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雞冠高聳、尾羽挺翹、身軀雄健的大公雞,神采奕奕地在村子里走著。突然,這只驕傲的大公雞驚慌地?fù)潋v著,后面有人追著它,追著大公雞猛跑的人,是我老家村子里的王嬸娘。
臘月里我回鄉(xiāng),雞鳴狗吠里的村莊,霧騰騰中蒸騰的年味,彌漫到了骨髓里。王嬸娘家院壩的竹竿上,掛曬著金黃的臘肉臘腸臘魚,金燦燦的陽光仿佛已把它們蒸熟了,香味撲鼻。王大娘盤算著,還差一只臘雞,在廣州安家的兒子說臘月要回家過年,兒子說最喜歡母親做的臘雞,關(guān)于味蕾上的纏綿記憶,是年關(guān)里鄉(xiāng)愁的一部分。
在臘月的大地上,年味在這個時節(jié)密集地發(fā)酵著。日月星辰的運轉(zhuǎn),人是天地的一部分,過年,是植根在中國人血脈里的基因,是一種莊重的儀式,更寄托著對一元復(fù)始萬象更新的美好期盼。
那些年,在一輛輛長途客車?yán)?、一列列穿過長長隧道鳴著笛的綠皮火車上的乘客們,他們穿過臘月里的凜冽寒風(fēng),穿過漫天風(fēng)雪,一步一步抵達心頭燃起柴火熊熊的故鄉(xiāng)。白晝與黑夜,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渾渾噩噩閃現(xiàn),各種體味躥動交集,有人在別人里的睡夢中到點下車,有人在夢囈里喊出親人們的名字,或者咂巴著嘴正在夢里貪婪享受親人們做的一道道家常菜。當(dāng)然,也有人趴在車窗前,雙眸癡癡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景物:火車站臺邊叫賣瓜子之類小吃的老大爺,地里綠油油的蔬菜,草葉上的白霜,村頭張望的老水牛,屋頂上裊裊飄向云層的炊煙,農(nóng)家屋里搖曳的如豆燈光……這些景物朦朧而凝重,深沉而暖心,它們都勾起了對故土家園的溫暖親切記憶。其實所有人的故土家園,它們深埋在人心里的最柔軟處,大都有一個相似景象,那就是一間屋子里的燈火,親人們的等待和飄香的飯菜,翻看家里老相簿時想起流逝的光陰,絮絮叨叨中浮現(xiàn)起的家事記憶。
那年臘月,我的堂叔從山西太原坐火車回重慶,當(dāng)年53歲的堂叔在山西一個縣里的煤礦挖煤。堂叔在太原火車站給我打來電話,人聲喧嚷中,我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來,他說太原的風(fēng)雪很大,已經(jīng)買到了晚上9點30分的火車硬座票?;疖嚀u晃著一路駛過榆次、平遙、洪洞、宣漢、達州等數(shù)十個站臺,抵達重慶城時花費了將近30個小時。火車上的乘客,坐著,站著,臥著,擠著,趴著,踩著,叫著,哭著,或倚,或躺,或靠,或伏,或蜷,或弓,或抵,或彎,或抱,或纏……他們就這樣,在火車上一直保持著最艱辛最忍受的姿勢。當(dāng)長途跋涉的火車在“喉管”里喘完了最后一口氣,終于到站了,家鄉(xiāng)也就不遠了,他們疲倦的眼眸瞬間閃現(xiàn)出了喜悅。
當(dāng)我在村頭老槐樹下,看見堂叔扛著一個蛇皮口袋躬著腰站到我面前時,我明顯感到,滿面塵灰如炭色的堂叔,在那一年里衰老得特別厲害。堂叔穿過雜草蓬勃的山梁,在祖墳前哆嗦著燃起一炷香,一頭跪下,喃喃出聲:“媽,我回來了!大伯,我回來了!”
在中國人代代相傳的年俗里,回家過年,這是一種共同邁出的步伐,一種相同相通的美好愿景。大地上的繽紛年畫,在游子們眺望的視野里,讓山川溫柔,讓人心暖透。在這些大地上蔓延流動的年畫中,有我進城20年的老媽媽,一進入臘月,她就開始忙年了。我媽在陽臺上風(fēng)干的臘肉香腸,閃閃發(fā)亮,浮現(xiàn)眼前時忍不住想撲上去咬上一口。還有來自東北的老魯,在臘月里,他一個人走到蘆葦如雪花般舞著的小河邊,深情地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住在鄉(xiāng)下庭院里95歲的胡老伯,他準(zhǔn)備在今年臘月用毛筆續(xù)寫家譜。老人家對我說,他高祖是從湖北某縣遷移來的,他想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那里有著他們祖先的血脈源頭。
這大地上的年畫,懸掛在天下游子們歸鄉(xiāng)的視野里,寄托著對新年里美好的憧憬,還有深情的致敬,致敬歲月里簡單的幸福,暖融融的團聚。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