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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妹

1981-08-20 05:13儲福金
中國青年 1981年20期
關(guān)鍵詞:村東

儲福金

英妹回鄉(xiāng)好些天了,說要走說要走的,還沒動身。

人就是這么怪,在一個地方蹲慣了,會厭。會想到其它地方好。要是到那個地方去,蹲慣了,又會厭,覺得還是原來地方好。先前,英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覺得鄉(xiāng)下實在沒有意思,出門是田,走10里還是田,一眼沒有盡頭的平原。想著城里是怎么怎么的好,有影院戲館;有大小商店,里面百貨俱全,琳瑯滿目,熱鬧起來,人擠著人;也有大小公園,里面小橋流水,花紅柳綠,安靜地方,蟲鳴鳥啁。英妹不比那些山溝里的老農(nóng),見到城里男女摟摟抱抱也會大驚小怪。她好歹是從農(nóng)中畢業(yè)出來的農(nóng)村知識青年,是見過一點世面的,也有著自己色彩斑斕的夢??墒牵匠抢锶チ税肽甓?,回轉(zhuǎn)鄉(xiāng)來,又覺得還是家里好了。就連門口的小籬笆院,籬笆院中的兩畦蔥蒜韭菜,籬笆院角的幾朵鳳仙花,都是那么的親近可愛。

英妹這次回來,是請了假,說是取些寒季衣物的。原定兩三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四五天了。她總想好隔天就走的,到了當天晚上,有了一點什么原因,又把第二天的行程計劃改了。對她來說,假期長短并無關(guān)系,她在城里是建筑公司的臨時工,去一天記一天的工。遲去,少拿工資就是了。

不過,英妹在家,想不出她有什么意思。田里活兒她自然是不會去干的,家里的零碎活,爹媽兄弟也都攬了。說玩吧,她幾乎連大門都不跨出一步,人家下了田,她便關(guān)了門在屋里;在屋里呆久了,就從院中的小水井里打了水,提個水桶給院角的兩株鳳仙花澆水。這院角原來3株鳳仙,英妹進城時,挖了一株最美麗的乳白色花瓣的去,連一團泥一起栽在姨母家的瓦盆里。她就是姨父介紹去建筑公司工作的,晚上歇在姨母家,和姨表妹同一張床,那盆花就放在她們房間的窗臺上。她白天去上班,泥水工的工作是累人的,一個夏天過來,大日頭曬著,能叫人曬脫一層皮。英妹覺得比鄉(xiāng)間的活兒還要累人。好在她正是青春年華,累一點沒關(guān)系。一天下來,到姨母家忙著掃地涮鍋,有時還幫姨母、姨表妹們洗衣服。不過,她還能記著給鳳仙花澆點水??墒牵腔]開多久,就萎了,連枝干都耷下了頭,蔫歪歪的。為什么會這樣的呢?她實在是想不出個道理來。

黃昏,她又站在院里,用手撩了點水,一滴一滴地澆到花兒上去。那鳳仙花原是自生自長,開出一兩朵紅白色的花來,也是孤芳自賞,沒有人來注意它的。如今在英妹的清水澆灌下,象帶了露珠似的,顯出十分的精神來。爹從田里回來了,開了小籬笆門,將鋤頭放下,靠在臂彎里,望著英妹。她手中的水,一滴滴滾落下來,映著夕照,象一顆顆彩色的珠子。

“英妹子?!边^一會,爹開口喚她。

“嗯?!庇⒚脹]有抬頭,手還在向下滴著水。

“還去嗎?”

“去?!?/p>

“不想去,就別去啦……”

“如今隊里包了責任田,收入也多,不待見那點外來工資。?。俊?/p>

“我明天就去?!?/p>

爹不說了,提著鋤頭進屋去。一會兒,英妹也回屋來,走進她房間去整理行裝。爹媽都不作聲,由著她。英妹回來的這些天,爹媽覺得她性格有些變了。早先她活潑潑的,在家閑不住片刻,甩著長辮滿村跑,總提著脆脆的嗓子和人家斗嘴。這次從城里回來,開頭天把兩天,少言寡語的,倒很有點女孩子家的穩(wěn)重樣。爹媽想著畢竟城里碼頭大,孩子闖闖社會見識大了,懂事了,很高興的。后來,發(fā)現(xiàn)到她神情不那么舒坦,想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總歸戀家,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嘛。于是,到晚便扯出個話題來,讓她第二天別走,想留她在家多待幾天。今天,爹見她那樣悶悶不樂的樣子,禁不住為她擔心起來。不想,幾句話反倒使她下了決心,真的要走了。

英妹的心性是強的,這一點根本就沒變。半年前,她離開家進城去工作時,心情是復雜的。她覺得她和村上的姐妹們一下子疏遠了。在她們眼中,她是高升了,高了一層。村上人的眼光有羨慕的,有嫉妒的,大多數(shù)則認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英妹卻感到自己這一步往上跨,不是跨在一個實的臺階上,是踩在飄浮不定的云上。當然,這一步既然跨了,也只有走下去了。半年多的臨時工,吃苦當然吃苦,她能熬過來;寄居姨母家,不便當然不便,親戚總還能說上話。只是她這次回家來后,心中感到有點悔了。為什么呢?她也說不清?;陔m然悔,她不能退縮下來。好馬不吃回頭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回來了,不讓人家笑話么?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藏在心里的,誰也不告訴,當然誰也不會知道。

第二天早晨,英妹早早地吃了飯,收拾收拾正準備動身,下田做早工的兄弟回家來,捧著碗喝著粥,說是城里龍根昨晚跟女人一起回鄉(xiāng)來,住在村東章阿婆家。聽了這消息,英妹突然又決定,今兒還想在家待一天。她爹感到有點詫異,自然還是由著她。

早飯過后,家里人又都下田了。英妹把門插上,獨自把行裝解開來,從旅行包里面翻出了一套新買的衣褲。這是她積存好幾個月的工資余款買的時興服裝。過去,她的衣服都是自己裁自己縫的,不求料子好,只就合身就是。眼下這套現(xiàn)成服裝,卻是她花了幾個星期天的時間跑百貨公司,左挑右揀選買的。對著鏡子,她把它們給穿上了。家里的衣柜已經(jīng)舊了,鏡面也有銹斑,有點模糊不清了??墒?,鏡子里映出來的姑娘形象,卻是那么鮮亮,仿佛是陽光一下子照到了鏡面上。英妹在鏡前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束緊褲腰,拉平衣擺,細細地照著。妝扮停當,又在鏡前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她已確信自己是美的,在決定了自己的行動后,就開了門,向村東去。她是去看龍根的,也想看看龍根的女人,而關(guān)鍵也要讓龍根看看她。

走上村前田間小路,英妹心里有點虛了,腳步有點遲疑了,她不住地看著四周,仔細地諦聽著四周的動靜。她只想讓龍根看她,讓龍根的女人看她。那個女人,英妹還沒見過面,聽人說,她是個平平常常的女子,是個愛耍性子的女子。英妹不管這些,只想去看看他們。但她怕村里的人看到她,怕他們閑話她,怕他們那種象陌生人的眼光。這些天她一直不出大門,就因為怕。可是,怕歸怕,走還得走,她這半年多的辛苦,半年多的心思,不就是為了今天走到龍根面前去嗎?!

她和龍根認識,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剛進農(nóng)中,學校在幾里路外的公社所在地。開學沒幾天,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不聲不響的,頭微微低著,眼抬起來,注視著人。放學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和她走在一條道上。到村邊,他拐進了村東。住在村中間的同學富林,是她從小一起玩的好伙伴,他告訴英妹:這個龍根是隊里新來的下放戶,母親是個家庭婦女,城里新近有個運動,叫做“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于是,他們?nèi)业睫r(nóng)村來靠雙手勞動吃飯了。

村上進農(nóng)中初級班的就3個人。這以后,每天早上,英妹從村西過來,小辮一甩,傳出一串歌聲,村中的富林便跑出來,走到村東,富林縮著頸,一聲野鴨子叫,龍根便走了出來。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全班農(nóng)基課有3個人得100分,就是他們。這3個人,富林好說好動,龍根不聲不響,兩人總在英妹一左一右,象是她的兩名衛(wèi)士。那年清水河發(fā)水,壩南的雙木橋被水沖了,他們蹚水過河,英妹說了聲:我們修橋吧。富林便鳧水到下游,拉回了橋木,重新架上了。龍根給橋豎了塊牌,題名:為民橋。第二天,他們3個人的名字就一起上了公社廣播喇叭。

念高中的時候,富林的父親去世了。那時間,正“堵資本主義路”,不準搞副業(yè)。富林的母親身子有病,只能在場上看稻打雞。富林就退了學,回家去撐大梁。于是,村西的英妹只有和村東的龍根結(jié)伴著走。兩個異性青年在一起不免會萌出一點奇異的感情來。英妹發(fā)現(xiàn),龍根并不是個悶葫蘆。兩人高中畢業(yè),自然還是當農(nóng)民。英妹認為,新時代的農(nóng)民,應該有所作為,提出來搞青年農(nóng)科試驗田,隊里倒支持。那次,英妹拉上龍根去找富林。富林正圍著塊土布圍腰攪豬食,頭也不抬地說:“搞試驗么?好事。”

“你參加搞了?”英妹問。

“參加,到胡子白的時候?!?/p>

“只要我們搞好了,會產(chǎn)生影響的?!饼埜f。

“一天供應白米3斤,我就來煩這個神?!?/p>

英妹說了半天,沒想富林的回答,盡是唱空曲,氣得她頸脖子都脹紅了。龍根說聲:“走吧?!备涣竹R上應著:“兩位并肩前進,恕不遠送了?!?/p>

英妹扭頭就走。富林的話真使她氣極了。她和他在兒童時代曾是一起“搬家家”,摸河蚌的伙伴。英妹那時是個頑皮女孩,盡想各種淘氣的點子,而首先呼應的就是富林。后來他們長大了,友情一直是極好的,這次提出搞試驗,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她真想不到他竟會這樣地拒絕!

在溪邊大柳樹下,英妹悶悶地用腳踹著松土,土沙沙地瀉到溪中去。龍根在她身后站了一會,突然很激動地說:“象富林這樣成天忙忙乎乎的,有什么意思!他不搞我們搞!”

“一定要搞出點明堂,讓他看看!”英妹跺了跺腳。就這樣,他們翻書本、查資料,選求良種,就在村西小溪邊的一塊田里搞起了試驗。一個個白天,一個個黑夜,日子不知不覺地流了過去,愛情卻不聲不響地流進他們的心田。一個皎潔的月夜,他們一起在田里松土,龍根突然停住手,向英妹表示了愛情。他的話熱得象火燃一般。英妹的臉紅了,并沒等她點頭,龍根的手臂已摟住了她的頭。他的手臂也是火燃一般熱的,嘴唇也是火燃一般熱的。英妹感到有點暈乎乎了。自從那天從富林家出來在大柳樹下一席對話后,龍根在她心目中一下有了地位。過去,她富林、龍根在一起時,她從來沒有考慮過男女之情。在關(guān)系上,似乎富林更親近些。可現(xiàn)在,龍根卻顯得聰明能干,有一種說不出的神采。姑娘相信這就是愛情了。他們一起在溪邊坐下,她靠在他的胸前,感到他的身子有些顫抖。月色很好,他們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

可是,他們的試驗卻沒有搞久。公社的一次會上,有人指出這個試驗道路不正。于是,隊里就收回了田。他們開墾的愛情之田沒人能收回,也曾有綿綿情語,也曾有山盟海誓,也曾有現(xiàn)實的打算,也曾有未來的向往?!八娜藥汀狈鬯橐院?,正當英妹重新考慮搞農(nóng)科試驗的時候,龍根卻離開了她。他進了城。按招工規(guī)定,下放戶已成年的孩子,一般安排在公社集鎮(zhèn)的大集體單位。龍根的母親不甘心讓兒子留在鎮(zhèn)上,托了村東章阿婆,拉上了章阿婆在城里的一個有分配權(quán)的親戚的關(guān)系。后來,接觸由龍根和章阿婆親戚的女兒之間開展。龍根遷戶口進城工作的那天,和新愛人舉行了婚禮。留給英妹的是一大包糖果和一張方紙條。

英妹是個要強的人,她沒哭,她沒鬧,那張紙條撕得粉碎碎,象雪花一般飄進小溪流;那包糖果,她獨自一人剝了吃,吃了又剝,半天內(nèi),全進了肚。那甜,到后來都變了苦,連喉嚨都麻木了。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這種人不值得戀著他!她把溪邊的一叢小草全扯成了兩段,下決心要忘掉他。那些天,她忙著出工,回家便找事干,不停手不歇身子,臉上露著笑,嘴里還時不時哼一句曲子。家里也緘口不對她提到龍根的名字。一個星期后,她在村口收到城里姨父來信。信上無非是他們在城里如何如何,你們在鄉(xiāng)下又是如何如何,很想念你們,有空來城里玩之類的話。英妹卻突然被感動了似的,那淚止不住地流起來。她關(guān)緊了房門,伏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兩天后,她來到了姨父家。沒多久,姨父便通過熟人的關(guān)系,給她在建筑公司找了個臨時工的位置。

現(xiàn)在,真是鬼差神使,英妹和龍根又都在村上了。在鄉(xiāng)村人看來,他們都是城里人了,英妹卻并不希望村上人這么認為。她只想走到龍根面前去,看看他這個城里人究竟多出了臉面來,還是多出了手,多出腳來了。她要讓他看看,她并不比他低矮,她也是能進那個城的,她也是能在城里工作領(lǐng)工資的。雖然她戶口還在農(nóng)村,雖然她還是個臨時工,可是,龍根也不過是基建隊倉庫的搬運工罷了。況且,他不會不知道,基建局的頭頭正想方設法讓她英妹做他兒媳的,只是她對這位局長的兒子沒有什么感情,一直沒松口。如果她愿意,城鎮(zhèn)戶口本和工作證是不成問題的,她的工作會比他輕松得多,她在人前會比他體面得多!

英妹沿著小溪向村東走去,這條小田埂道她是走慣的。她從這里去上學,她從這里去和龍根幽會,她總是邁著輕盈歡快的腳步從這里走的?,F(xiàn)在,生活使她的腳步變得沉穩(wěn)了。

前面拐彎處有講話聲,那聲音是熟悉的·英妹抬眼看,發(fā)現(xiàn)那正是她的同學富林。他提著把鐵锨,和另外一個青年一邊說話,一邊往這里走。那個青年英妹不大熟悉,但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勤勤。

英妹有點慌了,她想避開他們,但田埂一邊是小溪,一邊是稻田?;艁y中,她踩了個空,腳踏進了稻田,踩倒了一片稻子。這塊田她最熟悉不過了,就是她和龍根原先的試驗田,現(xiàn)在聽說是給富林管理的責任田。英妹更慌了,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一時身子都動不了。

英妹最怕見到這個富林了。學生時代,富林性格很活潑的,是個實心眼。自退學后,不知怎的,變得尖刻起來,說話總帶著挖苦人的味道。小伙子們見到英妹,都會顯出討好的樣子來,就是他例外,有時還會對她露出明顯的揶揄調(diào)侃的腔調(diào)。半年前,女伴送英妹去城里時,也在這條田間小道上,他挑了一擔河泥迎面來,在路口停下了,歪著頭問:“要讓道么?”

“只有人讓擔子,哪有擔子讓人的理啊?!庇⒚玫呐檎f。

“人家是走城里寬馬路的,走這種田埂道算委屈了。再不讓道,走得舒暢么?”

當時,英妹氣得滿臉緋紅。她雖要強,卻無言答他,只是低著頭從一邊插過去了。身后,富林挑起擔子,哼著一支曲子走了,那小曲走了調(diào),顯得落拓,英妹聽來更覺得有一種嘲諷的味道在其中。她氣他,甚至有點恨他了。先前,有一次她問過他:“你為什么總是這副樣子呢?”他斜過臉去:“要擺什么樣子?生就這副樣子,怕難(南)看,就朝北看?!薄坝殖涨 薄叭思矣修k法過好日腳,我生就窮嘴,不唱唱空曲,日頭就下山了?”她知道他日子過得不舒坦,心里憋得慌??伤褪强床黄鹚?,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刺她已經(jīng)傷痛的心啊。

現(xiàn)在,她又在這塊田頭遇到富林,她又是這身打扮,且又踩了他的稻,他將會用什么樣的尖刻的話來說她呢?她只有強打起精神看著走近的兩個人。

果然,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一旁,勤勤笑著向英妹打招呼:“進城去么?”

“不……”英妹迎著富林的眼光,“對不起,我不小心,踩了稻……”

富林卻偏開了眼光,也沒去看田里的稻子:“幾棵稻子有什么呢?……你臉上氣色不好,是身子不舒服么?”

“沒……”英妹沒想到他的語調(diào)竟是那么的體貼溫和,感到心中有一股熱流直涌到眼眶去。她低下頭,在富林的身邊急匆匆走過去,走出好些步,她還感覺到富林注視的眼光。

她轉(zhuǎn)到拐彎處的柳樹下站住,背靠著樹,用手抹了抹眼角。她聽到富林和勤勤的說話聲,那聲音隨著他們的腳步遠去:

“英妹長得真標致,到底進了城,那身衣服一穿,城里姑娘也比不上她。”

“是啊。不過,城里再好,她一人臨時寄居,各事聽人指派,受人管束。她又是愛面子的人,心中肯定苦得很。哪比得上我們露天工廠,那么自由!你看她,變黑變瘦了?!?/p>

“林哥,我知道,你喜歡她。”

“又亂說……你看我,以前一直愁飯吃都來不及,別提是她,就是一般梳辮子的,都不敢想去喜歡?!?/p>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

富林的聲音低了,英妹屏住呼吸聽著,可是聽不清了?;仡^看,他們已經(jīng)走遠了。

英妹又朝前面走去。她心中感到有點悵然,又感到有點沉沉的。她想起這次回來,弟弟曾提到過富林,說富林家日腳大變化了,富林媽編籃編席,養(yǎng)雞喂鴨,搞副業(yè)掙錢;富林包的責任田,第一季收成特高,想來這是真的。剛才那塊田里的稻子穗沉粒壯,是出奇的好;再看他,人也精神了,就象少年時代留在她印象中那般,英俊俊、壯實實的。

不知不覺,英妹已來到了村東章阿婆家門口。

章阿婆家的兩扇石拼門開著,龍根正面朝里,手撐著門站著,頭靠在手臂上。他前面的竹靠椅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打扮入時,想來就是他的妻子。屋里沒有別人,章阿婆許是上街買菜去了。

英妹望著這個男子熟悉的背影,心中不由地產(chǎn)生一種艾怨和憤恨的感覺。姑娘怎會輕易地忘記那親親熱熱的朝朝暮暮;怎會輕易地忘記那月光花影下的山盟海誓;怎會輕易地忘記那火一般熱的手臂,火一般熱的嘴唇。姑娘總是愛幻想的,她曾經(jīng)想象他們有一個干凈舒適的家,有一個小籬笆院;家中有擺式整齊的家具,墻上象城里一樣貼著字畫;小籬笆院里有個葡萄架,也有鳳仙花和一些美麗的花草。他們白天一起下田做一點有意義的農(nóng)科試驗,晚上回家,聽憑他熱情的愛撫……她會很溫柔地待他的,很好地照顧他的……可是,她幻想的彩球終于被他無情地刺破了,他是那么快地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了……

“非得走了,非得走了。真討厭,這個倒霉的地方,白天還有蚊子飛,癢死人了!”屋里的女人說。

“好,我們早些走。過了今天好么?一天還沒待到就走,人家會閑話我的。”

‘‘人家閑話關(guān)我什么事!要待你待下去。反正你待過許多年了,皮厚了,不怕臟,也不怕蚊子咬!”

“噯,輕點聲。讓別人聽了笑話?!?/p>

“誰愿笑誰就去笑?!?/p>

“別說了,哪兒癢,我?guī)湍闵ιΑ!?/p>

“滾一邊去!”

龍根想向前,被女人推開了。他身子讓過來時,用眼看了一下外面,突然發(fā)現(xiàn)了站在石階下面的英妹。他愣住了,好一會,臉紅了紅叫一聲:“是你!英妹……進來,快進屋?!?/p>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這時站了起來,她看著走進屋的英妹,又看了看讓著坐的龍根,臉沉著。龍根立刻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趁英妹轉(zhuǎn)身的時候,附在女人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英妹能猜到他是向她提到那個基建局頭頭的關(guān)系。那女人馬上露出笑容來,很客氣地和英妹招呼著。很快,就象大熟人一樣:

“你也在城里工作?這下好,什么時候回去呢?我們一起走。唉,和鄉(xiāng)下人實在沒有談頭。”

“我也是鄉(xiāng)下人啊。”

“你怎么能算鄉(xiāng)下人。你這套服裝多嶄……”

“珍,去倒點茶、拿點糖果來?!饼埜鶎ζ拮诱f。見她沒答理他,便帶點央求的口氣,“招待客人啊,好嗎?糖果鎖在里屋包中。”那女人看了看英妹,轉(zhuǎn)身斜了龍根一眼,走進里屋去了。

屋里的兩個人坐下來。龍根恢復了沉靜的神色,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英妹。英妹也望著他。先前在門口聽了他們的一段對話,又見了剛才一幕情景,她不禁為他嘆了一口氣??此@樣帶著感情地看著自己,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點過去的溫情,聲音輕柔地問他:“你……好么?”

“好什么?混日子罷。”他聲音中帶了點酸楚。他朝里屋看了看,“我辜負了你。以往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別提那事了!”英妹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又看了她一會:“現(xiàn)在你好了……什么時候需要我?guī)兔?,我一定去。刷墻粉、漆地板、做家具,我都很在行了。家里的布置就都是我一手搞的,搞這些東西都不難,只是費時間。”

“空下來還搞些別的么?”“還搞什么呢?”他又朝里屋看了看,“她對家庭要求很高的。有什么辦法呢?盡量滿足她,免得她又提到她爸爸……”他突然縮住口,不作聲了,只是還看著她。這時,英妹心中感到很平靜了,她原先要來看他是為什么呢?現(xiàn)在,她象一般人似地和他說著話,多少還有點同情著他。她感到眼前這個龍根和她記憶中的龍根已迥然不同了,不同在哪兒呢?這時,那女人端著茶和糖果出來了,英妹喝了點茶,應了龍根妻子問的關(guān)于身上這套服裝的事,起身告辭了?;丶业穆飞希⒚幂p盈地跨過一條溝,上了一個坡,沿小溪,在那條田間小路上向前走去。她想到富林,想到龍根,想到龍根的妻子,也想到自己,細細地憶著這段時間中的事。多少日子來,她仿佛一直混沌沌、迷茫茫地走在黑夜的小路上,現(xiàn)在突然一切都顯亮了。前面的路,長著。是的,生活總需錫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人是要向高處走的,但須自己一輩人搬石頭壘臺階,步步踏在實處。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那就錫是踩在軟坑上,腿用不著力,更不用說昂起胸了。弄得不好,身子是上了,心也就彎曲了。英妹心里作了決定,下午就進城去。不是帶衣物去,而是去把放在姨母家的衣物取回來。順便也把那株鳳仙花帶回來,把它栽回豐厚的土壤里,它會重新抬起頭,開得鮮艷艷的。田間起了微微的風,風中稻香正濃。英妹的心象天上的秋云,緩緩地流動在高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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