我“開業(yè)即失業(yè)”這事兒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年后剛復(fù)工,就有人給我發(fā)來一段文章,說:“你平日里寫的那種東西,我剛用 AI 寫了一份?!蔽掖蜷_看了看——這怎么可能是我平日里寫的那種東西?這比我寫得可好多了。聽說它還能自動生成照片和視頻。
AI 就這么闖進來了,連門都沒敲。
其實人工智能的到來并非沒有預(yù)告,比如說這兩年那些主打拍照功能的手機,你拿起來隨便一點擊就能拍出美圖,還以為是自己有多能耐呢。AI 幫你從普通人變成了創(chuàng)作者,也給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不少方便。我年前去波蘭旅行,參觀 Perla 啤酒廠時,AI 翻譯軟件從頭到尾一直在幫我把波蘭語翻譯成漢語,既不耽誤參觀也不耽誤喝酒。
當我對 AI 發(fā)問:“我是一個攝影師,幫我形容一下遇到讓人詞窮的美景時的心情。”AI 結(jié)合了對何為詞窮風景的理解,對我的需求的認知,以及對攝影師專業(yè)性的考量,深度思考之后給出答案(我就節(jié)選一小段吧):“當震撼超出視網(wǎng)膜的寬容度,連眨眼都成了奢侈的浪費。睫毛成了測量星軌的標尺,每一次顫動都在丈量天地與我之間那道透明的嘆息。或許最美的畫面注定屬于普魯斯特時刻——快門聲會驚碎琉璃般的晨光,而永恒的寂靜里,宇宙在我耳邊落下輕盈的嘆息?!?/p>
這……挺一般的對吧。還不如我拍攝詞窮風景時常伴的心里之聲“唉唉唉……啊啊哎!”
我的波蘭旅行從華沙開始,乘火車先去往盧布林,又到克拉科夫,最后回到華沙。古老的波蘭的城市各有各的故事——新穎的古老,神秘的古老,傳統(tǒng)的古老。而火車所深入的波蘭腹地,卻充滿著讓人詞窮的美景。在火車上,雖然不會像 AI 那樣說話,但我也想到了一種不以“小瑞士”來描述風景的方式:呼嘯而過的風在鐵軌上擦出波浪,回擊給高大孤零的樺樹和找不到自我的成片的黑森林。農(nóng)田在冬日里依然青綠,好像在呼應(yīng)紅色屋頂?shù)姆孔?,房子在飄飄而下的雪花里換上新衣,烏云要多低有多低,低到群起的椋鳥飛越它們都輕而易舉。
在波蘭那些天,每日對抗著倒轉(zhuǎn)得并不成功的時差。或許與早早日落的天氣有關(guān),下午 4 點困意乃至,凌晨 4 點還會醒來。如同布魯諾·舒爾茨在《肉桂色鋪子》里寫的那樣:在冬季最短暫和讓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里,在鍋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城市越來越深地淹沒于冬夜的迷宮中,被短暫的黎明不情愿地搖醒。舒爾茨是懂長途旅行者的。
克拉科夫,波蘭城市之光、昨日舊都、文學之城。人們喜歡它的繁華與龐大,作為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克拉科夫的人口超過 80 萬。但畫家、音樂家、演員、作家和詩人偏愛小巧的老城。其實老城也不小,從甕城和 St.Florian 門到城堡,得走上兩公里,詩人走得更慢,他們搜集老城傳說的同時也被老城收藏。
波蘭出了 5 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1905 年的亨利克·顯克維奇、1924 年的弗拉迪斯拉夫·萊蒙特,1980 年的切斯瓦夫·米沃什、1996 年的維斯瓦娃·辛波斯卡、2018 的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要是算上生于華沙后移民美國的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則是 6 位。由于波蘭領(lǐng)土的數(shù)次變遷,與波蘭有關(guān)的諾獎得主還有生于布察奇的薩繆爾·約瑟夫·阿格農(nóng)和生于格但斯克的君特·格拉斯。其中,有兩位詩人米沃什和辛波斯卡,他們都是克拉科夫的文化符號。如果那時候有AI,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得獎。
波蘭人一說話便都是詩,波蘭語字母中帶著韻律跳躍的符號,就連小說家也用詩的語言寫作。舒爾茨尤甚,他那些讀起來常讓人感到疲累的長句,需要自己好好斷句才能順利趕上如同鋼琴敲擊心臟的節(jié)奏。
2013 年,克拉科夫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選定命名為“文學之都”,據(jù)說“進入任何一家街邊的咖啡館或酒吧,都可能看到有人在用筆記本電腦寫詩或者小說”。事實倒也沒這么邪乎,克拉科夫人在咖啡館里做的事是喝咖啡,在酒吧里做的事還是喝酒。打開電腦的,無非是我這樣的旅行者,正在轉(zhuǎn)存相機卡里裝不下的照片。在克拉科夫,享受平靜生活仍是頭等大事,不然米沃什也不會選擇在此終老,畢竟克拉科夫是波蘭少有的未被戰(zhàn)火摧毀的古城,它的來源、傳承、平靜是難得的瑰寶。
米沃什用詩寫過一個克拉科夫老城廣場的真實歷史故事:塔樓下面有市場,喇叭尖厲的聲響宣告中午的時刻,聲響驟然中止,因為韃靼人的利箭射中號手。鴿子飛翔。女人頭巾艷麗,出售鮮花。我的書箱到達,不再起運。(《一八八〇年重返克拉科夫》)
我不需要過多的額外解讀和解釋,詩中情景就和當天——2024 年 12 月 18日——所見一模一樣。市場、鴿子、雙塔教堂,和每個整點到來時的報時號樂:窗戶打開,吹奏只有半曲,以紀念早年殉難的英雄號手。
除了文學之都的稱號,克拉科夫老城也位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批《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老城一角的雅蓋隆大學的著名校友包括哥白尼、波蘭文學之父楊·科哈諾夫斯基,以及辛波斯卡。現(xiàn)在,游客可以走進毫無阻攔的學校中庭,站在辛波斯卡曾安靜寫詩一整個下午的樓梯和連廊上,聽奇妙的整點報時鐘響起。
如果愿意嘗試一些不一樣的,在波蘭能吃得不錯??死品蚶铣堑墓战翘?,Starka 餐館把 Restaurant和Vodka 同時掛在招牌上,慕名而來的人都是沖著豬肘子而來的。一只豬肘半公斤,那不算大。盤子里鋪滿土豆泥和酸菜打底,用于對付油脂,烤至金黃偏紅的整個肘子正坐盤子中央,頭頂插一枝高高的迷迭香。餐廳本身是一座真正的老建筑,木梁和墻壁粉刷成豬肝色,掛著復(fù)古的招貼畫。切開肘子的脆皮時,木頭桌子隨著晃來晃去。
在不遠處的另一家餐廳 Wesele,可以吃到另一道波蘭名菜豬肋排。肋排幾乎每家波蘭餐廳都有,但能做好卻不容易。肉不能碎爛,也不能柴干,汁水要保留住,醬汁的酸甜咸度配比也很重要?!癢esele”是波蘭語“婚宴”的意思,據(jù)說克拉科夫人喜歡在結(jié)婚時到這家店來吃席。所以餐廳的裝修也好像一個小的禮拜堂,只不過二樓并沒有地方安置管風琴。
波蘭有不少特別的美食,牛肚湯用玻璃罐子盛上桌,配果味伏特加,很有“波蘭大食堂”的感覺。傳統(tǒng)血腸在很多方面被改良,做成一塊肉餅形狀,底下墊上烤面包和蘋果片,又配上酸黃瓜和芥末醬,酸甜苦辣都在一盤里。
波蘭人吃飯很有儀式感,先點前菜沙拉,喝紅菜頭湯,或者一種加了香腸、雞蛋、蘑菇的克拉科夫式燴湯,主菜就是那幾樣肉食了,而波蘭的傳統(tǒng)美食餃子是萬能的,有的時候作前菜,有的時候作主食,餡料各種各樣,鮮蘑菇、咸奶酪、甜草莓,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安ㄌm媽媽”在吃這件事上總是覺得做不到完美,如果你把盤子吃光,她會怕你吃不飽,如果你剩下了,她又怕是不好吃。
老城的規(guī)則總是不變,馬車沿著石板路一圈圈轉(zhuǎn),鴿子像喂不飽一樣咕嚕嚕叫,城堡下的鐵龍據(jù)說按時噴火,這都是收藏在老城里的日常小事。米沃什 2004 年逝于克拉科夫,他說大地就這樣延續(xù),在每件小事當中,在人的生活當中,只去不返。我站在克拉科夫老城廣場上,看著嗚啦啦飛過頭頂?shù)镍澣簳r總在想,還好波蘭有太多值得描述和書寫的風景,不然,作家們在面對詞窮之貌時,多半會一邊等待腦中的靈感(不知何時才會)從時光里流淌而來,一邊防備著 AI 的不宣而戰(zhàn)。攝影師就好多了,詞窮的時候只需要掏相機,讓說不出來的震撼定格在照片里。
專欄作者
喻添舊
媒體人
專欄作家、紀錄片導演。出版旅行文化隨筆集《步履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