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哈齊又講老事了。嘻!啥年頭了,還講這個?呔!事能老,理還能老?你們看格格,看羋月,看太監(jiān)、太后,咋就不嫌老?老張不管別人,接著講他的老事。
張哈齊當(dāng)知青時,科利河荒得很,野得很,野雞、狍子滿山飛著跑著??评右淮蟀氲娜思叶加蝎C槍。沒到過科利河,也就算了,到了這兒,凡是男人,全禁不住想有桿槍,全禁不住想當(dāng)獵人。
一下鄉(xiāng),張哈齊就跟老杜黏乎上了。老杜家有三桿槍,一桿使用著,一桿掛在墻上,聽說還有一桿寄放在別人那兒。張哈齊給杜家挑水,給杜家劈柴,還給杜家送城里的花紙?zhí)?,目的只有一個:跟老杜上山打獵。
獵人的槍是絕對不允許別人上手的,就是同行也不行。據(jù)說,獵人的槍只要被旁人用過一回,就會有偏差。所以,張哈齊也只能跟在人家后頭撿撿野雞,在人家剝皮時當(dāng)當(dāng)幫手??慈思覙寳U子一順,眼睛一瞇,砰的一聲,一股火冒出,那邊就有東西下來了,張哈齊急得想一把奪過槍,摟他一火。
這天,張哈齊又去老杜家蹭飯??匆姀埞R的吃相,老杜老婆大叫起來:“啊呀——這人咋了,是不是好幾天沒吃飯了?”老杜也追問,張哈齊只好實(shí)話實(shí)說,這四個月他每個月從自個兒嘴里摳出五塊錢飯錢,四五二十,他已經(jīng)攢了二十塊錢,要不了三年就可以買一支單筒槍了。老杜和老婆連忙給張哈齊夾菜:“這哪使得!這哪使得!人得毀了。”
老杜問:“真想買槍?”
“真想!”
老杜又開始說老話:“這打獵可是獨(dú)活兒。大家在一塊兒時,相互瞅著,誰都把持得住??蓻]有旁人在時,守不守得住規(guī)矩,那可就說不準(zhǔn)了。啥物打得,啥物打不得;啥槍可放,啥槍不可放,就不一定把持得住了。打獵可是有規(guī)矩的喲!打獵得守住獨(dú)活兒。”
過了三七二十一天,老杜背來一只麻袋,對張哈齊說:“我說小張子,這么的,你給我辦件事,把這個送到北七道林子老鄂頭那兒。”然后又是“打獵得守住獨(dú)活兒”那套車轱轆話。
既是老杜相求,焉有二話?!昂绵?!”麻袋上肩,張哈齊抬腳就走。
翻過一道山梁,張哈齊憋不住好奇:這大半袋子是什么金貴東西?找個陰涼處,他解開口袋,哇——呀——橡子。抓一把是橡子,再抓一把還是橡子。正是秋紅染山的時節(jié),橡子離枝滿地滾。山連山,樹連樹,橡子多得絆腳惱人。背大半麻袋橡子送給北七道林子的老鄂頭,老鄂頭還缺這個?這玩意兒有什么用?
聽說橡子能吃,那可是從前。橡子還能喂豬,可這山里打獵的有誰會去養(yǎng)豬?對了,聽說橡子能染布,那老鄂頭還染布?
翻了三道林子,張哈齊也沒琢磨明白。他想起讀過的古詩,深山老林中住的多是高人,高人即怪人,怪人是琢磨不透的。
路遠(yuǎn)無輕載。重量隨里程之變化而變化。大汗淋漓的張哈齊,越走越覺得艱難。他開始埋怨老杜,又責(zé)怪那姓鄂的老頭兒——累死人不償命,干嗎這么折騰傻小子!可是一想到老杜舉槍的樣子,想到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要當(dāng)獵人,張哈齊又咬牙往前走。
靠著大樹歇息時,一顆橡子砸下來,正中張哈齊的腦門兒蓋?!皨尩?!”一罵,張哈齊樂了,“呔——書白看了,我咋這么傻!比傻狍子還傻?!?/p>
橡子滿山滿嶺,我張某人何苦受這個罪!倒掉橡子,輕裝上陣,到老鄂頭家附近時隨手劃拉上一袋子,不就結(jié)了。他解開口袋繩,抓起一大把橡子:橡子依然是橡子,跟別的橡子沒兩樣。
就要動手時,張哈齊耳朵根兒一熱,忽然冒出老杜那說了無數(shù)次的話:“大家在一塊兒時,相互瞅著,誰都把持得住??蓻]有旁人在時,守不守得住規(guī)矩,那可就說不準(zhǔn)了?!比思依隙抛尡车氖沁@袋橡子,要是換了,就不是老杜的橡子了,橡子雖還是橡子,可不是原來的了。不能換。原來是啥就得是啥,人家讓送的啥,送的就得是啥。獵人嘛,要守得住規(guī)矩。
心輕無重載。重量隨心境之變化而變化。年輕的張哈齊覺得,自己守住了一次“獨(dú)活兒”,離真正的獵人近了,袋子不再那么沉了。
只要是路,定有終點(diǎn)。到底是看到老鄂頭的樺皮白房頂了。
見了老鄂頭,叫過爺爺,說了事情。老鄂頭將袋子一個倒提,嘩啦啦,橡子滾了一地。啊——棕褐色的橡子上有一張折疊的白紙。
老鄂頭展開白紙看了看,遞給張哈齊:“你自個兒念念?!?/p>
紙上寫的是:“這人可信。我寄放在你那兒的單筒槍,給他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