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洛
不折不撓而又兼容并蓄
不偏不倚而又日新月異
——綠原:《歌德二三事》
綠原在回顧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幾十年來,每想寫一點什么,總象第一次提筆一樣感到窘迫和惶遽。我終于發(fā)現(xiàn),詩對于我永遠是陌生的,或者說,我對于詩也永遠是陌生的?!?/p>
綠原是一位成熟的老詩人了。稍稍熟悉他的作品的讀者都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詩有著何等真摯熱烈、嚴肅崇高的感情。一九四八年十月,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很有特色的詩集、年方二十六歲的綠原,曾經(jīng)這樣宣稱:“在人生的課堂,我選擇了詩”;“人必須同詩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斷受傷”。一九七○年,已經(jīng)淪落到人生底層、不得不和蕪雜的散文打交道、年將半百的綠原,面對著“你的詩一文不值”的告誡,寫了《斷念》一詩,從否定中進一步肯定了對詩的信念。在那焚琴煮鶴的年代,詩人們不能用筆來寫詩,甘愿用生命來寫詩!他在另一首詩中還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即使詩人一生不落言筌,也能留下無形的豐碑,只要他不背棄真理。一九八○年,象燕子一樣振翅飛回詩壇的綠原,在他第一首和久別的讀者見面的詩中就這樣宣告:“詩人的座標是人民的喜怒哀樂,人民的代言人才是詩的頂峰”。
綠原選擇了詩,堅信詩、詩人和歷史、人民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歷史和人民存在,詩,作為人民的乳汁和眼淚的結(jié)晶,也就存在?!褪沁@樣一位詩人,卻宣稱詩對于他或者他對于詩永遠是陌生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嗎?
詩人對詩永遠有一種陌生之感,這說的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個秘密。詩,其他藝術(shù)也一樣,是不能用模子來制造的,是不能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程序來制造的,甚至不能按照詩人事先的主觀設(shè)計來制造。詩是生活的花。詩在生活之中,好象種子在土壤中,而詩人就象既遵循自然又改造自然、能夠創(chuàng)造出千種萬類奇花異卉的園藝家。作為一個詩人,綠原總是在不斷探索,不斷創(chuàng)造。他每次從生活采摘的花,似乎都是一種新花,或是一個新的變種。
一九四二年,綠原的第一本詩集《童話》出版時,他還在復(fù)旦大學念書。當時的重慶還是“被統(tǒng)治于夜的地帶”,黑暗是濃重的,然而也有光明。那兒有白公館,也有紅巖村;有荒淫與無恥,也有嚴肅的工作。在那交織著光與暗、熱與冷的年代,綠原懷著“要寫一部革命史”的愿望向讀者講述他在生活探險的歷程中看見的一個個“童話”。他的心中有一面永不降落的旗,使他從心底“向勞碌的人民呼喚著萬歲”,使他向世界宣告:“我們是還沒有陣亡的士兵”并不無悲涼地傾訴:“現(xiàn)在戰(zhàn)斗常從夜間開始,如果黎明沒有來而我死去,也好,夜就是碑……”。
歌頌進步,追求革命,鞭撻反動,揭露黑暗,——這是四十年代國統(tǒng)區(qū)進步詩歌的共同特點。而在當時眾多的詩人中,青年綠原之所以引人注目,還由于他具有自己的藝術(shù)特色。他有豐富的想象,并總是在探求新穎的構(gòu)思和表現(xiàn)手法,而決不信奉任何固定的定義和規(guī)矩。他還特別注意語言的凝煉自然、內(nèi)在的節(jié)奏以及意境的完整。他富于想象但很少濫用想象,富于形象但在幾乎是可觸摸的形象中不時閃射出智慧和理性的光芒。
《童話》是綠原的第一聲。總是難免留有尚未褪盡的童音,然而它的純真也是不可重復(fù)的。不過,詩人即使想要重復(fù)它也不可能了,荊棘的現(xiàn)實把詩人推向現(xiàn)實的陷阱,綠原不得不向更嚴峻的人生進行更艱苦的搏斗,這不能不對他的詩作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
一九四四年,綠原即將在復(fù)旦大學外文系畢業(yè),當局征調(diào)他去“中美合作所”當譯員。他在友人的告誡和幫助下拒絕征調(diào),因此受到國民黨特務(wù)的迫害,使他不得不離開學校。新的流亡生活使綠原對當時的反動特務(wù)統(tǒng)治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更大的憎恨,他決心“用猙獰的想象,為嬌貴的胃,烹一盤辛辣的菜肴!”這就是發(fā)表在《希望》雜志第二期的組詩《破壞》,和發(fā)表在該刊第三期的長詩《給天真的樂觀主義者們》,并以此為轉(zhuǎn)機,寫了一系列的政治抒情詩和諷刺詩,宣告他和那個盤踞著一堆響尾蛇的反動統(tǒng)治徹底決裂。這些詩,后來分別收集在《又是一個起點》和《集合》這兩本詩集里。前者收錄七首,主要是長詩;后者收七十首,主要是短詩。
《終點,又是一個起點》、《悲憤的人們》、《復(fù)仇的哲學》、《軛》、《伽利略在真理面前》、《你是誰》、《咦,美國》等等;這些詩,調(diào)子激昂悲涼,情緒飽滿深沉,語言粗獷急促。面對著在生死線上掙扎的還在受難的人民,面對著在苦難中在斗爭中崛起的祖國,詩人用霹靂般的詩句,激勵人們聯(lián)合起來參加戰(zhàn)斗,用自己的雙手,改變那種把鎖鏈當作服裝、把噩夢當作食糧的命運。要復(fù)仇,向吃人的雙腳獸復(fù)仇,向壓迫人剝削人的暴君復(fù)仇,然后用“今天流的汗與昨天流的血可以比賽一下的工作”來慶祝勝利,來建立一個人民自己的國家。
綠原的這些詩,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也是多種多樣的。單以形式而論,既有惠特曼式的長行,也有鼓點般的階梯式,這不僅說明他的辛勤探索,也說明了自由體具有極大的彈性和活力。四十年代是自由體新詩得到巨大發(fā)展的年代,在這方面,綠原也作出了他的一份貢獻。
如果說,前面提到的那些長詩有如輕騎兵的奮擊,那么《集合》中的那些短詩則或是匕首的一擊,或是人生探索的瞬時記錄,或是“石頭縫里一莖綠色的生命”,或是“眉間尺激越悲歌的一組音符”。內(nèi)容和形式的多樣化,說明詩人是按照生活的本色,從事探險式的創(chuàng)作。其中有含蓄的詩,也有明朗的詩;有象征的詩,也有直白的詩;有抒情性很濃的詩,也有政論性很強的詩。大多是不拘一格的自由體,也有半格律體?;{(diào)是沉郁悲愴的,但也透出幾分亮色,好象從濃黑的天宇透出的熹微的曙光。
對于綠原來說,矯揉造作會窒息詩,任何矯揉造作都會離開生活的真實;自然才是詩的生命,因為自然是感情的真實形態(tài)。然而,詩作為藝術(shù),不僅需要自然,還需要凝煉和適度。一個荒蕪的雜草叢生的園子不是詩,經(jīng)過詩人慘淡經(jīng)營而又不失自然之美的園林才是詩。綠原的短詩大多寫得凝煉自然,不枝不蔓,試舉《航?!窞槔骸叭嘶钪蠛胶#愕暮蓿愕娘L暴/你的愛,你的云彩”。這首詩一共四行二十個字,正是一首五言絕句的字數(shù),但它的內(nèi)涵是豐富的。愛和恨是人生最基本的兩種情感,而風暴和云彩卻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讀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去補充它,去參與詩人的創(chuàng)造。
簡言之,在四十年代,在綠原的詩的色譜中,有著多種顏色,有著各種濃淡色度。詩人的精神世界是寥闊的,他的探索的路也是寬廣的。
全國解放以后,綠原先在報社、后到宣傳部門工作。工作是繁忙的,然而他還是擠出時間來寫詩。記得他寄我看的第一首詩是《大虎和二虎》,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新鮮:它和他過去的詩完全不同,是用民歌體寫的一篇民間故事,一個聰明的長工智勝地主的故事。讀完以后,總覺得缺少一點什么。當時沒有細想,現(xiàn)在回想起來,缺少的是詩人綠原的風格和藝術(shù)個性。探索是有益的,然而未必都是成功的。
從一九五三年起,綠原又開始了新的探索:用直抒胸臆的抒情詩,來歌頌新的生活。這些詩在當時發(fā)表出來的不多,但當我在《人民文學》上讀到《沿著中南海的紅墻走》和《雪》的時候,我感到綠原又走上了一個新的起點。
《人之詩》及其《續(xù)編》收錄了綠原寫于一九五三——五四年的二十二首詩。我們又聽到了詩人的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詩人在生活中,隨時隨地都感到詩的存在:“在我們這個時代里,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有節(jié)奏和韻律,一切都能變成歌?!庇谑撬璩t光滿面的天安門,親熱慷慨的王府井,醒了的小河和唱歌的少女,老實的小毛驢和吸引人的書店,同老鷹一起盤旋的飛機和在曠野奔跑的列車。
《明朗和晦澀》是一首用象征手法寫的富于奇想的詩。驕傲的月亮要和謙遜的太陽較量,它對于在黑夜放光還不滿足,要去占領(lǐng)白晝,但當太陽揚起火紅的云霞時,月亮就在朝霞的陷阱里消失了。
詩人歌唱快樂的火焰,因為人的生活就是一團火,一團看不見的、永不熄滅的火,一團叫世界更明亮、更溫暖的火。“燒吧,火焰,快樂的火焰,/我們把心投給你,/我們把血澆給你,/讓我們成為你的一部分吧?!?/p>
讀著這些詩,仿佛看到了詩人的童心,好象經(jīng)過螺旋的階梯,他又回到《童話》時期比較明朗、單純的心境去了。只是在四十年代初,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是憧憬,而在五十年代,美好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了。
然而,綠原的探索并未能繼續(xù)下去,一陣嚴霜幾乎凋零了他的詩之花朵,一陣驟雨幾乎熄滅了他的生之火焰。他成了二十世紀的哥侖布,在時間的海洋上航行,手捧一部“雅歌中的雅歌”,堅信前面有一個歷史的新大陸。
在十年動亂中,綠原繼續(xù)在時間的海上漂流著,不過在煙霧騰騰的海面上,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一些亮色了。如果在現(xiàn)實中看不到,至少在夢中可以看到。綠原在這十年間寫的十首詩,就是在夢與現(xiàn)實的交織中捕捉到的一些亮色。
這十首詩,是對現(xiàn)實的嚴峻所作的深沉的思考,有的詩寫得很沉痛(《母親為兒子請罪》),但并沒有消沉和絕望;在那人對人紅了眼的年代,詩人并沒有失去單純的童心(《往往》),流血的心還向往著太陽和花香(《但切不要悲傷》);一個微笑就會喚醒對春天的希望(《謝謝你》)。在那一紙誣陷就可以把人送進精神刑場的年代,詩人的信仰卻象嬰松和礁石一樣堅定(《信仰》);在那人們都
綠原這一時期的詩,寫得都很精煉,仿佛是經(jīng)過高溫高壓濃縮而成的結(jié)晶。如《重讀<圣經(jīng)>》幾乎可以說是對十年動亂的歷史所作的詩的概括,一行行詩句仿佛擲地有聲。又如《不是奇跡》,詩人用高度概括的詩句,為我們講述“天安門的童話”:“話說某年某月某日,人間忽然發(fā)出了一片抽泣,抽泣變成了一團懷疑,懷疑變成了一陣耳語,耳語變成了一聲霹靂,霹靂變成了一座花海,花海變成了一攤鮮血,鮮血變成了一堆烈火,熊熊的烈火變成了無窮無盡憤怒的微粒,充塞著全中國的空氣……”。詩人的概括,是多么準確、鮮明、有力。
一個對革命、對人生保持著信念的詩人,也就不會喪失對詩的信念。我們看到:在那萬馬齊一
一九七二年,綠原寫了《陌生人之歌》,寫的是詩人終于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武漢,卻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陌生人?!拔蚁敫總€人打招呼/但沒有一個人理睬我/那個小板屋對我關(guān)著/那個老婦人流著淚掉轉(zhuǎn)了頭”。這真是一絲不改的白描。因為有一個詩中沒有寫出來的故事,即使細心的讀者也很難想到:那個小板屋就是詩人在故鄉(xiāng)的唯一的親人的家,那個老婦人就是詩人自幼相依為命的姐姐。經(jīng)過很長很長的離別后,弟弟來叩姐姐的門了,但當她打開門一看是他,卻流著淚砰地關(guān)上了門。被關(guān)在門外的詩人也只好轉(zhuǎn)身走了,走到黃昏的江邊,當天就離開了陌生的故鄉(xiāng)。親人成為陌路,在那時并不鮮見,于是詩人把這個令人驚心的故事,壓縮成兩行白描的詩句,再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綠原參加了第四屆文代大會。錢學森應(yīng)邀給大會作了個報告,他講的是科學,而綠原卻從中聽到了詩。這就是一九八○年二月在《詩刊》發(fā)表的《聽詩人錢學森講演》。
這是詩人經(jīng)過長期漂流踏上陸地后的第一聲呼喚,是想讓科學和詩水乳交融的一個嘗試。他想證明詩的想象和科學的規(guī)律二者是相通的,都存在著“創(chuàng)造”的奧秘,都是為了人民和社會主義。這首詩,以及稍后的《歌德二三事》都是對歷史或現(xiàn)實杰出人物的禮贊,也是作者自己的抒懷,字里行間閃爍著詩人對人生和藝術(shù)的思索,就象青草地上閃爍著一簇簇鳳仙花。
在綠原的近作中,有對黨的赤誠的頌贊(《獻給我的保護人》),有對年輕一代的衷心的祝福(《盡管我再也不會唱》),有對過去沉痛的訣別(《給你——》、《燕歸來》),也有對于陰霾已消的新時期的歡呼:
世界上數(shù)我的國家最有希望,
世界上數(shù)我們白手起家的成就最值得自豪!
有人認為,在綠原的近作中,理性的東西多了一些。有時他不是在抒情,是在說理了。我不想為綠原辯解,不過我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對于那種認為詩只與形象思維有關(guān)、而與邏輯思維無緣的說法,我是不大贊成的,因為這種說法不大合乎創(chuàng)作的實際。詩是抒情的,但是,沒有理性(思想)的感情,正如沒有感情的理性一樣,會傷害詩;而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有血有肉的理性或思想,只會為詩增添光彩。因此,詩拒絕僵死的既成的教條,而擁抱智慧和理性,就象果肉擁抱果核一樣。
要完美地做到情與理的融合,有賴于詩人的經(jīng)驗、才華和功力,包括藝術(shù)技巧和思想水平。在這方面,綠原在《西德拾穗錄》(刊于《詩刊》一九八二年十二月號)組詩中,又作了新的探索,并取得新的突破。這一組詩已編入他的下一本詩集,且待他的新詩集出版之后,我們再來討論詩人的新的風貌吧。
綠原寫過不少關(guān)于詩的詩,本文沒有細談。為了彌補這個缺陷,我想從他的《歌德二三事》中摘引一小節(jié),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
不學玩世不恭的浪漫派
反對晦澀、頹廢和感傷
更排斥一切概念的抽象
要從客觀世界出發(fā)
寫得自然,寫得明朗
寫得完整,寫得大方
寫得嚴肅,寫得健康
寫得嫵媚,寫得雄壯
一九八三年國慶節(jié),蘭州
(《人之詩》,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人之詩續(xù)編》,寧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