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甫
劉獻廷是明末清初和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齊名的一位大學者,梁啟超曾經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他是個“謎的人物”。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根據復旦大學圖書館收藏嘉業(yè)堂精鈔本影印的《廣陽詩集》的出版,為理解這個“謎”打開了一個窗口。
劉獻廷,字繼莊,清朝順治康熙年間人。原籍江蘇吳縣,祖父為宮廷太醫(yī),全家就住到了北京大興縣。此地秦漢時屬廣陽郡,又曾立為廣陽國,劉獻廷以“廣陽子”為號,由來于此。少年時候,他就很聰明,喜愛看書,每至徹夜不眠。父母將燈火拿走,不讓他看,他就“燃香”以代燈光,繼續(xù)學習。他胸懷大志,博覽群書,經史百家無不涉及。
他有獨到的哲學見解,認為“人”之所以被說成“天地之心”是因為“人心之知”能做天地所不能做的事;天地間自有規(guī)律存在,“人心之知”是可以認識并掌握它們的。曾有人專門撰文稱劉獻廷為大思想家。天文歷法方面,劉獻廷很不滿意舊歷法的疏漏,說是“不合天行”,還親自參加過增定《明史稿》歷法志部分的寫作,受到當時學者們的重視。
劉獻廷的革新思想在輿地學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十分重視我國豐富的地理典籍,然而又洞悉其嚴重不足:浩繁的著作只是記載疆域建置、山川古跡和人物風俗,并沒有寫出“天地之故”,即自然界的變化及其原因。他在物候學方面也有細致的觀察和可貴的見解。他還遍歷祖國各地山川,注重實地調查,繪制輿地圖等。
劉獻廷學習過許多種文字:梵文、拉丁文、阿拉伯文以及蒙文、滿文等。由于他懂得多種語言,又喜好周游各地,在這基礎上經過彼此參照、深入鉆研,創(chuàng)定新韻譜。他還打算以它為基準進一步譜上全國各地的土音,由方言推見各地人民的性情風俗。后來梁啟超搞注音字母時還采用過他的成績。
另外在醫(yī)學、文學等方面,劉獻廷也都有卓越的成就。清代學者王源說他“負絕世之學”、“抱天人之略”;近代學者向達也稱他“淹貫百氏,不名一家”。
遺憾的是,劉獻廷的生平事跡尚有隱而未明之處,加上他四十幾歲壯年死去,計劃中不少著述都未能完成,所以流傳下來的作品極少。清代乾隆時學者全祖望對劉的著述難以覓得,已經深為感嘆了,難怪梁啟超要以“謎的人物”相稱。
解放后,討論《紅樓夢》問題時,曾有許多文章引用過劉獻廷的一些言論以證明清初中國社會內部已出現一種具有民主傾向的新興思潮。鄧拓《燕山夜話》中又有“廣陽學派”一篇專文介紹。于是,廣陽學派之名始為世人所知。這個命名當然是有其科學道理的,因為以劉獻廷為代表的廣陽學派確實自成體系、自有特點:
首先,他們治學的目的十分明確。他們說:“學者識古今之成敗是非”,乃是“為他日經濟天下”。劉被聘為《明史》、《一統(tǒng)志》編纂時,評價同事“諸公考古有余,而未切實用”還批評那些知古不知今的學者,縱使博極群書,也只能算“半個學者”。至于抱殘守闕、尋章摘句,更是“雕蟲小技,壯夫恥為”。全祖望也強調他們所學是“主于經世”,“深惡雕蟲之技”。
其次是他們治學很注意廣博和精到。他們說:“為學先須開拓其心胸,務令識見廣闊”,所以從象緯律歷、邊塞財賦到釋道之言都留心鉆研。他們的成就包括許多方面,這和學貫古今、知識廣博是分不開的。同時又認為“物理無窮,人知有限”,所以“眼光要放在極大處,身體要安在極小處”。這真所謂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既目光遠大又腳踏實地。
再說治學方法也很有可取之處。他們很注意討論問題取長補短,增進見識。無論在書房還是在旅途,他們時或露坐在蕉陰下,時或鵠立于船頭上,討論時制,品談詩文人物,甚至邊陲形勢、軍令之類也每有涉及。他們“人各有長”,先是相約在各自專長方面努力鉆研作些準備,隔些時候會面就“快聚一二日”,彼此探討學問。
而廣陽學派的產生也是有著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的:明清之際,一方面中國社會內部產生著新的生產關系萌芽;另方面從外部又傳來當時先進的自然科學影響,恰似兩個石塊碰擊迸發(fā)出火光一樣,廣陽學派就是這種條件下閃現出來的一簇耀眼的火花。
廣陽學派是應當重視的。但是這一學派的組成情況,也就是人物關系如何,至今仍然是個謎。要解此謎,當然先須了解劉獻廷的學侶情況。曾有人說劉獻廷的門人弟子“上自王公,下至士庶,以千百計?!倍鴱摹稄V陽雜記》來看,劉的交游是極為廣泛的,與他論學的人也很多。例如關系甚密又卓有成就的即有數人:
梁份(1641—1729年)字質人,江西南豐人,是一位實測的地理學家。他曾有萬里之行,經過實地考察,寫成《西陲今略》,劉獻廷認為是“有用之奇書”,還特地化了幾十天時間日夜不停地親手抄錄一部。
梅文鼎(1633—1721年)字定九。安徽宣城人。劉獻廷在京時,梅入都與游,討論歷算。劉曾說:“我友梅定九,中華算學無有過之者”;梅也在著作中記載了兩人彼此合契的情形。梅的算學成就很大,其《歷算全書》與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李清《南北史合鈔》并稱為清初“三大奇書”。
王錫闡(1628—1682年)字寅旭,號曉庵。江蘇吳江人。他博覽眾書,喜好文藝,對歷象學尤有研究。他認為明朝大統(tǒng)歷不夠詳當,崇禎間的歷法仍未盡善,所以“兼采中西,去其疵類,參以己見”著成《曉庵新法》。劉在《廣陽雜記》中多次提到。王死后,劉仍是一直惦念這位亡友。
但《廣陽雜記》條目雜亂,所記友侶雖也有數十百人卻總是有限(劉交友廣泛,曾一日親自手錄友人姓氏僅近年于京所交就得三百余人,難怪人說“以千百計”),可見解廣陽學派之謎,單憑《廣陽雜記》這把鑰匙是不夠的。
現在,《廣陽詩集》作為《清人別集叢刊》之一,已經和劉獻廷選的金圣嘆《沉吟樓詩選》合刊出版。這對于研究明清思想學術文化史是有所裨益的。要研究廣陽學派,《廣陽詩集》更是一份可貴的原始資料。以前,王勤
《廣陽詩集》分上下兩卷。上卷八十八篇:古樂府九篇、禽言二篇,五言古詩四十篇及七言古詩三十七篇。下卷百八十二篇,其中五言律詩四十七篇;五言長律七篇;七言律詩八十二篇;五絕十四篇及七絕三十二篇。合計詩篇二百七十。這部集子集中地反映了劉獻廷詩歌方面的造詣。清代學者楊賓曾論及劉詩主陶淵明、杜甫,而以杜為多。沈德潛《國朝詩別裁》說:劉獻廷,“韻語其余事也,然豪氣飚馳,逸情云上,讀其詩可以想見其人”?!稄V陽詩集》中不少作品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藝術境界,使人回味無窮。如《采木謠》就是對壓迫勞動人民以滿足其奢侈生活的統(tǒng)治者所作的強烈諷刺和深刻鞭撻:“……使君驅命如羊群,上山采木何紛紜!孤兒鮮弟昆,婺女乏子孫,夜半持斧隨人
同時,詩集中應酬唱和之作頗多,未錄姓氏的《訪友》、《送友》等篇除外,僅題有友侶名號之作,也已不下百十余篇,占了全部集子的近半。尤其當注意的是《廣陽詩集》中提到友倡字號的多是《廣陽雜記》中未曾提及的。因此,若能綜合這些友侶字號,詳考其姓氏生平,并參照他人著作中有關資料(如梁份《懷葛堂文集》等)先作成《劉獻廷學倡考》,然后進一步可以摸清廣陽學派的組成情況及人物關系,包括廣陽學派與顏李學派、浙東學派的聯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