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榕
此人姓米,單名蘭,卻沒有米蘭那種碧綠盎然,幽香沁人的素雅。她的身高同十幾年前參軍時,相差無幾—1.55米。3號軍裝穿在身上,仍舊如長袍加身,寬大得令人忍俊不禁。
第一個對米蘭發(fā)表看法的,是化驗科的金云。金云姑娘,確如行于天穹的云霞,輕盈高挑的身材,朗若明月的臉龐,使她這只“鶴”,高立于我們這所醫(yī)院的所有兵姑娘之中。姑娘對自己的美都是敏感的,“大兵”也不例外。更何況金云的仰慕者不計其數(shù)。不知何故,卻一概吃了閉門羹,落得個沒趣。
這個金云啊,美麗使她的嘴變得尖酸起來。于是乎,米蘭也逃不出她那雙帶著譏諷的笑盈盈的大眼睛。從醫(yī)校畢業(yè)分到化驗科的第2周,金云在醫(yī)學論文宣讀會上,見到了比講臺高不了多少的米蘭。
“米蘭?嘻嘻!”她一眨黑白分明的眸子,咬著身邊另一位護士的耳朵,“米氏常數(shù)。嗯?”
“米氏常數(shù)?”
“酶的底物濃度取決于米氏常數(shù)。它在同等條件下是恒定的。你瞧,她多恒定,永遠只比講臺高半尺??┛ 敝車墓媚飩儼顺陕犚娏?。否則,各種無法揣測的眼神,為什么都聚向站在講臺后面,漲紅了臉的米蘭?金云矜持地向周圍掃了一眼,她為自己的想象力而暗暗自得。這位以全優(yōu)成績畢業(yè)的姑娘,連頭發(fā)梢都是高傲的。
“……是個沉痛的教訓。”米蘭顫動著嘴角,向幻燈投影機插進一張照片。
金云低呼了一聲,禮堂里那些抄錄筆記的大夫們,也交頭接耳起來—幕布上一張奇丑無比的臉。嚴重燒傷使患者分不清男女,辨不全五官。變形的臉上爬滿了蚯蚓似的斑痕。
又是一張照片,仍舊是一張奇丑的臉。
“手術沒有獲得預期效果。主要教訓是……”
金云無心去關心那位沒有恢復容貌的患者,也不再留神米蘭那些??菩g語了。她癡呆呆地盯住米蘭—
“真是太一般啦!”五官似乎是符合解剖位置,但安在米蘭寬大的臉龐上,總那么別扭。又黑又硬的頭發(fā)從無沿帽下“炸”開來,象一道狹窄的帽檐。
金云下意識地拂拂自己額前那蓬微微彎曲、濃密地偏向一側的劉海。她的天生的卷發(fā),足以使她在那些煞費苦心,用塑料發(fā)筒修飾發(fā)型的姑娘面前,不以為然地瞇上眼睛?!笆莻€整型外科大夫,她怎么不替自己整整?起碼割個雙眼皮吧?”金云注意地瞧了一眼米蘭有點搭下的眼皮,“謝天謝地,我可是永遠不會去找她的。”她慶幸地一笑,悄悄從口袋里掏出一本裝潢精美的外語單詞本,不再注意米蘭說什么了。
“小金,到我宿舍坐會兒?”金云帶著幾分驚詫,小心翼翼地跨進米蘭的屋子。那是個光怪陸離的迷宮。
我的媽呀!肖像陳列室么?當今中國影壇上紅極一時的影星們,幾乎都被米蘭請到這兒了。還有那些金發(fā)碧眼的歐美人,頂著一頭螺螄似的卷發(fā)的黑人,眉間掛著鉆石披著頭巾的阿拉伯人。神態(tài)各異,維妙維肖。
金云黑亮的眉毛堆了起來,小嘴撅得高高:“她不知道美對她是多么大的揶揄?”她開始可憐米蘭,甚至有些懊悔“米氏常數(shù)”的綽號,起得太損了。米蘭知道么?這幾天,她似乎很注意金云,那雙小眼睛,一遇到金云便熠熠發(fā)光。似乎要吞食金云臉上那片動人的紅暈。
“喜歡么?”
“嗯。”
“我能為你畫一幅肖像么?”
“啊?!”那些水粉,油畫,炭條的人物肖像,真的出自米蘭的手么?金云注意到屋角的油畫箱和寫生板,還有一大瓶松節(jié)油。難怪一進屋便嗅到了一股姑娘屋里少有的怪味,原來是它!
“你不相信我的藝術造詣?”米蘭不等金云回話,拖過一張靠椅笑嘻嘻地說,“坐??!”自己朝后退幾步,瞇起細小的眼睛,“我不是外光派。”她迅速地鋪開“家伙”,往小馬扎上一坐,“你臉上的色彩很豐富,線條很好?!?/p>
太誘惑人了!一幅油畫肖像!金云有3冊厚厚的粘膠影集。有些姑娘翻起她的像冊,總是噴嘴,露出羨慕又妒嫉的神色。盡管都是清一色的國防綠軍裝,清一色的“2塊5”,可穿在金云身上,卻使她越發(fā)象雨后新竹般秀麗挺拔。但金云卻膩了。橫豎就那樣,沒什么藝術價值。她端坐在椅子上,乜斜著米蘭:“這個怪人。試試吧?!彼耄褐灰滋m的筆稍有不忠實的描寫,她立刻逃離這個肖像陳列館。
“你不要緊張。拿出平時最輕松的姿態(tài),比方說,去見你的媽媽、愛人、朋友。你可以隨意走動,和我交談。”米蘭滔滔不絕地說著。金云發(fā)覺,她射向自己的眼神那么怪。似乎金云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而是一件什么東西,米蘭下決心要里里外外地把它研究個透徹。
金云盯住米蘭身后的那面鏡子。淡褐色的線條在油畫紙上很快地勾勒出來了。金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模樣,是怎樣被移到那張粗得象麻袋片的油畫紙上。
“白種人和黃種人的臉部造型差異很大。我們中華民族的人種,基本上是蒙古人種和馬來人種。你的臉型基本是蒙古人種。你看,顴骨、鼻梁、下頦。但你也有馬來人種的特點。你看,眼睛有些內(nèi)陷,雙眼皮兒,你看……”
“顱相學者?麻衣相士?”金云不安地扭著身子。米蘭的眼神,總使她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長了什么怪物,或是被人出其不意地抹了一把黑油。
“小金,你簡直是個無可挑剔的姑娘……下巴稍低點兒……對?,F(xiàn)在是關鍵,熬幾分鐘好嗎?……好。小金,你的耳廓不太理想,耳垂吊上去了……當然,如果是燒傷患者,我可以考慮加一個耳垂……”
金云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被牽到農(nóng)畜產(chǎn)品交流會上的小牛。而米蘭是個刻薄饒舌的買主,一會兒摸摸耳朵,一會兒看看牙齒,一會兒拍拍脊背……夠了!
“米軍醫(yī),我還要去整理一份臨床生化匯編。主任催了幾天了?!?/p>
“小金,這畫……”
“再說吧!”
高跟皮鞋敲打著梧桐樹下的石路,齊膝長的藏青制服裙瞬間消失在密密的女貞樹后……
“真是捉弄人!”金云對同宿舍的姑娘說,“我再也不會去找她了!米氏常數(shù)!”
命運之神卻同金云開了一個嚴酷的玩笑。
金云捂著覆滿紗布的臉,打擺子似地躺在米蘭跟前。
下午,新來的衛(wèi)生員在清洗試管燒杯時,稀里糊涂地把水倒進盛著硫酸的燒瓶。劇烈的化學反應,使燒瓶爆炸了。眼疾手快的金云,抓起一件工作服猛地撲過去,擋住了驚慌失措的新兵,自己的臉卻不幸被硫酸濺上了。手忙腳亂的人們,用一大塊紗布蒙住了金云的臉,誰也說不清,她臉上的燒傷面積是百分之幾。
“米軍醫(yī)……”
“別哭,會感染的?!泵滋m帶著嚴厲的神情,專注地盯著揭開紗布的金云的臉。
這張留著淚痕的臉,因疼痛、恐懼變得煞白。唉,美麗的金云吶!這滴飛濺的硫酸,怎么不偏不倚,正落在你的左眼險上呢?“小金,你應該慶幸。整個顏面部只有左眼險一塊小鳥蛋大的燒傷?!泵滋m竭力使自己的聲調(diào)輕松一些,似乎金云是跌破了膝蓋的小丫頭,只消米蘭在傷口上涂點龍膽紫,一會兒就可以又笑又叫地玩去了??墒撬毿〉难劬s掩不住深深的憐愛和惋惜。
“真的?!”金云立刻覺得幾分鐘前,使她弄不清楚哪兒燒傷的疼痛,瞬刻聚到了左眼瞼。她從床上坐起來,差點撞翻了器械盤:“我不住院了!米軍醫(yī),科里人手少,我要上班。帶只眼罩就行。”
“金云同志!”米蘭突然喝了一聲,護住器械盤,“你是病人,要服從治療!”
“?!”
“躺下,清創(chuàng)?!?/p>
“我的創(chuàng)面……怎么啦?”
“三度?!?/p>
金云嗚咽了一聲,晶瑩的淚珠順著長長的睫毛涌了出來。
“不要這樣脆弱。記住你是個當兵的。”
那張投在幕布上,丑陋的燒傷病人的幻像,頑固地在她眼前飄移著。金云多么想撕心裂肺地哭一聲。但她的眼卻燥得幾乎要出血了。她盲目地伸出手在空中抓撈,猛地,她揪住了米蘭那件長袍似的洗手衣。她象掉進汪洋里的溺者,踏上了救生的扶梯,尋求依靠似地死死攥住了米蘭的衣角。
邁出病房大樓,米蘭便被一個高高瘦瘦的軍人攔住了。
“您是米軍醫(yī)?”
“是我?!泵滋m仰臉望著那個滿臉窘相的小伙子。
“我叫李陸。就在附近高炮團工作?!?/p>
“哦,第一次見面?!泵滋m確信她不認識這位黑瘦而又帶著幾分英氣的青年干部。
“我想問問,金云,她的傷……”
是發(fā)了電報么?高炮團離醫(yī)院有10公里。米蘭看了看表,金云燒傷至現(xiàn)在僅5個鐘頭。她不無憐憫地看著在燈光下無所措手足的李陸,一字一頓地說:“3度燒傷,會有疤痕。她是為同志負傷的,象個當兵的姑娘。不過金云不再那么美麗了。我不想對你撒謊?!?/p>
“不,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她,她現(xiàn)在的情緒怎樣?”
“她知道一切后果?!?/p>
李陸黑黑深深的眼睛里帶著幾分悵然:“我可以去看看她么?”
“明天吧!”
“不!”
他是這樣固執(zhí),米蘭注意到他身后那個鼓鼓囊囊的挎包。他的軍衣上濺滿了點點泥痕,他是怎么來的?哦,醫(yī)院后山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路。那兒離高炮團只有4公里。傍晚一陣小雨,路的泥濘是可想而知了。
“用不著你們的好心!”金云縮在床角,雙手捂住蒙了紗布的眼睛,高聲叫著,“現(xiàn)在你們……”她終于忍不住抽搭開了。
“金云的臉被硫酸燒傷了!”李陸弄不清楚這位年輕的作戰(zhàn)參謀打來的電話,是什么意思,“這下她還翹什么?”
她是“翹”。因為她那雙傲慢的眼睛,李陸曾對指導員發(fā)誓:一輩子打光棍,也決不同這高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姑娘再打交道。
現(xiàn)在,這位給過李陸難堪的姑娘,卻使李陸深深地難過了。她是為同志受傷的啊,在她那傲慢的瞳仁后,竟有溫煦的友愛!
“出去!出去!”
李陸呵,你為什么不走呢?“別白費心思啦!”指導員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倔強的小伙子,“算了吧,李陸!”不,正是在這個時候,她需要溫暖,更需要同志的愛。高高黑黑的他,默默地把一大堆罐頭擺滿了床頭柜,梗著脖子退出病房。在走廊里,他與靜立在一旁的米蘭相遇了。她那雙細小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李陸。李陸真不明白,為什么見到這張毫無特色的臉龐,他的羞澀的笑會無法掩飾地浮上來。
米蘭那間掛滿肖像的小屋,被100支光的燈泡照得雪亮。幾天幾宿的手術準備,使米蘭的眼睛凹了下去,眼瞼下兩個黑圈使人覺得她隨時可能倒下,呼呼地睡上幾天幾夜。她并不是缺乏自信。相反,正因為充滿了自信心,她才選擇了整形外科這個雕塑家似的行業(yè)。
她站在那幅金云的半成品肖像前,陷入了沉思。她要憑自己的追憶,完成這幅肖像。眼睛,那溢著湖光春色的瞳仁,難道就讓那可詛咒的疤痕,吊起眼瞼,讓這只晶瑩的眼珠暴露在外,充血、潰瘍,丑不能睹?
“米軍醫(yī),您就大膽干吧!”金云抽了抽肩膀,小巧的嘴裂開了。這分明是一副哭相。她卻要用笨拙的笑去掩飾。
“別談這個。術前,病人的情緒對醫(yī)生可是有影響的吶!”米蘭輕輕握住金云冰冷的小手,“哎,小李常來看你。”
“我,我不知道?!?/p>
米蘭笑了,幾道細長的皺紋爬上了她的眼角:“小李同我談過,他是出于同志的關心??晌铱吹贸觯麗凵夏懔??!?/p>
“我不配,我傷過他的心?!?/p>
“唉,小金。美麗固然是人的優(yōu)點,但不能因此而淺薄起來?!?/p>
金云猛地靠在米蘭懷里,痛苦地說:“他們一同我見面,就說我漂亮。討厭!”
“可你的心底就沒有高傲么?聽說,你就給我送了個非常合適的名字?!?/p>
如果世界上真有仙術,金云恨不能變作針鼻兒那么大的人,躲到床頭柜上的藥杯里去。
“哈哈,這有什么不好的?米氏常數(shù),恒定的。對同志,對事業(yè),對病人,永遠是恒定的熱情。好極了。小金,我長得不好看,這是事實?!?/p>
“我沒有資格笑您,米軍醫(yī)?,F(xiàn)在我更丑了,不僅僅是眼睛?!?/p>
“現(xiàn)在,我更丑了?!泵滋m輕輕地重復著金云的話,放下油畫筆。那雙眼睛,已經(jīng)從褐色的線條中浮現(xiàn)出來,渴求地望著她。米蘭原想畫出一對天真頑皮而又笑意盎然的眼睛。可這些日子,金云微露悲哀似有所求的神情,竟神魔似地驅使著米蘭的畫筆,在紙上留下了這么一雙眼睛。
還在蹣跚學步,米蘭就知道抓起鉛筆畫圈,那雙小小的眼睛,貪婪地盯住為了謀生而被鉛粉顏料摧殘了身體的父親,在瓷坯上一筆筆描畫亭臺樓閣、湖光山色、牧童樵夫……可是父親的貧病而死,使她放棄了成為新中國出色畫手的希望,考進了軍醫(yī)學校。因為矮小,因為那張毫無特色的臉龐,因為有人射來的嘲笑、憐憫、揶揄的目光,她哭過鼻子,盡量避開那些煥發(fā)青春光彩的同學們。但是,生命的風帆并不只是為強者揚起。只要弱小的人敢于伸手去抓住帆索,拼搏全力去駕馭航船,命運會慷慨地向她奉獻一切的。米蘭以她的勤奮、勇氣和自尊,迎著所有的目光,伸出了那只并不強壯的手。因為她不僅僅是個姑娘,而且是個軍人,戰(zhàn)士。她放下了畫筆卻沒有改變初衷。她要用手術刀去創(chuàng)造美,戰(zhàn)勝丑。她臨摹速寫了那么多肖像。她諳熟各種膚色和人種的臉部造型、皮膚特征。對一道眉毛,一片嘴唇,一扇鼻翼,她可以目不轉睛、琢磨一件珍寶似地潛心研究幾天。她贊嘆大自然賜予人類的恩惠,給人以這么美好的形象,生活于天地宇宙之間。為此,她要以自己的全部熱忱,去維護人的美好形象,去解除每個熱愛生活的患者心靈上的悲哀和肉體上的疤痕。她把自己融化在美之中了。
“金云呵,我不能保證,但我下了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泵滋m拿起那張畫了手術圖譜的病案紙,仔仔細細地審視著畫在眼瞼上的那道手術虛線。這一刀怎樣切才合理?在這薄薄的眼瞼上,不僅要竭力減少手術切口的痕跡,還要使金云那雙美麗的雙眼皮的大眼睛絲毫不變型。
……
當金云包著眼睛被推回病房時,米蘭已經(jīng)虛弱得站立不穩(wěn)了。她坐在手術凳上,被持針器勒出一道痕跡的右手控制不住地抖著。眼睛,眼睛,到處都是那只爬著血色疤痕的眼睛。能成功么?剛才還那么自信地拍拍金云的米蘭,覺得眼眶一陣發(fā)酸。我哭了么?她捋下膠皮手套,背著正在清理器械的護士,悄悄地沾了沾眼眶,沾滿滑石粉的指尖上,聚著一顆鉆石般的淚。她向病房走去?!懊总娽t(yī)……”李陸象單兵操練中恪守教范的士兵筆直立在她跟前?!澳阋恢痹诘却??……一個大夫,只有戰(zhàn)果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才有資格談成功?!彼笫亲哉Z又象在回答李陸期待的目光,“但是,我還是相信我的手。”她把手舉到胸前,淡淡一笑,“你還來吧?金云還是美麗的?!崩铌懧N起嘴角,躲開了米蘭深邃的目光。
秋葉落盡了。薄霜已經(jīng)幾次覆蓋過路邊的棕櫚和金竹。李陸始終沒有來。似乎那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從來就不曾出現(xiàn)過。
金云早已出院。可惜我們的整容技術還不能達到天衣無縫的境界。留點神還能找到金云的左眼瞼上有一條淡淡的紅線。這并不損害那雙美麗、清澈的眼睛。只是這雙眼睛失卻了過去那清高的神情。似乎蒙著一層隱隱的愁霧。
“米軍醫(yī),愛,是不是很難?”
“難。也不難?!?/p>
“你愛過么?”
米蘭停止了每天必練的基本功—打“外科結”。一根好幾個“零”的絲線,必須鉗在小巧的血管鉗上來回打300個結:“喏,我的愛,就是它。”米蘭閉上厚厚的嘴唇,雙手飛快地打了起來。她能對金云說什么呢?一場連地皮都不能打濕的毛毛雨,能滋潤米蘭的心么?一個33歲的大姑娘的心,別人是很難理解的。
金云自知失言。長嘆一聲。
“別天天心神不寧。瓜熟蒂落嘛!虧你還是個當兵的,沉不住半點兒氣!”米蘭頭也不抬地說。
“金云,電話!”
“不接!”金云不耐煩地往試管里滴了幾滴試劑,猛烈地搖著試管架。她知道,又是那幾位殷勤者沒完沒了的廢話?!罢鎼盒?!”
“急事兒,一定要你接!”
“告訴他,我死了!”
“這個人姓李。他說……”
金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撲到電話機前的。她死命抓住耳機,一個勁地喊:“我是金云!小金!化驗科的小金……”
“金云同志嗎?我是李陸。米軍醫(yī)剛才給我來了電話。真巧,我參加集訓剛回來。聽指導員說,米軍醫(yī)來過十幾次電話,說你有事找我。你的傷全好了嗎?我馬上要到炮校報到,中午12點的車……”
“別說了!我去車站送你!”金云一瞅墻上的鐘,11點零5分!她慌慌張張地穿著工作服,蹬上自行車,沒命地朝火車站奔去。
“你……你為什么躲著我?”
月臺上,當著送行的指導員和幾位戰(zhàn)士,金云捉住李陸的手,毫無顧忌地哭了。
指導員笑了,把臉扭向一邊,和幾位戰(zhàn)士指手劃腳地評論起已經(jīng)落光葉子的柚樹去了。
米蘭站在醫(yī)院門口。此刻,她的心,象眼前那片豐收后的田野一般充實、寧靜、空曠。她在初冬的寒氣中,等待金云。
當金云氣喘吁吁地跨下自行車,紅著臉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時,她哈哈笑著抓住金云的衣袖:“小金,祝你們幸福!”
“米軍醫(yī),你真好!”
米蘭的手仍直直地伸向金云:“到了那一天,我要送你們一件禮物?!?/p>
“什么?”
“那張未完成的肖像。”
米蘭笑了。那張平平常常的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生動;那雙閃著光芒的小眼睛,顯得格外美麗、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