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原先不叫小白菜,叫劉春河。有一天中午回家吃飯,劉春河嫌飯菜不合口,吵吵巴火,讓鄰居聽見了,他這才變成了“小白菜”。
老婆死得早,給劉春河遺下兩個雛兒,一個閨女,一個兒子。
那天中午的飯菜還是老一套。玉米餅子、玉米粥都冒著熱氣,不冒熱氣的是一碟咸蘿卜條和一碟小咸魚。劉春河對閨女大吼,小白菜正在營養(yǎng)的時候,凈吃他娘的小咸魚。
閨女哇一聲哭起來,從屋內(nèi)哭到屋外。
“正在營養(yǎng)的時候”是劉春河的口頭禪。章魚、爬蝦、豬雜碎,土豆、紅薯、水黃瓜,只要想吃,那東西在他嘴里指定都是“正在營養(yǎng)的時候”。
呵斥閨女的當日,一家三口得了兩個綽號,爹叫小白菜,閨女叫小咸魚。
我聽見小咸魚恨恨地跟媒婆許二仙講,都怪俺爹那張歪嘴。
小咸魚二十大幾還沒婆家,這事跟她爹的歪嘴無關(guān),而是跟她爹的個頭兒有關(guān)。小白菜個頭兒矮,兒女都隨他,整個卡屯的人都習慣于俯視他們?nèi)?。俯視的直接后果是,小咸魚在婚姻問題上陷入困境,借用許二仙的話說,挑擔水都打晃,日子怎么過?
小咸魚心里有人,是張邊外家的二小子張立貴。
張邊外一家是從北大荒那邊遷過來的,我們把遙遠的北大荒叫“邊外”。
張邊外家在小白菜家后院,出工收工,小咸魚跟張立貴經(jīng)常見面。小咸魚一見張立貴就套近乎,張立貴假裝不知小咸魚的用意,瞅著很傻很天真。
小咸魚讓張立貴給氣得,嗚嗚嗚,哭了一場又一場。
一場接一場的嗚嗚嗚,讓小白菜對小咸魚的情緒動向有了警覺。他掄起掃把,把炕沿拍得啪啪響,叫小咸魚老實交代。
小咸魚流著眼淚向她爹傾訴她對張立貴的百般稀罕,小白菜沉默了一陣兒,扔下掃把,走出家門。
小白菜把許二仙請到自家炕頭上,跟她好一通嘚啵。許二仙擰著眉頭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小白菜一聲聲地叫著大妹子,把自己的眼圈都叫紅了,許二仙這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小白菜孝敬她的荷包蛋。
吃完,許二仙屁股一扭,臨下地時說了句,我去試試。
沒承想,許二仙頭一回合就敗下陣來。她坐在張邊外家的炕沿上,剛說出來意,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張邊外、張邊外老婆,還有張立貴本人,都變了臉色。許二仙是多聰明的人哪,她瞬間就想起來了,家里的豬還沒喂,雞鴨鵝也都沒喂呢,她得趕緊回家瞅瞅,至于親事,以后再說,以后再說啦。
許二仙在回家喂豬之前先去了小白菜家,把張邊外家?guī)讉€人的臉色面無表情地夸大了一通。
當晚,小白菜家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一家人都啞著,吃飯,熄燈,睡覺。
半個月后,張邊外的大女兒從北大荒寫信來,一連寫了三封,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說張立貴的親事。
大女兒在第一封信里說,咱家小立貴有對象沒有啊?得趕緊找。還說俺在北大荒找人算命,說小立貴今年必須結(jié)婚,不然有血光之災(zāi)。
大女兒在第二封信里說,咱家前院是不是有個沒出嫁的閨女?算命的說小立貴的對象就是她。要是真有,得趕緊找人提親,趕緊。
大女兒在第三封信里說,頭幾天卡屯是不是下過一場大雨?算命的說下大雨,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得趕緊讓小立貴結(jié)婚。
張邊外一家讓這個多年沒見的大女兒給嚇傻了。讓算命的說著了,前幾天卡屯真就下過一場大雨,院子變水塘,差點兒把圈里的小花豬給淹死。罷了罷了,小立貴和小咸魚是天作之合,是命,咱們草木之人,哪個能跟命作對呢?
張邊外去求許二仙,客氣得不成樣子,連炕沿都不敢坐,一直貓著腰,站著說話。
小咸魚和張立貴的婚事,不出一個月就辦了。辦得很好。糊了花紙的新房,穿了新衣的新郎和新娘,還有紅彤彤的新鋪新蓋。張邊外事先有話,該新的,都得新。
婚禮當天,張邊外穿一身新洗的衣裳,在自家炕上炕下和院子里張羅了四桌酒席。
小白菜在婚禮上喝得大醉,讓人給攙回家,倒頭便睡,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了又要酒,還想喝。
張立貴在結(jié)婚當日一直啷當著驢臉,次日上午張邊外再一瞅,嚯,小立貴臉變圓了,臉色放晴,都會笑了。
婚禮之后,張邊外像他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的那十幾頭牛一樣,一天天反芻這事兒,反芻到第四天黃昏,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雷。事情不對啊,小立貴他大姐以前從不往家里寫信,這回連寫三封,反常得很哪。何況那三封信都是張邊外在自家院子里撿到的,他連郵遞員的影子都沒見著。
張邊外找出那三封信,細細端量,終于發(fā)現(xiàn)漏洞,我的天,郵票上都沒蓋郵戳。
張邊外趕緊給大女兒寫信,把話往委婉里說,說小立貴的親事讓你費心了,現(xiàn)已遵照算命的指示給小立貴完婚,考慮到路途遠費用大,沒叫你回來參加婚禮。
一個月后,張邊外收到北大荒的回信,信中說:小立貴的婚事俺沒操過心,也沒找人算過命,更沒往家里寫過信,寫信不得花錢啊,沒事寫什么信……
三十年后的一個清明,我驅(qū)車百余公里,從大連市區(qū)回皮鎮(zhèn)老家給父母上墳,沒承想在墓地偶遇小咸魚。她是來給小白菜上墳的。上香,燒紙,磕頭。完事后,她主動過來跟我嘮嗑。她說她家的房子已經(jīng)動遷,年內(nèi)有望住進新樓。她說張立貴家三兄弟合伙出錢買了一塊墳地,她不用擔心死后沒住處。
臨別時小咸魚說的那句話,讓我一直揣摩到今天。她說,活著能住樓,死了有墳頭,這輩子,值啦。
離開墓地后很久我才想到,我似乎應(yīng)該問問小咸魚,小白菜是哪年死的,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