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家庭,事業(yè)。這三者能給我們帶來幸福、歡樂和力量,也會給我們帶來痛苦和煩惱。青年或多或少地都會遇到由這三者交織而成的矛盾。而女青年的這個矛盾更為突出。這里,應許平同志的要求,著名老作家蕭乾、舞蹈家陳愛蓮及其丈夫魏道凝、青年女作者張辛欣等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體會,分別從不同的角度談了一些很好的意見—
編者
許平同志提的是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自從二十年代末期國內(nèi)知識界展開“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的熱烈討論以來,這個問題一直是個懸案。這個問題今天變得更為尖銳也是可以理解的。光政治上得到解放、憲法上規(guī)定男女平等還是不夠的。男女真正平等,婦女真正獲得解放,就得解決事業(yè)與家庭負擔這個現(xiàn)實生活中不容回避的矛盾,不然,有形的枷鎖打碎了,無形的枷鎖還會存在下去。
有人問,為什么各行各業(yè)的狀元總是男性居多數(shù)?我看這個問題與那個無形枷鎖不是無關的。男人可以擺脫一切家務,全力以赴地從事他的事業(yè),而婦女則先天地責無旁貸地得背著這個家務包袱。
我在國外生活過一段日子,先談談他們的一些情況。資本主義國家的教育和商業(yè)機構(gòu)一向有歧視女性的傳統(tǒng)。早在三十年代我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就注意到那里的女教授大都是獨身的(冰心是僅有或不多見的一個例外)。原來婦女一結(jié)婚,立刻就喪失教書的資格。那時協(xié)和醫(yī)院的護士學校有一項極不近人情的規(guī)定,學員不但在學習期間,甚至畢業(yè)后若干年內(nèi)也不許結(jié)婚,否則立即取消護士資格。1939年我去英國,就發(fā)現(xiàn)那里的職業(yè)婦女常隱瞞婚姻狀況。例如我認識一家唱片公司的女經(jīng)理,她明明有一位男中音歌唱家的丈夫,在公司里卻是“女士”。為什么對已婚婦女這么歧視?據(jù)說是怕她們?yōu)榧覄蘸⒆铀?,難以做到全心全意。近年來,英語世界把“女士”(Miss)和“太太”(Mrs)這兩個字廢除了,已婚未婚的女性通稱“Ms”,我認為改得很合理。因為“先生”(Mr)這個字并不標志著男子本人的婚姻狀況,婦女為什么就非要標出呢?
歐美資本主義社會有兩個與我國顯然不同的現(xiàn)象:一是不少婦女終身不結(jié)婚,二是許多雙職工不要子女。這兩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主要就是由于職業(yè)這個矛盾。但他們那里,社會上對老處女同樣尊重,而我們這里過了一定年齡還不嫁人,仿佛就矮人一頭。至于自愿地不要子女就更說不過去了—在不少情況下,結(jié)婚就是為了生娃娃,而且還得是男娃娃!我在英美認識的一些朋友中,不少人(尤其文學藝術(shù)界)在婚前雙方就約定不要孩子,跳舞的怕一生娃娃就破壞了身段,演戲的怕毀了美容,搞寫作的不甘于洗尿布,也怕被拴住,行動不便。有時想到我國人口問題,我就想,何不鼓勵少數(shù)事業(yè)心特別強的人們試試這兩種辦法?當然,我立刻意識到:這一想法是不符合國情的。
這個矛盾可以從技術(shù)上緩和一下??觳?、洗衣機、吸塵器,這些都可以減輕一些家務勞動。但這是治標,不是治本。根本解決還有賴于: (一)相互體貼—尤其男方。例如生育這個擔子只能由女方挑,男方無法分擔。但生下之后,責任也全推給女方就不公道了。男方應從思想上認識養(yǎng)育娃娃是共同的責任。家務也一樣。 (二)要從根本上打破事事以男方為主的這個不合理的觀念。許平同志信中提到了居里夫人,提到了冰心同志。當居里夫人可能對科學作出更大貢獻時,做丈夫的不是曾盡一切力量來協(xié)助她、成全她嗎?倘若居里是個大丈夫主義者,那就不堪設想了!我從小學時就認識冰心大姐,她的丈夫吳文藻教授(社會學界前輩)是我在燕京讀書時的老師,我同他們很熟。他們二位結(jié)婚后,冰心繼續(xù)她的文學事業(yè),既創(chuàng)作又翻譯,文藻先生也一直在研究著人類學和民族學。結(jié)婚只有推進了他們各自的事業(yè),并未成為障礙。我同我愛人文潔若之間,從1954年結(jié)婚至今,相互之間也只有促進,并沒有矛盾。我們常說,秤桿不離秤砣。
許平同志感到事業(yè)同愛情有矛盾。
先談事業(yè)。男女平等,就男方而言,要消滅優(yōu)越感;就女方而言,我認為主要是在事業(yè)上爭氣,要憑自身的行為和工作來證明女的一點也不比男的差。所以每逢三八節(jié)在報上看到女飛行員或女鉆探隊員的照片,我就想,她們才是真正的女權(quán)運動者。資本主義國家從中世紀以來就有一種“騎士”傳統(tǒng),男子總以女人的保護者自居,那就永遠平等不了。象吳健雄那樣得諾貝爾獎金是爭氣,不靠遺產(chǎn)靠雙手的杜蕓蕓、不顧個人懷孕跳進蘇州河救人的陳燕飛和上海廢品收購站開發(fā)“寶山”的六姑娘何嘗不是為婦女爭了氣!你想在未來家庭中爭到平等,你就先得在事業(yè)上爭口氣。
再說愛情。愛情有兩種,一種是有根(基礎)的,一種是浮藻那樣無根的。雙方都是為了速成地解決這件終身大事而結(jié)合的,大多是屬于無根的。其特征是比條件。這種婚姻,“交易”色彩較濃。這種愛情在順境可能成功下去,如稍遇挫折,究竟經(jīng)受得住考驗與否,就很難說了。有根的愛情不但條件不一定相當,往往是還要做出自我犧牲的。這里沒有鮮花,沒有白云溪水,還往往要經(jīng)歷一段痛苦的歷程,象《天云山傳奇》。
男女在相愛之前,是先期待對方拿出什么呢,還是自問肯為對方付出什么呢?許平同志與見過三面的男友分手了,我認為這樣很好。對方對她的新聞工作根本不感興趣;相反地,卻期待她放棄那個工作,為他提供一個舒適、便當而溫暖的家,也即是去當個出走前的娜拉。這樣的結(jié)合靠得住嗎?
近兩年我在為亡友楊剛編她的文集。三十年代,楊剛曾是一位十分活躍的記者和作家。她一生的經(jīng)歷(可參看1982年第二期的《新文學史料》及1982年第四期的《收獲》)可能對許平同志有些參考價值。三十年代,在革命事業(yè)與個人幸福之間,她確實有過尖銳的矛盾。她的女兒鄭光迪那篇《紀念我的媽媽》(見同期《新文學史料》)使人讀了無法不受感動。殘酷的舊社會不但不曾允許她調(diào)和二者之間的矛盾,還用迫害、追捕和監(jiān)禁來加劇她的痛苦。然而在兩者之間,她的抉擇始終是明確而堅決的:
事業(yè)第一,革命的事業(y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