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之
談《將軍吟》中彭其的形象
你兩次來社都因你來去匆匆,我又亂忙,未及詳談。那次你剛開始談到一部新的表現(xiàn)“文化大革命”的長篇小說的構思,又因別的事打斷了你的話題。只記得談到主題設想時,你說想通過這場復雜、尖銳的斗爭表現(xiàn)人們美好的東西。我想這是應該的。斗爭中最能辨善惡,也最能辨美丑。象“文化大革命”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自然是對美與丑、善與惡的一次大考驗了。而美是藝術的特色,只有真善而無美就不是藝術,所以作家應該盡情地去歌頌美好的東西,鞭撻丑的東西。我看你在《將軍吟》中就是這樣做的。
最近聽說有人指責《將軍吟》丑化了將軍的形象,這就有點怪了?!秾④娨鳌分兄饕膶懥巳齻€將軍的命運。而通篇故事是圍繞空軍某兵團司令員彭其展開的。難道丑化了彭其這個將軍形象嗎?我看不能這么說。
記得編輯部的同志初讀原稿時都稱贊作品中彭其的形象。尤其令人難忘的是這個老將軍對革命事業(yè)的赤膽忠心。我們曾多次談到老將軍那近乎自傳的長篇報告。生動地敘述了他緊跟毛澤東同志革命的一生。彭其與戰(zhàn)友、下級、家庭的關系是寫得真實、生動的。特別是對戰(zhàn)友、戰(zhàn)士的愛。如對老戰(zhàn)友胡連生和那個被誣陷的戰(zhàn)士所顯示的復雜的心情??梢哉f對黨的事業(yè)的忠和對階級兄弟的愛構成彭其形象的美。你還記得在討論修改稿時韋君宜、秦兆陽同志和我們都反復地強調這個人物的現(xiàn)實意義和真實性,千方百計地使這個形象寫得更真實、生動,而特別注意又不要損傷了這個老將軍的形象。韋君宜同志對幾個重要細節(jié)都提了具體的修改方案。
記得《風雪除夕夜》一章你化了不少功夫,反復進行修改。這確是一場“關鍵戲”。這以前通過《革命行動》、《公審大會》、《老人心》、《斗爭會》等重要章節(jié),彭其的形象基本上立起來了,性格順理成章的形成了。但如何使人物形象更成熟,性格更深化,確是個問題。
你初稿中這一章就寫得有聲有色。我最初聽到龍世輝同志談到這部稿子時講的就是這一章的情節(jié)。但是為了不損害將軍的形象而又不影響下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又可以表現(xiàn)趙大明父子的性格,曾進行了反復的推敲。也許對這場戲有爭論,我看現(xiàn)在這樣是符合彭其這個人物特點的。
在除夕的深夜,彭其冒著狂風大雪,跨著艱辛的步履,奔向天安門?!皬V場上風雪飛揚,呼呼地吼叫,好象是一個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著歡呼:‘彭其來了!‘來了!來了!彭其激動得簌地流出兩行冰冷的眼淚,走進了廣場。他清楚地記得,這里可以站立五十萬人。五十萬父老兄弟總是那么高興地歡呼,一到這個地方就歡呼,他們共同有一顆多么純真的心?。 睆暮I防地到天安門,從“老人心”的亮相到廣場上同千百萬人一起歡呼。這是一顆革命老將軍鮮紅的心的升華。
初讀原稿時大家就為幾個青年(特別是彭其的女兒湘湘)的形象所吸引。彭其與湘湘關系中不少細節(jié)寫得吸引讀者。老將軍讓秘書去砸湘湘的鋼琴這個細節(jié)是饒有情趣的。這里既表現(xiàn)了彭其的性格特點,又表現(xiàn)了當時人們共同的心理情緒。后來你在修改中又加強了彭其與妻子許淑宜關系的描寫。著力刻劃他們雖然性格不同,但卻是一對很好的老戰(zhàn)友、老夫妻,他們在史無前例的運動中互相支持、互相鼓勵的階級深情。通過這些描寫,更豐富了彭其的形象?!盁o情未必真豪杰”,那種認為寫領導干部就不能寫夫妻愛、兒女情的觀點自然是錯誤的。當然,我也覺得不必要一寫到領導干部非要讓他死了老伴再給他找個對象,加一段老年人的愛情描寫。一切還是取決于主題、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
就我所知,我們的長篇小說中表現(xiàn)將軍形象的不多。以將軍為中心人物的恐怕過去沒有過。你以近五十萬字的篇幅以“文化大革命”為典型環(huán)境,著力塑造幾個將軍(特別是彭其這樣的將軍),可以說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首創(chuàng)。盡管尚有不足之處,但總的說來,彭其這個形象是成功的。應該在我們社會主義文學人物畫廊中有一定的地位。他象《萬水千山》中的李有國,《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等等經(jīng)歷戰(zhàn)爭歲月考驗的人物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里。如果今天派他到工廠工作他也許就是個喬光甫、霍大道這樣的人物。這是革命火焰永不熄滅的老戰(zhàn)士、老革命的正面形象。怎么能說丑化了將軍的形象呢?是不是由于你筆下的彭其不是決勝于千里之外,運籌于帷幄之中的常勝將軍?;蛘哒f不是一個高舉紅旗,以階級斗爭為綱,在“風口浪尖”上沖鋒陷陣的英雄。也不是一個一眼就看出林彪、“四人幫”的陰謀詭計,處處與他們針鋒相對的領導干部。而是一個對“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以至對抗、抵觸的充滿矛盾的人物。
是的,過去我們有些文學作品中領導人物(別說是將軍,即使師、團領導)都是一貫正確,發(fā)指示、作報告,句句打中要害,字字解決問題。你沒有依照這樣的模式描繪將軍的標準像,而是從生活出發(fā)刻劃活生生的彭其。他有成敗得失,喜怒哀樂。是個有鮮明個性的典型形象。這也許是引起不同看法的原因。似乎只寫共性往往不會引起爭議,而個性鮮明的人物則容易議論紛紜。但是,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只寫共性而沒有個性是活不起來的。我甚至這樣想,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典型應從個性出發(fā),從個性中寫出共性,而不應該是共性加個性。因為在生活中我們接觸、認識的人從來都是“這一個”,而不可能是抽象的某種共性的人。正象我們在《將軍吟》中認識的彭其是“這一個”將軍,而不是抽象的將軍。
當然,我不是說彭其這個形象塑造得十全十美。《將軍吟》后半部中彭其的行動性不夠,同惡勢力的斗爭顯得無力。你在修改時也感到這方面的缺點,但因發(fā)稿在即,未能作更進一步的加工。
最了解彭其這個人物的還應該是作者。你曾講到過在“文化大革命”中與一些領導干部接觸,認識了一些彭其這樣的人物。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你又同他們結下了不解之緣。你自然對這個人物傾注了自己的愛。但是,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彭其這個人物一經(jīng)活起來,他就同《將軍吟》一起走進人群,要接受人們的評頭論足。有人說他不象個將軍,給將軍丟丑;有人說他是個好將軍。有不同的議論對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對作者的提高都是有益的。我的一些看法,也是一個編輯、讀者的評頭論足,不知是否得當。
象“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史無前例的大運動,必然要在文學中得到反映。應該產(chǎn)生真實的、正確的、深刻的反映這場運動的作品。你在“四人幫”尚未垮臺時就進行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這種努力是可貴的。寫“文化大革命”當然不應該是單純的為了暴露,而應該寫出正面力量、正面人物,給人以鼓舞。記得你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個廠長在被批斗的會上,寫了個條子給主持會的“造反派”說:“雨季快到了,注意產(chǎn)品、機器的防潮?!币粋€黨的干部不論在什么情況下總是以黨的、國家的利益為重。這樣的正面人物是很多的。彭其也是這樣的正面人物中的一個。
《讀書》雜志編輯部喜歡《將軍吟》,想讓編輯與作者通訊的方式談談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原意是通訊可以寫得自由、活潑些,問題也可以討論得更深入些,但是,我仍然寫得既拉雜而又呆板。剛剛聽說你的新的長篇已經(jīng)完成,是不是就是那次談到的寫“文化大革命”的那一部。不管是不是,都希望寄給我們?,F(xiàn)在不需要象《將軍吟》的原稿剛寫出時那樣藏來藏去了。
聽說你要到上海去,不知能否及時收到這封信并寫幾句什么。《讀書》編輯部的同志希望能收到你的回音。
(《將軍吟》(共兩冊),莫應豐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年六月第一版,1.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