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詞“紅”是語言中最核心的詞匯之一,而中華民族作為自古就尚紅的民族,“紅”的語義場也有著豐富的文化蘊(yùn)含。漢朝是“紅”逐漸替換該語義場核心詞“赤”的關(guān)鍵時期,因此本文以《漢書》為文本,通過對《漢書》的檢索統(tǒng)計,對其中9個“紅”的語義場成員——“赤、丹、紅、絳、彤、緹、赭、纁、紺”的發(fā)展軌跡、相互關(guān)系等進(jìn)行了梳理和歸納。
在漢語所有的顏色詞族中,紅色詞族是文化蘊(yùn)含最為豐富的一個詞族[1]。中華民族的火崇拜、日崇拜等自然崇拜使得這一尚紅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至今。在美國語言學(xué)家英里斯·斯瓦迪士(Morris·Swadesh)《一百詞的修訂表》中,“紅”排在第87位,這也表明了“紅”較為核心的地位。
“紅”在古代和現(xiàn)代的內(nèi)涵并不完全等同,即古代的“紅”和現(xiàn)代所講的“紅”的范疇既有重合,也有排斥。本文所選取的“紅”語義場成員,僅指單純用“紅”表示顏色的詞語,暫不考查表示帶有紅色含義的具體物質(zhì)名詞。
一、《漢書》中“紅”的語義場
通過考查,《漢書》中“紅”語義場的成員包括:紅、赤、緹、紺、絳、纁、丹、彤、赭。
1.紅
《說文解字》(后文簡稱《說文》):“紅,帛赤白色也?!倍斡癫米ⅲ骸鞍?,此今人所謂粉紅、桃紅也。”《急就篇》:“縉紅繎?!鳖?zhàn)ⅲ骸凹t,色赤而白也。”
通過對文本的窮盡式統(tǒng)計,《漢書》中“紅”字共出現(xiàn)50次,多用于人名,其中表示顏色的有7例,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案例如下:
(1)曳紅采之流離兮,飏翠氣之冤延。(《漢書·揚(yáng)雄傳》)
(2)發(fā)紅華,垂硃榮,煌煌扈扈,照曜鉅野。(《漢書·司馬相如傳下》)
(3)紅杳眇以玄湣兮,猋風(fēng)涌而云浮。(《漢書·司馬相如傳下》)
《說文》中釋“紅”即絲帛呈淺赤色,段注稱此“粉紅色”,由赤、白混合而成。東漢及以前,對“紅”的注解基本為“淺紅”,但后來這一情況有所演變。前兩例中,尚無前人對“紅華”“紅采”做詳細(xì)注解,我們也難以把握“紅”具體為何顏色,但是例(3)中顏師古注引晉灼曰:“紅,赤色貌。”表明此時“紅”已經(jīng)逐漸與“赤”同義。
2.赤
《易·困卦》:“困于赤紱?!编嵭ⅲ骸爸焐钤怀??!薄抖Y記·月令》:“駕赤騑?!笔瑁骸吧珳\曰赤,色深曰朱?!?/p>
《漢書》中“赤”字共出現(xiàn)一百七十余次,不似“丹”“絳”等詞多用于人名或地名,“赤”表示顏色的有113例,使用頻率較高。
(1)四年夏,有風(fēng)赤如血。(《漢書·武帝紀(jì)》)
(2)天統(tǒng)之正,始施于子半,日萌色赤。(《漢書·律歷志》)
(3)又熒惑守心,及天市芒角,色赤如雞血。(《漢書·天文志》)
從較高的使用頻率和活躍程度可知,“赤”是“紅”語義場的重要成員。從前人描述中又可知,“赤”淺于“朱”,但是從例(1)(3)用“血”來描述,加之《廣雅·釋器》中“朱,赤也”的描述,可見“赤”與“朱”差異不大。
語法功能上,“赤”可單用作謂語,如例(2)表“紅色”。“赤”更常見于作定語修飾名詞,構(gòu)成“赤+事物”,表示紅色的某物,如“赤雁、赤蛟、赤汗”等,足以展示出“赤”修飾范圍之廣。
3.赭
《說文》:“赭,赤土也。”《廣雅·釋器》:“赭,赤也。”《詩·邶風(fēng)簡兮》:“赫如渥赭。”釋文:“赭,丹也?!蓖趿ο壬?jīng)過考證后,也提出了“赭”“赤”同源的觀點(diǎn)。
《漢書》中“赭”字共出現(xiàn)17次,其意義均與“赭”之“紅”義密切相關(guān),
根據(jù)前人注解,也可見“赭”與“赤”“丹”密切相關(guān)。
(1)桃湯赭鞭。(《漢書·王莽傳下》)
(2)其土則丹青赭堊。(《漢書·司馬相如列傳》)
例(1)有師古注曰:“赭,赤也?!倍?)的“赭堊”則是較早就形成的固定用法?!段倪x·張衡〈南都賦〉》:“銅錫鉛鍇,赭堊流黃?!崩钌谱⒁渡胶=?jīng)》郭璞注曰:“赭,赤土也;堊,似土,白色也。”
與活躍的“赤”“丹”等成員相比,“赭”的出現(xiàn)形式比較單調(diào),其使用對象也較為固定。在《漢書》中“赭”的總用例中14例是以“赭衣”或“衣赭”形式出現(xiàn),在句中作謂語或定語。
(3)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漢書·刑法志》)
“赭衣”意為古代囚犯所穿的紅色衣服,后代指囚犯?!盾髯印ふ摗罚骸皻?,赭衣而不純?!睏顐娮ⅲ骸耙猿嗤寥疽?,故曰赭衣……殺之,所以異于常人之服也?!?/p>
4.絳
《說文》:“絳,大赤也。”段注:“大赤者,今俗謂大紅也?!薄段倪x·左思〈吳都賦〉》:“綸組紫絳?!眲Y林注:“絳,絳草也,出臨賀郡,可以染?!?/p>
《漢書》中“絳”字共出現(xiàn)80次,多修飾人名、地名作定語,如“絳侯”“絳縣”“絳水”。其中用于顏色5例,多組合成詞“絳衣”。
(1)鄭通里男子王褒,衣絳衣小冠。(《漢書·五行志》)
“絳衣”的固定用法也自古沿襲,因古代軍服常用絳色,絳衣便代指軍服。
《觀我生賦》:“攝絳衣以奏言,忝黃散于官謗?!蓖趵髟唬骸敖{衣謂戎服?!?/p>
5.丹
《說文》:“丹,巴越之赤石也?!倍巫ⅲ骸暗づc赤不同者,丹者如丹沙,與赤異,其分甚微?!薄秲x禮·鄉(xiāng)射禮》:“凡畫者丹質(zhì)?!编嵭ⅲ骸暗\于赤?!薄秶Z·吳語》:“皆赤裳赤旗丹甲?!弊ⅲ骸暗ぃ?。”
從前人表述系聯(lián)可知,“丹”與“赤”“彤”聯(lián)系密切,本義為紅色礦石可作染料,后引申為赤色、大紅色,略淺于赤但是差距甚微?!稘h書》中“丹”共出現(xiàn)三百五十余次,多于人名、地名中,但其表“紅”義的用法也較為活躍?!暗ぁ奔瓤蓡斡?,也可與其他語素連用。與顏色詞連用時,多見“丹青”等,與其他語素相組合時,用來修飾器物,構(gòu)成“丹+名詞”如“丹沙、丹土、丹漆”等。語法上,“丹”可作定語、謂語或者賓語。
(1)其土則丹青赭堊。(《漢書·司馬相如傳》)
(2)俯視兮丹墀,思君兮履綦。(《漢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婕妤》)
(3)厲砥砮丹。(《漢書·地理志上》)
正如學(xué)者劉曉靜論述,與先秦時相比,東漢時期“丹”表顏色的用例有所減少,但修飾范圍更為寬泛,語用上更加靈活。在原有句式基礎(chǔ)上,已出現(xiàn)能單獨(dú)使用、作謂語的用例[2]。
6.彤
《說文》:“彤,丹飾也。”《爾雅·釋畜》:“彤白雜毛,騢?!弊ⅲ骸巴?,赤?!?/p>
上古以來“彤”與“赤”聯(lián)系緊密?!稘h書》中“彤”共出現(xiàn)3次,均表紅色義,出現(xiàn)頻率極低,表“紅”色時絕大多數(shù)出現(xiàn)于“彤弓”等專有名詞之中,于句中作定語。《漢書》中“彤”的構(gòu)詞能力也較低,使用形式較為單一。
(1)彤弓斯征,撫寧遐荒。(《漢書·韋賢傳》)
7.緹
《說文》:“緹,帛丹黃色?!薄吨芏Y》:“凡糞種,骍剛用牛,赤緹用羊。”注:“緹,即為赤,區(qū)分之,又較赤之偏黃?!?/p>
《漢書》中“緹”共出現(xiàn)2次,其中表“紅”義1次,出現(xiàn)頻率極低。
(1)緹油屏泥于軾前,以章有德。(《漢書·循吏傳》)
8.紺
《說文》:“紺,帛深青揚(yáng)赤色?!倍巫ⅲ骸耙岳c入深青而赤見于表,是為紺?!?/p>
《漢書》中“紺”共出現(xiàn)2次,其中表“紅”義1次,作定語修飾衣物。
(1)時莽紺袀服,帶璽韨。(《漢書·王莽傳》)師古曰:紺,深青而揚(yáng)赤色也。袀,純也,純?yōu)榻C服也。
9.纁
《說文·糸部》:“纁,淺絳也?!编嵭ⅰ吨芤住穭t謂“黃而兼赤為纁”。這樣看來,雖然《說文》釋義為“淺絳”,但對纁色的詳細(xì)描述應(yīng)該是赤而微黃,橙黃色系。
《漢書》中“纁”共出現(xiàn)1次,與“玄”連用:厥棐玄纁璣組,九江納錫大龜。
二、《漢書》中所體現(xiàn)的漢語“紅”色詞族的發(fā)展演變
(一)語義場內(nèi)成員的比較
上述諸詞都屬于現(xiàn)代意義上“紅”語義場內(nèi)的成員,但之間又存在著差別。“紅”一直以來表淺紅,但如“紅,赤色貌”,《漢書》中偶作赤色用。“赤”色與“朱”區(qū)別不大,均為紅色正色,比“朱”稍淺;“赭”與“赤”同源,赤土則為紅中帶褐;“絳”為深紅,比“朱”更深;“丹”略淺于赤但是差距甚微;“彤”“赤”聯(lián)系緊密,“彤”比“丹”紅色程度更深;“緹”較赤偏黃;“纁”色也為赤而微黃;“紺”深青而揚(yáng)赤色。這九者中,“丹”“絳”“赤”“彤”為純色,而“赭”“紅”“緹”“纁”“紺”則為雜色。
在語用上這些成員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軌跡。其中“赤”使用最靈活、應(yīng)用范圍最廣、構(gòu)詞能力最強(qiáng)。學(xué)者劉曉靜也曾論證,先秦時期“丹”“朱”“赤”在表紅義的領(lǐng)域里幾乎算得上三分天下,其中“赤”的靈活性及適用范圍最全最廣,這種優(yōu)勢一直被保持到中古漢語時期[2]?!暗ぁ卑l(fā)展受限,是因其搭配對象多局限于“丹書”“丹漆”“丹青”“丹砂”等幾個固定詞語。但整體來看,作為五色之一的“赤”仍為古人心目中的正色,“丹”“朱”亦為赤色,與“赤”同列正色之中,其背后都蘊(yùn)含著封建正統(tǒng)性意義,因此使用頻率都較高[2]。
“赭”“彤”的發(fā)展?fàn)顩r與“丹”相似。二詞在先秦時期均有出現(xiàn),但這兩詞幾乎是以“赭衣”“彤管”等專稱的形式出現(xiàn),這一趨勢到了《漢書》時期依然延續(xù)。除這些專稱之外,其他的搭配對象再難見到,因此呈消亡趨勢。
至于“絳”“赭”“緹”“纁”“紺”等,構(gòu)詞能力更弱,在《漢書》中出現(xiàn)頻率低,只和特定的幾個詞素構(gòu)詞?!敖{”在先秦時多用于地名中,直到秦漢時期才加入“紅”的義域范圍,但“絳”多修飾衣物類物品,中古漢語中搭配對象同樣范圍較為狹窄,發(fā)展也較緩慢[3]。
“紅”的發(fā)展有所不同。它最初表粉紅色,這是古人眼中的雜色、間色,沒有“丹”“朱”“赤”一類正色的正統(tǒng)地位。但在西漢時確定了“赤”義之后,就積極進(jìn)入“赤”的對象范圍,其靈活性進(jìn)一步提高,搭配范圍進(jìn)一步擴(kuò)大,最終成為表紅色的基本詞。
(二)語義場內(nèi)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演變
從以上列舉的各家對“紅”語義場成員的注解來看,各成員之間是相互系聯(lián)、關(guān)系緊密的。
關(guān)于“紅”“絳”,桂馥曰:“紅、絳以聲相通?!蓖跄顚O曰:“絳、紅聲義相近?!蓖趿ο壬ㄟ^考證,認(rèn)為“紅”“絳”二者之間存在同源關(guān)系[4]。
關(guān)于“紅”與“赤”,兩者之間也存在著一種替換關(guān)系。學(xué)者趙紅梅、程志兵認(rèn)為先秦時期“紅”表“粉紅”義且使用率極低[5],《禮記》《左傳》等均未有表紅義的“紅”。但自西漢確立了“赤”義后,就成為“赤”的同義詞。正如前引“紅,赤色貌”,可見此時“紅”已經(jīng)逐漸與“赤”同義。學(xué)者姚小平也曾論證“紅”在漢代仍表示粉紅,但它此時又可泛指紅色,這一意義逐漸排擠了粉紅一義[6]。按照此觀點(diǎn),漢晉時期便是“紅”和“赤”的分水嶺。
到魏晉以后,“紅”逐漸擴(kuò)大義域范圍,與“赤”之別逐漸消失,在與“赤”的抗衡中使“赤”的義域不斷萎縮。唐宋以后,“紅”基本失去了粉紅的義項,最終在明清時期取代“赤”的地位,成為表紅色的基本顏色詞[5]。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這一切都是自漢代“紅”偶爾用作“赤”義,入侵“赤”的義域開始的。
作者簡介:張藝凡(2000—),女,漢族,山東滕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yàn)檎Z言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
注釋:
〔1〕李春玲.漢語中紅色詞族的文化蘊(yùn)含及其成因[J].漢字文化,2003(2):43-46.
〔2〕劉曉靜.上古漢語“紅”的語義場研究及其歷時演變[J].現(xiàn)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10(1):72-74.
〔3〕劉曉靜.東漢核心詞研究[D].武漢:華中科技大學(xué),2011.
〔4〕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5〕趙紅梅,程志兵.“紅”對“赤”的替換及其原因[J].云夢學(xué)刊,2004,25(5):109-111.
〔6〕姚小平.基本顏色調(diào)理論述評——兼論漢語基本顏色詞的演變史[J].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1988(1):19-2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