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1

有誰知道一位年輕勞模內(nèi)心深處翻騰著的層層波瀾？

1982年12月底。共青團十一大。正是北京冬日難得的好天氣。氣溫回升，暖洋洋地象秋天。人民大會堂前柳枝裊娜，隨風(fēng)搖曳。來自全國各地的代表們興致勃勃，洋溢著青春的朝氣和活力，和這美好的天氣正相協(xié)調(diào)。

天津市代表、市特級勞動模范—李燕，卻心事重重。大會期間，代表們吃住在一起，混得很熟，象親姐妹。電影呀，晚會呀，也多。每次去，大家都招呼她：“李燕，快走啊！”她卻搖搖頭。昨晚，首長接見，姑娘們紛紛去燙頭發(fā)，又招呼她：“李燕，快走啊！”她還是搖頭。

在人們心目中，能出席這樣的大會，是幸福的，幸運的。她是不是有點太不知足了呢？

不，不是。她有心事。

不過，臨出大會堂前，走過小賣部時，她沒有忘記給姥姥買上幾包北京牌過濾嘴香煙，又買了幾盒長桿紅頭的大火柴，盒上印著“大會堂紀念”。

把煙、火柴放進書包，在琳瑯滿目的柜臺前，她又看了一遍。很想給她的李老師買件禮物捎回去。買什么呢？什么能表達她的心意呢？

沒有買。她走了。

天氣怎么這么好？

2

這位今年24歲的姑娘，長得不大漂亮。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臉龐，略顯小而呆滯的眼睛，都是年輕姑娘們常常忌諱的。一雙長長的大辮子也顯得和這個年代落伍了起碼20個年頭。

她不是一個機靈的姑娘。有人說她“老實”，有人則說是笨。沒辦法，小時候，剛兩歲那年，她得了軟骨病，缺鈣，缺氧。時常虛脫，腦袋上直往外冒黃水，洇濕了枕頭。偏方吃了不少?？偹愦箅y脫過，忙壞了一家人。大夫說：“人是保住了，孩子的腦子得受影響！”

從此，她不愛講話，不愛唱，不愛跳。學(xué)習(xí)總是跟不上。姥姥用火柴棍教她數(shù)數(shù)，每學(xué)期數(shù)學(xué)考試還是常常不及格。

13歲就當(dāng)了童工的爸爸，生性好強，靠艱苦自學(xué)，帶職帶薪上了天津大學(xué)。上學(xué)的那一年，剛好添了她。一共去了16個人，最后堅持到底的只剩爸爸一個人。現(xiàn)在，他成了電光源公司的總工程師。爸爸最看不上學(xué)習(xí)不好的孩子了。李燕最怕爸爸下班回家，躲沒處躲，沒活也要找點兒活干，好自在些。一間狹小的屋子，一塊鋪板擺在窗根底下，四個姐妹統(tǒng)統(tǒng)伏在上面做功課。爸爸站在她們背后，象個監(jiān)考的老師，臉上沒有笑模樣。姐姐、妹妹都比她功課好。爸爸脾氣暴躁，她沒少挨打。星期天，爸爸帶上姐姐妹妹去水上公園，唯獨不帶她去。她沒少掉眼淚。只有姥姥心疼她：“我們燕兒L沒扎這根紅頭繩！爸爸不帶你去，姥姥帶你去！”

1976年，她初中畢業(yè)了，進了天津襯衣廠。偏口布鞋，藍褲子，綠軍裝，卻扎著兩根紅頭繩。紅頭繩并沒有改變她的性格。

“這孩子，不機靈！”這是她第一眼留給師傅們的印象。

她干上了案工，給襯衣捏小號，燙商標。這是縫制車間輔助工序最簡單的活兒。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竟當(dāng)上了勞動模范，而且是特級勞動模范！

3

縫制車間是一片花的海洋。鮮艷奪目的襯衣，象姹紫嫣紅的花朵在姑娘們的手中、懷里盛開。五線包縫機、平縫機噴吐出一絲絲雪白的線，象是玉珠飛濺，澆灌著這些美麗的花朵。但這只是一方面。一件襯衣的縫制要經(jīng)過一百多道工序。現(xiàn)代化的流水作業(yè)要求姑娘們手眼靈活，精神高度緊張集中。

绱袖合身這道工序，是縫制車間的中樞神經(jīng)。它承上啟下。剪裁好的衣片、袖片，要經(jīng)過這道工序縫綴起來?？p不上，下面的绱領(lǐng)子，釘口袋，绱袖口……一系列工序只好停工待料。這是讓人羨慕的技術(shù)活兒。

這道工序的老師傅突然病倒了。一個蘿卜一個坑。急需人。新上任的組長謝美芬是個脾氣爽快、處事果斷的人。大家送她外號“大老美”，可見是個厲害主。她相中了老實的李燕，當(dāng)場拍板：“你來干！”

“我？”李燕有點兒不相信。象她這樣的人，居然還會有人重視？一起進廠的人不少呢。

幸虧她沒有自慚形穢，永遠干那捏小號、燙商標的案工。幸虧她干上了绱袖合身這道工序。對于一個青年來講，勇氣和機會是同等重要的。

她抱來一堆布條，練了一天半，開始正式干。短短一個星期，居然完成了400件，超額了計劃。

謝美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高興地帶她到別的組，請教老師傅。回來后，對她說：“你掐著表干！干咱們這一行，就得眼疾手快！”

姐姐給李燕買了一塊表，她沒敢戴。剛進廠，怕扎眼。車間里有個電鐘。謝美芬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對鐘，生怕電鐘有時電不穩(wěn)，走不準。指著鐘，她督促李燕：“下一撥就是提前一分鐘，也是勝利！”

難怪謝美芬著急。這幾年，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審美觀點的飛躍，服裝行業(yè)發(fā)展突飛猛進，京津滬三大城市競爭相當(dāng)厲害。北京的質(zhì)量，上海的速度，唯有天津，質(zhì)量、速度兩條一條不沾。天津服裝行業(yè)提出口號：趕上海，超北京，打翻身仗！

是啊，粉碎“四人幫”特別是三中全會以來，我們生活的腳步加快了。誰要是心安理得，慢吞吞踱著方步，誰就要被生活遠遠拋在后面，做個不光彩的落伍者。

李燕憑直覺感到，世道在變，生活對每個人提出了更高、更苛刻的要求。你沒看到天津服裝行業(yè)領(lǐng)導(dǎo)人的焦急的神色嗎？你沒看到謝美芬沖我大叫大嚷，一個勁地催嗎？形勢真有點逼人勁兒。绱袖合身是關(guān)鍵工序，我可不能稀松！

李燕的心繃得緊緊的，干活象拼命。就是上廁所、喝水，一律也跑著去，跑著回。三個月過后，她日產(chǎn)700件，創(chuàng)全廠、全市最高紀錄。

1978年10月。她作為天津市代表到北京參加京津滬三市技術(shù)操作比賽。她獨占鱉頭。

什么時候都不要小瞧自己。什么時候也不能小瞧別人。誰都有短處，也有長處。每個人的心中都埋藏著英雄模范的種子。只要有陽光雨露，只要自己肯往上拱，種子就會破土而出。

4

姥姥眉里眼里堆著笑，心里淌著蜜。不是吹大話，燕兒的成績，有一半是她老人家的功勞。小時候一把屎，一把尿不說，別人看不起李燕，還不是她護著？

也怪！三市比賽，她奪了魁，干嘛還悶聲不響的，一點也不高興？姥姥疑惑了。知道燕兒一天馬不停蹄，夠累的，姥姥早就把飯做好了。那天，做的是撈面條、綠豆湯。誰知燕兒看都不看，放下一大抱布條子，拉過縫紉機就干起來。好象跟誰賭氣。

“燕兒，吃飯吧！”姥姥把面拌好菜碼，澆好鹵，又放上兩瓣蒜。

“等會兒?！笨p紉機嘎嘎地響。

“你這是干嘛呀？天天跟這堆布條子較勁！”姥姥心疼燕兒呀，看，臉都冒汗了。

“甭管！告訴您也不知道！”

什么？甭管？甭管，你長這么大？你這樣搡姥姥，還模范呢！姥姥傷心了。

李燕后悔了。干嘛呀，自己急，不能對姥姥也急呀。在北京比賽時，雖說從幾方面統(tǒng)一評定，自己是第一名，可是自己的速度比上海的李春妹慢呀。30件绱袖合身活，自己用了19分23秒，人家李春妹只用了16分35秒呀！她看直了眼。續(xù)活，走線，抖身……呵，那手，簡直象在飛。30件活慢3分鐘，一天要比李春妹少干48分鐘，一年就要少生產(chǎn)14,400件襯衣呀！

十月的北京，秋高氣爽。李燕第一次上北京，要玩的地方真多。她沒敢去。她推開李春妹宿舍的房門，小姐妹倆比劃起來。

看花容易繡花難?；氐綇S里真干起來，不簡單哩。

“上海人就是靈。咱們趕不上。”伙伴們直搖頭。

“改手法！”謝美芬著急地大聲叫。

常年的積習(xí)，改，那么容易？李燕急壞了。家里有只波斯貓，一只眼藍，一只眼紅。平常，她一回家非抱著它親熱親熱不可。這兩天，貓象往常一樣向她撲來。她一腳踢開它：“去去去！”

“貓也惹你啦？”姥姥說她。

前些天，廠總支書記從香港考察歸來，見到李燕說：“香港绱袖合身的最高日產(chǎn)量是720件，你敢不敢超過他們呀？”

李燕不是好說大話的人。她低聲說了句：“試試吧?！彼?，不多流汗水，不多下功夫，趕上海，超香港只是一句空話！

姥姥知道了這一切，說：“唉，你倒是早說啊。姥姥跟你一塊趕上海，趕香港！”說著，拿起一把扇子，站在背后，替她扇起來。

汗水。消瘦。失眠。終于，她打破了以往的程序，創(chuàng)造了五指绱袖合身操作法：起手快。疊合快。拷縫快。轉(zhuǎn)手快。對褙齊。切邊少。八次停車改成一次停車……十個手指，無一不用，配合作業(yè)，宛若在鋼琴鍵上頻繁而靈活地滑動，奏出只有她自己才能體味得出的一曲動聽的音樂……

1980年，她創(chuàng)造了日產(chǎn)绱袖合身800件的全國同行業(yè)最高紀錄。上海，香港，都甩到了背后。

這一年，她被評為天津市特級勞動模范。

照片，事跡，名字……都上了報紙?！把鄡猴w”，“讓更多的燕子飛出來”！多響亮?。∵@是服裝廠的驕傲，這是全天津的驕傲，這也是姥姥的驕傲。勞動模范，拼出來的。800件襯衣，一件件，一針針，绱袖合身，干出來的！姥姥替孩子高興，也替她心疼。

沒曾想，勞動模范，難當(dāng)之處還在后頭。

5

“出風(fēng)頭！”

“累死她！”

“看吧，她干得多，廠里非給咱長定額不可！”

飛短流長，污水般朝她濺來。在車間，在廁所，在洗澡間……到處可以聽到。我們的生活里，到處吟誦著“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詩篇，也到處重復(fù)著“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的感嘆。吃慣了大鍋飯的人們，有一種頑強的習(xí)慣勢力，五個指頭伸出來，最好一般齊，不能有出頭的椽子。先進模范一當(dāng)上，開始就意味著結(jié)束，或者便釀造出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悲劇。這真是可怕的腐蝕劑！

好心的伙伴勸她：“算了吧，你別這樣玩命干了，咱們廠子也不是沒有例子！”

李燕知道，這是指廠里原來一位團總支委員，帶病工作，最后累成肺結(jié)核，沒人管了，象被擱淺的船，被冷落的帆。

李燕沒想這些。她想得簡單：干活，是工人的本分。比別人多做了幾件襯衣有什么錯呢？誰都不愿意“出風(fēng)頭”，我們國家還能前進嗎？誰愛說閑話說去。

讓她苦惱的是上臺發(fā)言。從小就是扎嘴的葫蘆，這可真是趕鴨子上架。發(fā)言稿是人家?guī)椭韺懗傻?，她拿著上臺念，真有點象演雙簧。頭一次在市體育館幾千人大會上發(fā)言，心跳得格外厲害。在家里，照著發(fā)言稿，對著墻，不知練了多少遍。一上臺還是心慌，懷里象揣著只蹦蹦跳跳的小兔。

“你只當(dāng)著沒幾個人！”謝美芬開導(dǎo)她。

到李燕發(fā)言的時候，謝美芬坐在臺下，心先跳了。象初次登臺唱歌的演員，頭幾句，顫顫的，發(fā)緊，發(fā)軟。沒幾句，漸漸舒展了，自然了。什么不是練的？誰天生就會？謝美芬也踏實了，仿佛她自己剛剛邁過一道險要的關(guān)卡。

1981年夏天。領(lǐng)導(dǎo)讓李燕去北戴河療養(yǎng)。美差！在有些人眼里，這是求之不得的。李燕倒發(fā)愁了。

“我這么年輕別讓我去了?！?/p>

“不去不行，這是任務(wù)，象你干活一樣！”工會主席這樣對她說。

任務(wù)！她去了。第二天，就想回來。在雪浪飛濺的海濱，她給組里寫了封信。工會代表大家回了封信，要她不要分心，堅持下去。海濱風(fēng)景宜人，海風(fēng)駘蕩，日光浴，紫外線，貝殼……沒有一件能奪走她的心。她仿佛在服苦役。似乎這一切本不應(yīng)該是她得到的，無功受祿，于心不忍。都是小青年，憑什么自己要得到這樣的待遇？自己不就是多縫了幾件衣服嗎？

從此，她干活更不惜力了。她覺得惟有如此，才能補償這種榮譽和獎賞。如果外出開會，早上八點半開始，她七點多提前到廠，先要干點活兒。如果散會早，還沒到下班時間，招待的電影，她那么想看也咬咬牙，回到車間里干活。

穿著打扮，也得注意。模范嘛！去太原開會，伙伴們紛紛到外賓小賣部選購真絲紗巾。紅的，黃的，薄薄的，象透明的云朵。

“買條吧！”同來的和她一組的組長李愛蓉，比她大兩歲，勸著她。姑娘嘛，誰不愛美？

她咬著嘴唇，一甩大辮子，買了條淺格、黃色的紗巾。

李愛蓉替她高興。真難得！她一年四季，身上總不掛色。單調(diào)、枯燥得要命。勞動模范就不能穿戴得漂亮一點嗎？

“我給我姐姐戴?！币弧敖o嘛呀？自己戴吧。”

真是沒法子。她就不知道打扮自己。平?；锇閭円黄鹕仙痰曩I東西，她總是把車一支，對大家說：“你們進去吧，我看車！”

去北戴河療養(yǎng)前，她破例進了一次商店，扯了一塊純滌綸，淺藍條，一點也不艷乎。她還是嫌扎眼，做了一件襯衣。襯衣廠的姑娘做襯衣，合身，精神。她不敢穿。

工會主席老黃勸她：“干嘛不穿呀？”

“我得穿樸素些，免得影響不好！”

“穿漂亮點兒有嘛不好？”老黃真喜歡她，又責(zé)備她。

她穿了。從北戴河回來，又脫了。

多干活，少亮相。穿著打扮注意影響。當(dāng)模范就得站如松，坐如鐘，不能讓人戳脊梁骨。在這些問題上，李燕顯得幼稚，顯得有點倔，近乎“左”得可愛。切記：勞模也不是十全十美的1

1981年，民主選舉，她當(dāng)上了小組副組長。廠里實行改革，計件工資，超產(chǎn)提成。組長享受工資補貼，每月工資按小組平均工資150％計算。她不要這150％，還是按自己實際工作定額拿工資。細心人算了算，兩年來，少拿了369元多。為什么？是錢拿了湯手？

議論紛紛。有人豎大拇哥。有人搖頭。樹大招風(fēng)。她又成了眾矢之的。

6

一次班上。組里的老師傅俞麗珍賣扣子。

李燕剛當(dāng)副組長，想管，又不敢。人家是二十多年工齡的老師傅，再說，又是為了組里的姐妹們。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可是，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賣扣子，影響干活，不管，合適嗎？自己還是模范呢1她鼓足勇氣，站起來說：“俞師傅，下班再賣吧！”

“哎！”俞麗珍答應(yīng)著，還在賣。

李燕走過去。心里直哆嗦。

俞麗珍喊著：“不賣啦，不賣啦！”手里還在賣。

李燕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把扣子給我1”

“嘩啦……”俞麗珍把扣子都撒在地上。全車間都靜下來。大家驚訝了。戲開始了，看怎么收場吧！

李燕默默蹲了下來，一顆顆把扣子拾起來，轉(zhuǎn)身走了。下班后，她把扣子還給俞麗珍。倆人都沒說話。不歡而散?；氐郊?，她悄悄哭起來。

去年夏天，組長李愛蓉去北戴河療養(yǎng)。小組生產(chǎn)的擔(dān)子落在李燕的身上。大家干得不錯，每天超150件。

半月后，李愛蓉回來，李燕高高興興告訴她：“每天超150件呢！”

李愛蓉一臉陰云，沒講話。怎么了？超額了，她干嘛不高興呢？李燕不明白。

這一天，又超額了，完成了700件。李愛蓉只交了340件。為什么呀？李燕更不明白了。

李愛蓉也是個能干、好強的姑娘。一手漂亮的活兒，嘴巴也能講。干事潑辣、干脆。人稱“二老美”，形容她脾氣秉性，和她的前任一—現(xiàn)在車間總支書記謝美芬—一大老美一樣。

在北戴河，李愛蓉對伙伴講：“我現(xiàn)在天天擔(dān)心。”

“擔(dān)心嘛呀？”

“我不在組里，我們組保證完不成計劃。這一砸鍋，我回去半年爬不起來?！?/p>

她回來了，沒砸鍋。相反還超額了計劃。姑娘有個小心眼，有點兒嫉妒呢。

“她把我存活的件數(shù)都吃光了?！崩類廴卣f。所以，她回來的頭一天，只交340件活。

“我吃了你的底？你走了15天，全組超額了2,250件，你能存這么多嗎？查記錄呀！”李燕心里氣鼓鼓的。可是，她不會說。再說，自己是模范呀，怎么能小肚雞腸的？回到家，她不吃飯，嗚嗚哭了一場。

姥姥心疼地說：“這是怎么啦？一出又一出的。當(dāng)了模范，眼淚倒多起來！”

姥姥明白了：模范，不光是堂堂皇皇地進大會堂開會，麥克風(fēng)前發(fā)言，首長接見，獎狀，會餐，大照片……模范，后邊還跟隨著無數(shù)眼淚和苦惱。她的外孫女能不能不斷地戰(zhàn)勝這些苦惱，不斷地獲得生活的歡欣呢？

領(lǐng)導(dǎo)支持她。工會主席老黃，年輕時一直做共青團工作，最能體會她的心。群眾，對于本分的老實人，更是肝膽相照。

“我不會講話，以后工作大家多捧場！”她說。

不管甜活，苦活，分配給誰，誰都沒二話。就是車間里最調(diào)皮、勞教過幾年的“小玩鬧”也說：“李燕，什么活不好干，給我！”須知這是計件工資，意味著少拿錢??！

那天，她發(fā)燒40度，愣是讓妹妹用自行車把她推到車間，堅持上班。干著，干著，臉發(fā)白，虛汗直冒。大家都勸她快看病去。她不去。一位老師傅看勸不走她，又心疼又感動，跑去找老黃：“你快去看看吧！”

大家生拉硬拽，把她拉到衛(wèi)生室，整整打了三天消炎退燒針。

這位老師傅不是別人，正是俞麗珍。

“有病就歇著！一寫勞動模范，就寫加班加點，帶病堅持工作。要不就是獎金不拿……好象勞模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金剛……”工會整理李燕材料時，大家都這樣說。大家心疼她呀！

還有幾個愣頭青更是說得沒譜了：“看吧，李燕早晚要毀在你們手上！”

群眾的心意，工會的同志是理解的。僅僅把勞動模范當(dāng)勞動力，當(dāng)什么寶貝捧起來是不行的。他們的李燕不是硬“樹”起來的樣板，而是自己磨硬了翅膀，慢慢飛起來的燕子。大家希望她不做籠中被觀賞的燕子，而一直飛在他們中間！

病好了，李燕又出現(xiàn)在車間里。見了她的面，一位小伙子說了一句平常的話：“李燕，你好了？”竟把大家說愣了。這位小伙子過去因為搞對象，拿刀子捅人，被判了兩年刑。平常哪有一句正經(jīng)話？“現(xiàn)在，連他也會說話了！”大家說，“也就是對李燕吧！”

組長李愛蓉被感動了，挺慚愧。李燕不計較。李愛蓉入黨時，李燕做了她的介紹人。

7

李燕太天真了。她的心純凈得象沒有一絲云彩的蔚藍天空。當(dāng)剛剛飄來一片陰云時，她吃驚了。

公司派來了工作組。襯衣廠打擊經(jīng)濟犯罪分子的工作在桌面上攤牌了。全廠29名中層干部，其中11名犯有經(jīng)濟問題和罪行。自天津地震以來，工人住房困難。為解決這個問題，廠里決定撥一部分公款買一批私房，以解燃眉之急。誰知道他們從中漁利，不僅把好房子占為已有，而且將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問題揭出來了：一名干部被判刑一年半，緩期執(zhí)行兩年；另一名干部判刑兩年，緩期執(zhí)行兩年。一名干部畏罪自殺。廠主要領(lǐng)導(dǎo)被免職。

李燕簡直是瞠目結(jié)舌了。這情況不是今天在會上才聽說的。車間里，早就議論紛紛了。她不信，也不愿去打聽。一個工人，管不了那么多、那么大的事。經(jīng)濟犯罪，雖說在報紙上見到不少，但在眼皮底下也會有這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她根本沒有想到。甚至，當(dāng)伙伴們對她講起這事時，她還講：“別亂說。哪兒有的事！”

可是，現(xiàn)在……

“他們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天天喊房子怎么分配，自己為什么這樣呢？他們怎么能板起面孔，一本正經(jīng)地教育工人呢？”她想。怎么也不能把他們的話和行動對上號。

“他們平常見到我，總是教育我，勞動模范要保持榮譽，要立新功，要為四化做貢獻，在改革潮流中當(dāng)先鋒。他們的覺悟不是挺高的嗎？可是……”她覺得象是看了一場假面舞會，受到了欺騙。，“他們不都是共產(chǎn)黨員嗎？入黨宣誓不是要為共產(chǎn)主義而獻身嗎？”她有一種神圣的東西被玷污的感覺。對于一個純潔無瑕的年輕人，這是最可怕的。

難怪工人氣憤地說：“我們汗珠子掉地摔八瓣，這點錢都讓他們撈走了！”

好心的伙伴對李燕說：“你干這么多有什么用？別冒這份傻氣了！”

苦惱的漩渦在李燕的腦海中回旋?！拔疫@么玩命干，打破了日產(chǎn)800件的記錄，容易嗎？他們卻這樣，唉，這倒底是怎么回事呵……”

李燕到底是李燕。苦惱的漩渦不會卷走她。她又一次沖過苦惱的漩渦，朝著認準的目標繼續(xù)前行。我不是為他們干的！我是為了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共和國呀！我是一名普通黨員，我管不了那么多，卻管得了自己。我可不能看到生活中的陰暗面就趴下。我不能給黨—光榮的旗幟上沾染一絲污痕。

她不再把周圍看得象蒸餾水。她在思索中找到了歡欣。她在走向成熟！

8

1982年9月。李燕脫產(chǎn)參加了局工會組織的勞模、先進工作者文化補習(xí)班。新的苦惱又不請自來。

她真不愿意參加這個補習(xí)班。三個半月時間，補整個初中課程。上學(xué)時，她就憷數(shù)理化。學(xué)不好，人家該怎么看呀！“看1這就是市特級勞模?！碧丶墑谀?，似乎就得處處名列前茅，事事爭做榜樣。一抬頭，一投足，都與凡人不同。

上學(xué)校報到前，正趕上一位記者采訪她。她老老實實把自己的苦惱訴說了。好心的記者鼓勵她：“沒問題，你干活那么有毅力！”

她連連擺手：“不行！干活和學(xué)習(xí)是兩碼事！”

頭一天進校，她戴著個大口罩，生怕人家認出來。象一片云，輕輕地、悄悄地走進教室，坐在位子上，便垂下頭。同桌雖也是一位先進生產(chǎn)者，對市里少有的幾名特級勞模，還是敬而遠之，上下打量她。

上課了。班主任李老師出現(xiàn)在面前。這是一位三十六七歲的中年婦女。和藹，可親，卻也透著嚴厲和認真的神情。

天天頭暈?zāi)X漲。天天復(fù)習(xí)到深夜。天天象負重上山的牛。沉重的負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姥姥心疼地說：“別累壞了！自小腦子就落下了??！”

爸爸嚴肅地說：“新時代的工人要做有知識的一代！知識就是力量！這是領(lǐng)導(dǎo)對你的培養(yǎng)，你要努力！”

兩個星期后，數(shù)學(xué)、物理摸底測驗。發(fā)卷子時，大家蜂擁而上搶卷子。不是搶自己的，而是搶李燕的。大家要看看這位特級勞?？嫉迷趺礃?？卷子搶到手了。物理：70分；數(shù)學(xué)80分，將將及格。

哦，特級勞模也有名落孫山的時候！

她的臉紅了。

兩個月后，記者來到學(xué)校，要為李燕照相。勞動模范戰(zhàn)斗在新的戰(zhàn)線上！這的確是惹人注目的新聞。

她嚇得直哆嗦。

李老師挺不滿意：“還沒到那兒呢，報社就來了！”

呵，李老師理解她！

三個月后，她累得心跳過速，不住嘔吐。李老師送她去醫(yī)院。病好了以后，李老師問她：“你這些日子是怎么學(xué)習(xí)的？”

“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五點半復(fù)習(xí)到七點一刻，然后上學(xué)校。晚上六點一直復(fù)習(xí)到十一點。連一次電影電視都沒看。謝美芬每月送我一本《小說月報》，也沒顧上翻?！?/p>

李老師聽罷，搖搖頭，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說一句：“你不懂得生活！”

這真是尖銳的批評。自從當(dāng)上模范以后，李燕聽到的凈是贊揚呵。李老師沒有把她僅僅看成模范。剛進校時，李老師和她有隔閡。是李燕的老實、本分贏得了李老師的關(guān)注。，她曾對李燕說過：“你轉(zhuǎn)變了我對勞模的看法。以前，我以為勞動模范凈是能說會道，憑一張嘴，吹出來的……”現(xiàn)在，她要說什么呢？

“你不能這樣呀！你每天用這么多時間，到底有多大收獲呢？該看的電影、電視、小說，還是要看！不會做的題，不要硬做，出去散散心，聊會兒天，回來再做?？赡阍趺匆蛔褪呛脦讉€小時？”

“我看會兒數(shù)學(xué)，再溫會兒物理，又翻化學(xué)……”

“這怎么行！”

李老師給她抄了一大張紙的口算數(shù)學(xué)習(xí)題?！澳愕姆磻?yīng)慢，先練練口算能力，突破數(shù)學(xué)這一門。一門不行，門門不行。學(xué)習(xí)是觸類旁通，連鎖反應(yīng)的！”

，以后，李老師上課，總愛叫李燕上黑板做題。她常常不會做。二十多歲的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臉上真不光彩。

“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就是要鍛煉你！”李老師說。

下了課，李老師常常給她補課。講完一段就問：“明白了嗎？”

“明白了?！?/p>

當(dāng)場李老師又出題讓她做。

又不明白。再講。學(xué)習(xí)，來不得半點浮夸。求根公式，解方程組……李燕永遠忘不了。忘不了這X、Y、z的無窮奧妙。忘不了李老師的一片深情。

三個半月的學(xué)習(xí)就要結(jié)束了。就要總復(fù)習(xí)考試了。見真本事的時候到了1李燕和李老師都捏著一把汗。

“這次考試不及格，我還不成了新聞？”她對李老師說。

就在這時，她要作為團的“十一大”代表去北京開會了。一去二十五天。

伙伴們說：“李燕，這回好了，開完會回來，準不會讓你參加考試了！”

李老師也替她松了口氣……

9

現(xiàn)在，共青團十一大結(jié)束了。李燕又回到學(xué)校。果然，不出所料。局領(lǐng)導(dǎo)看她耽誤這么長時間學(xué)習(xí)，決定不讓她參加考試了。

她不干?！斑@些日子，我沒縫一件襯衣，脫產(chǎn)學(xué)習(xí)這么長時間。別管及格不及格，我得向大家匯報！”

有人撇嘴了：“又逞能了！”

有人甩閑話了：“特級勞模嘛！”

李老師格外高興：“好，李燕，你又進步了。你能放下包袱。勞模怎么樣？勞模也有血有肉，也不是神仙。甭聽他們那一套，考不及格，我跟你一塊燒鍋爐去！”

李老師幫她復(fù)習(xí)數(shù)學(xué)，又帶她找物理老師補物理，找化學(xué)老師補化學(xué)……

李燕的眼睛濕潤了。在北京開會時，李老師給她寫了一封信，里面夾著各科復(fù)習(xí)提綱。信的開頭，是語文、物理、化學(xué)幾位老師一人寫了兩句話，下面是李老師語重心長的話，她永遠也忘不了。“李燕，你對待工作，是強者。我相信，對待學(xué)習(xí)，你也會是強者！”李老師不是把她當(dāng)作特級勞模，而是當(dāng)作一個普通的學(xué)生。她把李老師當(dāng)作自己的姐姐。她們的心相通了。

考試結(jié)束了。物理91分，化學(xué)99.5分，數(shù)學(xué)83分，語文83分，平均近90分。

局里讓李燕參加市勞模文化補習(xí)班繼續(xù)學(xué)習(xí)。為期兩年，補習(xí)高中課程。

臨離開學(xué)校前，李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說道：“你這次雖然考得不錯，但學(xué)習(xí)還是吃力。這次到市里學(xué)習(xí)，困難一定不少。實在跟不上，一定注意學(xué)點實際的本事，以后回來對工作有用處。春節(jié)過后，你到我這幾來一趟。有些書，材料，我替你攏攏，送給你……”

李燕還能說什么呢？在短短的人生道路上，她遇到了這樣一位良師益友。如果說，她成長了，做出了一定的新成績，那里頭一定有李老師的一份心血。

送她出門時，李老師又悄悄問：“交朋友了嗎？”

“沒有。”

“你都二十四啦，不小啦?！?/p>

“誰也不愿意找勞動模范……”

李老師呵呵笑了：“你真坦白！以后，這也是你苦惱的事！”

可不是，又一種苦惱在前面等著她呢！她能再一次沖過苦惱的漩渦嗎？

請理解一位青年勞模內(nèi)心深處波動的層層波瀾吧！理解他們，就會理解我們今天年輕的一代。他們是怎樣克服著自身和周圍的紛擾和苦惱，艱難地邁出每一步呵。他們是不容易的，他們是可愛的，他們是值得信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