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邯
隨著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視野的擴大和觀察的深入,一九八0年底出現(xiàn)了孟偉哉同志的中篇小說《夫婦》,在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上獲得了進一步的突破。《夫婦》沒有涉及“一月風暴”、“批林批孔”和“天安門事件”等重大問題,而是把家庭作為人類社會的最簡單的細胞進行了解剖,揭示了十年動亂時期夫妻、家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探索了處在這種關(guān)系中的每個人靈魂中的奧秘,并通過小說主人公的艱難遭際,提出并回答了人們在愛情、婚姻、家庭等問題上應該遵奉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
誠如作者所說:“幸福的家庭并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斗驄D》為我們展示了四個家庭、六對夫婦:宋愚和石萍、他們的兩個女兒和兩個女婿;宋愚的妹妹和妹夫;外科大夫和內(nèi)科大夫夫婦。他們在十年動亂中都遭到了不幸,但其不幸卻各不相同。如果說宋愚的妹妹、妹夫和外科大夫、內(nèi)科大夫夫婦的不幸還是直接來自十年動亂的話,那么宋愚夫婦的不幸就不盡相同了。他們的不幸,除了來自林、江反革命集團的明槍暗箭之外,還來自這個家庭主要成員之一的石萍的“反戈一擊”。宋愚并不是直接死于“群眾批斗”,而是死于石萍的“家庭專政”!可以設(shè)想,如果不是她“反戈一擊”,如果不是她落井下石,宋愚或許能夠撐過那場災難,然而他卻在自己妻子的“革命專政”下懸梁自盡了!
作家要想比較深刻地反映那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就需要深入人們的內(nèi)心,解剖人們的靈魂。作者象一個探測人們靈魂的勘探隊員,用他那靈巧的小錘敲開了石萍的心扉,又象一位解剖人們靈魂的外科大夫,用他那鋒利的小刀剖開了石萍靈魂的筋絡(luò)。
石萍為什么會逼死她的丈夫?難道僅僅是由于極左思潮的煽動嗎?不,她之所以逼死她的丈夫,還有著她自己的內(nèi)在的原因。作為和宋愚“十七年的夫妻,十九年的同志”,她對宋愚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應該說是了如指掌的,而且她的小姑還懇切忠告她相信她的丈夫是好人,甚至連和宋愚素昧平生的外科大夫也曾勸說她“理解你的丈夫”。然而她卻沒有理解自己的丈夫,反而在他背后捅了一刀,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其實,說怪也不怪。她把丈夫逼上自殺的道路,是她思想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不能否認,她和宋愚在初戀到結(jié)婚后的短暫一段時間內(nèi),曾經(jīng)真誠地相愛過。那時,宋愚在她眼里,“不僅是風度翩翩的男子,而且還是文思敏捷的才子,老資格的革命者”,她認為和宋愚的結(jié)合就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善、美,并且暗暗發(fā)誓要對宋愚“始終不渝”。那時她所向往的最高的物質(zhì)享受不過是“一間小而干凈的房子”。一句話,她的物質(zhì)生活是貧乏的,但精神生活卻是充實的。然而,在她住進了小洋樓,睡上了鋼絲床,穿上了“潔白軟滑的睡衣”,享受了比國民黨少將還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之后,宋愚的“夜貓子”工作,不再能滿足她的夫妻情意,她開始覺得不滿足、不幸福了。她要追求那種“更充實、更滿足、令她的感情更激動的精神生活”。于是她對宋愚由冷淡到生厭,由生厭到氣惱,她的精神生活也由“宮怨”到有了一種“莫明其妙的膽量”,心理上不再“守舊和拘謹”,終于由心理上的“解放”發(fā)展到行動上的欺騙丈夫。這時,她和宋愚的關(guān)系早已失去夫妻關(guān)系的本來意義,但是她卻不愿完全割斷她和宋愚的關(guān)系,原因就在于:她雖然不理解她丈夫的為人、他的工作,卻能充分理解他的“使用價值”,這就是他能為她帶來的優(yōu)越物質(zhì)享受和令人欽羨的榮耀。她需要他分得的那幢小洋樓和他步步高升的頭銜。一旦這些東西失去,她和他的關(guān)系就完全斷絕了。所以,當那瘋狂的時刻終于到來時,她沒有聽從她的小姑和外科醫(yī)生的勸告,毅然向宋愚發(fā)表了“嚴正聲明”,和宋愚劃清了界限,并逼得宋愚懸梁自盡。這就是她靈魂深處“爆發(fā)”的“革命”!
“幸福是什么?”這是石萍一再提出的問題,可惜她卻沒有求得正確的回答。照她的理解,幸福就是優(yōu)越的物質(zhì)享受,“實報實銷”的輕松工作和情意纏綿的夫妻生活。但在我國的那個時代的具體條件下,這些東西是很難兼得的。因此她遇到了不可克服的矛盾,結(jié)果毀了自己。值得注意的是,她所沒有弄清楚的問題,卻被她的女兒秋秋夫婦和她所傾慕的那個外科醫(yī)生夫婦回答了。在他們看來,幸福就是創(chuàng)造性地工作,甘苦與共的真誠的愛情。秋秋說得好:“愛情是相互吸引,共同苦樂,是思想的交流,感情的匯聚”,而不是“商業(yè)交易”,“同床異夢”。難道不是這樣嗎?石萍所追求的那個外科大夫,他的妻子形體瘦小,滿臉雀斑,其貌不揚,但他卻忠于她,敬愛她。而她也在他被掛了黑牌,遭到批斗,蹲了干校的情況下,對他“堅貞不渝”,從而使他獲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在顛沛流離中“掌握了第三種和第四種外國語”。對照他們,石萍是渺小的,盡管她年齡比他們大,革命歷史比他們長,地位比他們高。
石萍這一藝術(shù)形象,是有典型意義的。它概括了某些走進革命隊伍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取得政權(quán)之后,不能同時代一齊前進,終于在一場社會動亂中迷失方向,精神崩潰的過程。小說寫出了人物思想性格的獨特性?!际沁@樣一種女性,她靈魂空虛,情趣低俗,卻處于特殊的地位;她從一個追求革命的女知識青年,轉(zhuǎn)化為名副其實的官太太,但在表面上卻保有著“部長夫人”的莊重的、矜持的、高貴的外殼。這個外殼,最終在激蕩的濁流中被粉碎,出卑微的靈魂。作者對于石萍的家庭悲劇,不只是從社會因素作出一般性的解釋,而是進一步從石萍個人性格的因素對于她的家庭的不幸作出更深入的剖析。作者沒有拘于近年來反映這一歷史時期的文學作品簡單地用共性解釋個性的常格(這一點連一些優(yōu)秀作品也往往在所難免),而是深入探討社會中的個人的性格對于自身命運所造成的影響,使共性通過鮮明獨特的個性來表現(xiàn)。這是《夫婦》在創(chuàng)作上值得重視的成就。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要求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統(tǒng)一?!斗驄D》的主題思想是深刻的,表現(xiàn)手法也是新穎的。整篇小說,洋洋數(shù)萬言,不分章,不分節(jié),一氣呵成,一瀉無余。使人覺得不是寫出來的,而是象新打的油井那樣噴出來的。它所敘述的故事,打破了時間、空間的界限,完全借主人公“心靈的回視”展開。這樣,不僅便于更深刻地挖掘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避免了不必要的鋪墊,煩瑣冗長的敘述和生硬的轉(zhuǎn)接。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給作者提供了廣泛馳騁、舒卷自如的寫作自由,可以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展開更多更廣的事件。
小說描寫的事件并不曲折,但使人讀來有一唱三嘆、反復回環(huán)之妙。盡管小說把事件和人物所處的時間和空間打亂了,打碎了,卻沒有割裂之感。小說從一個夢境開始,這是富有象征意義的,難道“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場夢嗎?小說主人公石萍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艱難遭際,不就象夢中那個溺水的女人一樣嗎?這樣寫不僅為下面的故事烘托了氣氛,而且埋下了伏筆。小說展開了主人公“心靈的回視”,在我們面前依次出現(xiàn)了忽遠忽近,忽明忽暗的畫面,這些畫面的交替出現(xiàn)用正常的邏輯來衡量,似乎是不合情理的,但從主人公“心靈的回視”的角度看,卻是十分合理的。小說的主人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心靈遭受慘痛創(chuàng)傷的軟弱的婦女,小說的寫法符合她在深深的自責中回顧以往的思維變化邏輯,如實地反映了她在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
作品以秋秋的婚禮結(jié)束。秋秋和華春的結(jié)合,是對她母親夫妻生活的反襯,她說的那番充滿哲理的話,是對她母親錯誤行為的譴責。那些話既不出自旁人,也不出自她母親的“回視”,恰恰是出自她這個女兒之口,它體現(xiàn)了作者對青年一代所寄托的希望,體現(xiàn)了作者鼓舞人們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生活的深意。
(《夫婦》刊登于《十月》一九八○年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