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民族觀念的自覺生成有一個過程,應當說中華民族觀念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是一個迅猛發(fā)展的時期,國難危機的加深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這一時期報刊中對“中華民族”的論述明顯是一個塑造“中華民族”的過程,中華民族的內(nèi)涵不斷延伸,如何形成和維護存在爭議,從中也探尋中華民族觀念從“自在”走向“自覺”的過程。
【關(guān)鍵詞】民族;中華民族;觀念變化
【中圖分類號】G1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4-002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4.005
“中華民族”的概念在近代不斷發(fā)展,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精英知識分子的觀念,普通知識分子的觀念研究較少,為了能夠更加清楚認知這些觀念是如何形成的,我們可以從報刊中多做一些考察。
中華民族觀念在20世紀30年代是迅猛發(fā)展期,在這一年代的報紙報道中,共有1696項報道標題中直接帶有中華民族字樣,相對于1920-1929年的197項相比,可謂是迅猛增加,也同樣遠遠高于1940-1949年間的726項[1]。從1930年始有“中華民族”報道的標題文章迅猛增加,1936年和1937年是使用率最高的兩年。這表明,三十年代是“中華民族”使用集中爆發(fā)的十年,也是中華民族觀念的快速傳播的階段。從材料中來看,此一時期盡管觀念快速發(fā)展,但相關(guān)論述卻頗為駁雜,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多種層次及方面,未形成一致看法,同時缺乏最權(quán)威的理論來源,官方的民族觀念也未能統(tǒng)一社會思想,而且政府內(nèi)部在這一方面也未能達成共識。這促進了中華民族意識蓬勃發(fā)展的同時,卻又沒有一個共同的認識。但在繁多的敘述中,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一、中華民族構(gòu)成的擴大化
“五族共和”組成中華民族,無論是官方話語還是社會輿論對此都已非常熟悉。但與此同時,已有許多突破五族共和的論述。
被廣泛注意到的是西南的諸族。1931年陳耀斌在《新亞細亞》發(fā)表文章認為“‘中華民族’,非只代表漢族民族者……尚有苗、羅、果果等族!”[2]同年,胡彰武也在《新亞細亞》發(fā)文稱中華民族除了漢滿蒙回藏五族之外,還有夷苗二大類民族。[3]到1935年也還有人認為“歷史上去觀察中華民族除了五族外,還有一族——苗族?!盵4]這些言論將西南地區(qū)的一些族群納入了中華民族的范疇,有將之認為是許多個民族的,還有將之歸納為夷苗二族或者苗族一族,進而將全國民族由“五族”發(fā)展為“六族”。
需要注意的是,此時“民族”相關(guān)概念使用相當混淆。1935年,賴希如發(fā)文認為狹義上的中華民族就是民族的主體漢族:“中華民族是統(tǒng)指中國境內(nèi)諸種族的全體而言,今日中國境內(nèi)之大別為六大種族,即漢、滿、蒙、回、藏及未開化之苗族?!盵5]在這段論述中,對國內(nèi)的各族群,不使用常用的“民族”而是用“種族”描述。1936年的一篇文章更是將“人種”與“民族”混用,這篇文章認為“中華民族是指漢滿蒙回藏以及國內(nèi)少數(shù)人種的總稱?!苯又终f“一個國家可以容許幾個民族的聯(lián)合。”[6]漢語中的“民族”是包含著有“種族”的含義,所以“民族”和“種族”會出現(xiàn)日常的混用。尤其是“種族”一詞中包含有強烈血統(tǒng)意味,因此當“民族”的定義中還含有血統(tǒng)的標準時,“民族”就更容易與“種族”相混淆。當然,在“種族”引進中國之后,其含義也相當豐富。英國學者Frank Dik?tter的博士畢業(yè)論文就是研究近代中國的種族(race)的含義,根據(jù)從清末和建國之后知識分子的話語,他將之分為了作為文化、類型、宗族、民族、物種、和階級的種族[7]?!懊褡濉迸c“種族”的豐富內(nèi)涵促使了這種混用現(xiàn)象的發(fā)生。
針對西南存在的苗裔,歷史語言研究所從30年代開始就進行了“民族”考察和識別工作,王明珂在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后,通過研究黎光明和芮逸夫兩行人不同的“民族”調(diào)查活動,認為這兩行人分別代表了當時中國“造國民”和“造民族”的過程,其結(jié)果是“面對如何將邊疆之地與人納于中國之民族國家政治結(jié)構(gòu)與秩序內(nèi)此一重大問題,當年中國政學界精英們共同走的是一條便捷的道路,也就是造‘民族’,以此構(gòu)建多元一體之中國”[8]。針對這一現(xiàn)象,馬戎也撰文進行研究。馬戎基于“少數(shù)民族”去政治化的立場,認為西方民族學傳入國內(nèi)之后存在誤譯的現(xiàn)象,根據(jù)西方民族學的理論,史語所的工作“應當是‘族群識別’(recognition of ethnic groups)而不是‘民族識別’(identification of nations)”[9]。正是這一原因才造成了王明珂所說的“造民族”的產(chǎn)生。
二、漢族為中華民族的主體
此時期許多人尤其是漢人知識分子認為漢族是中華民族的主體,所以漢族同化其他民族的大漢民族主義思想在此時依舊非常流行。1930年的《中華民族成分表》將中華民族分為華夏族、突厥族、東胡族、氐羌族、蒙古族和苗蠻族。在這六族當中,華夏族是“同化他族之主體”[10],有的作者在論及中國為什么沒有民族意識時也將漢族的同化力總結(jié)為一大原因:“漢族的同化力量確是很大的。然而正因此遏止國民的民族意識。”[11]也有人根據(jù)梁啟超的著作,將中華民族同化其他民族的路徑歸納為七條,并最后總結(jié)為:“查我族與他族接觸,常居于同化之主體,而不被他族同化,亦不能裂為二個以上之民族?!盵12]由此可見漢族同化其他民族的思想在此時還相當流行。
這種漢族同化其他民族形成中華民族的說法,應當與血統(tǒng)在民族形成過程中居重要地位的認知有關(guān)。胡迪南認為“民族構(gòu)成之原因,即自然力也。自然力者何?析而言之,亦極復雜。當中力量最大者應為血統(tǒng)?!盵13]此種說法的同行者也相當不少,《前途》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就認為“民族的構(gòu)成,以血統(tǒng)為主,而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宗教等,均各為條件之一?!盵11]1
也有從文化層面來論述這種同化的。張其昀就認為“所謂漢族者,不能以血統(tǒng)為標準,而當以文化為標準。”[14]雖然這篇文章的作者將文化作為漢族同化其他民族的標準,但是作者基本上區(qū)分了民族與種族,將漢族在內(nèi)的各族群都當做了種族,而不是民族。
以漢族為核心構(gòu)建中華民族,當然是中華民族從自在走向自覺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點,但是標榜漢族同化其他民族,進而由漢族形成中華民族的思想?yún)s是不可取的。融合是雙向相對的概念,而非同化這樣的單向絕對的概念。正如王珂所說:“‘民族同化’,指一個民族喪失其原有的本民族特征,單向地接受其他某個民族的文化,并且最終變成這個民族的一部分,而這個民族自身的性質(zhì)卻并不因為其他民族的加入而有任何的改變。”而“民族融合”則是“各個民族在平等的原則下進行的一種雙向的結(jié)合”[15]。
三、民族意識的強調(diào)
這一時期也十分強調(diào)民族意識對救亡圖存的重要性。這些論述主要集中于兩方面,第一是論述什么是民族意識及其重要性;第二是批評中國沒有民族意識。
1934年《江漢思潮》的一篇文章論述了什么是民族意識。這篇文章認為每個民族都具有自己的民族特性,這種民族特性是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關(guān)鍵,但是要不被其他民族所同化消滅,那么就必須有“堅確明了的民族意識”。因此,民族特性是構(gòu)成民族的客觀條件,民族意識是為主觀條件。[16]34所以民族是在發(fā)展過程中,才具有民族意識,“民族的發(fā)展才算完成”。在此論述中,民族意識是相對于整個政治團體而言的,所以也表現(xiàn)為“整體‘國民’的文化,‘國民’的精神”[16]36。1934年《蒙藏月報》發(fā)文認為“九一八”之后,中華民族屢遭入侵,經(jīng)歷了極大的恥辱,但是最值得憂慮的是民族意識是否健全,如果民族意識健全,多難反而可以興邦[17]。顯然這里強調(diào)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意識,而不是國內(nèi)各民族的意識。
這些文章在論述民族意識的重要性時,也紛紛將中國衰落的原因歸結(jié)為民族意識淡薄。“今日中國何以弱?我以為根本的原因是由于國民沒有民族意識”[11]3。在這段文字中,作者顯然是將民族意識與國家意識等同在了一起。作者也因此強調(diào)“如系數(shù)民族聯(lián)合的而組成的國家,其整個民族或國家意識應超過各個的民族意識之上”[11]4。
這些強調(diào)民族意識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以中華民族或者整個國家為單位的,而并不突出國內(nèi)各民族的意識。這其實是構(gòu)建國家民族的過程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民族意識強調(diào)的是對整個民族的認同,而不是相對于國內(nèi)各民族內(nèi)部的認同而言。相反,國內(nèi)各民族內(nèi)部的認同如果太強烈會被認為有損于對整個民族的認同。
除了“中華民族”之外,“國族”在這一時期也有部分人使用,雖然在使用頻次上要遠低于“中華民族”。而且使用最多的還是官方話語,而“國族”的解釋也都是基于孫中山的民族主義之上的。這就將民族主義的范疇限定在了國家和整個民族的層面。查看這一時期“民族”“中華民族”和“國族”的使用,“民族”的含義較為混雜模糊,常與“種族”等詞混用,“中華民族”的概念基本上得到了各方的認可,但是在具體構(gòu)成上面尚存在分歧,是五族共和還是不止五族,均有許多認識?!皣濉迸c“中華民族”也基本對應起來,多在整個民族的層面使用,“國族”雖不如“中華民族”使用廣泛,但是意義更加明確,更加強調(diào)所有人民融合在一起而成,而不必糾結(jié)于國內(nèi)其他民族的存在。在辛亥革命時期,漢滿蒙回藏的并列提出,本身都具有政治共同體的意味,但是苗族在當時被認為尚屬于部落文化時代的族群共同體,中華民族中加入苗族或者其他民族,在詞義上更接近本土“民族”的含義,同時也消解了“五族共和”中的政治意味。當然,以上的各種論說,并非首次出現(xiàn),其特殊性在于數(shù)量的大量增加,過去只有頂尖學者或名流才集中關(guān)注的“民族”等情況,這時已經(jīng)基本傳播到了普通的知識分子群體之中,這當然與國難刺激下民族主義的興起有密切關(guān)系。邊疆與民族問題出現(xiàn),促使當時的知識分子努力認識清楚,“中華民族”到底包括什么?如何建構(gòu)“中華民族”?國人是如何喪失民族意識的?這些問題促使“中華民族”擴張到那些邊疆地區(qū),尤其是過去所忽視的西南,所謂的“造民族”也是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但是認知的增長卻沒有達成共識,“中華民族”究竟由人民、民族還是種族構(gòu)成的,個人往往都有自己不同的見解。
這一遺留問題到了1939年就演變?yōu)椤爸腥A民族是一個”的學術(shù)論爭。有關(guān)“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辯論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有許多學者注意并加以研究[18][19][20],在此學術(shù)爭辯中,顧頡剛從民族整體出發(fā),希望學界同仁注意“民族”的使用,以免給帝國主義者以分裂國家的機會。費孝通則從人類學、民族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事實上國內(nèi)本來就存在著各種“民族”,導致問題的原因是各民族間的不平等。在顧頡剛和費孝通爭論之時,也引來了諸多學者的回應,其中民族學家、人類學家楊成志就認為兩人之間的不同在于“費孝通所言民族似近乎Ethnic,即多偏于客觀之民族志(Ethnography)范圍;而顧頡剛所言之民族接近Nation,即傾向于主觀民族論(Nationalism)”。現(xiàn)代一些學者也得出與此相近的結(jié)論[21]。在20世紀30年代,中華民族觀念開始大范圍傳播和認知的階段,“民族”概念的不清晰引來的不僅是學術(shù)的辯論,爭論的背后是應如何看待“民族”,在國家層面就是如何制定較為合適民族政策,促進“國族”團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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