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南聯大學習的時候,各個老師教的不一樣,各個學校也不同,有很大自由度。講什么、怎么講全由教師自己掌握。比如中國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課,聽課的人多,分兩個班,錢穆、雷海宗兩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內容也大不相同,可他們都是講到宋代就結束了?!秶反缶V》是錢穆當年的講稿,學期末的時候他說:“我這本書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們自己去看?!痹俦热缍昙壉匦薜闹袊?,老師只從鴉片戰(zhàn)爭講到戊戌變法,清朝的滅亡、民國成立都沒講。向達先生教印度史,兩個學期只講了印度和中國的關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這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教師可以在課堂上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見解。
老師各講各的見解,對于學生來講,至少比死盯著一個角度要好得多。學生思路開闊了,逐漸形成自己的判斷,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師的觀點,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開反對。
記得有一次數學系考試,有個同學用了一種新的方法,可是老師認為他做錯了,這個同學就在學校里貼了一張小字報,說他去找這位老師,把某雜志上的新解法拿給他看,認為自己的沒有錯。有一個理學院的同學,姓熊,他對所有物理學家的理論都不贊成,認為他們全是錯的。周培源先生那時候教力學,這位熊同學每次一下課就跟周先生辯,周先生說:“你根本就沒懂!你連基本概念都沒弄通!”可是這位同學總是不依不饒,周圍還有很多人聽,每次路過理學院都看見他們站在院子里辯,都變成南區(qū)教室的一景了。
同學之間也經常討論,一則學校小,幾乎天天見面,二則非常窮,一切娛樂都與我們絕緣,三則戰(zhàn)爭時期,大家都是背井離鄉(xiāng),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待在校園里,所以惟一的樂趣就是聊天了。
物理系的鄭林生和我中學就是同學,后來住一個宿舍。聯大的時候鄭林生曾經指出我對近代科學的不了解,是我的一大缺欠。有時候他跟我談一些物理學對宇宙的看法,特別是認識論,記得有一次說起法拉第。法拉第學徒出身,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數學,這對于學物理的人來講是致命傷,可是他發(fā)現了磁力線,用另外的方式表述電磁現象,后來成為電學之父。
這類談話使我深受啟發(fā)。其實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以及表述,不必非得用原來的模式,比如過去講歷史都講正統,講仁義道德,但這只是理解歷史的一個層面,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
亞里士多德說過:詩人可能比歷史學家更真實,因為他們能夠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處。所以有時我想,或許藝術家、文學家對于歷史的理解比歷史學家要深刻得多。古人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比绻悴焕斫馊诵?,而只是知道一個人幾點鐘起床、幾點鐘吃飯,并不等于了解他。而專業(yè)的歷史學家往往止步于專業(yè)的歷史事件,沒有能夠進入到人的靈魂深處,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著他就懂得了歷史。我的許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學們的交談中得到的啟發(fā),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豫見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上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