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 戈 孔 璧
上期說到,華子良接到獄中地下黨負責人譚成榮、許明炎越獄指示后,進行了充分的精神和物質(zhì)準備,自衛(wèi)的利刃,嶄新的草鞋,路途的盤費。為了使身體適應路途的勞累,他每天堅持鍛煉身體。決定越獄的前一天,他接到譚、許送給他的小包,打開一看,是難友們?yōu)樗麥惖穆焚M,他望著一張張的鈔票,淚如泉涌,他決心不辜負領導和難友的重托,沖出牢籠,飛向解放區(qū),向黨帶去獄中兒女的問候。
闖三關飛越白公館半路上殺出惡魔王
(一)
華子良頭戴一頂破草帽,挑著一副破籮筐,象往日一樣,跟隨盧萬秋走過院壩,繞過樓房,轉(zhuǎn)角就到了小門。走在前頭的盧萬秋猝然停步了。華子良透過破帽縫隙,發(fā)現(xiàn)楊則興橫眉立目擋在小門當中,心中不禁一緊,兩腳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呆立在盧萬秋背后。
楊則興用冷眼瞅瞅盧萬秋,又瞅瞅華子良,惡聲惡氣地問道:
“怎么,這陣要到哪去?”
盧萬秋慌了,結結巴巴地回答:
“奉,奉王所長之命,為小賣部買、買貨。”
楊則興眉宇間露出陰險的冷笑。最近,發(fā)現(xiàn)囚犯秘密傳送字條,上峰一再命令嚴密監(jiān)視。楊則興對王金川任用華子良當差,心中早就不滿。在他心目中,華子良一直是個問號。今見王金川又批條叫盧萬秋帶華子良出門,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是,王金川畢竟是副所長,是他的上級,只得強忍三分。
他“哦”了一聲,思量著放行還是不放行?
“這不,王所長的批條!”盧萬秋不識時務地取出王金川的批條,在楊則興眼前一晃。
楊則興看也不看,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
“你!”
盧萬秋進退不得。
正在這時,兩個獄卒突然一前一后奔來。跑在前頭的急急忙忙來個立正,由于沒有站穩(wěn),險些打前失,沖著楊則興就叫:
“看守長,案破了!”
后頭一個,一邊要奪門而出,一邊氣喘吁吁地說:
“我…我去喊…喊醫(yī)生?!?/p>
楊則興又驚又喜,不由得身子一閃讓出小門,正要轉(zhuǎn)身回來,他猛覺身后有人在扯他的衣襟。他急忙扭頭過去,只聽那人低聲說道:
“看守長,大事不好……”
楊則興不知所以,心里不禁慌亂起來。盧萬秋領著華子良,趁機溜出了小門。轉(zhuǎn)眼之間,他們來到坡道口。眼看就要出大門了,猛然間,鐵絲網(wǎng)門邊,出現(xiàn)一個矮小的背影。
“陰敏之!”華子良心中一驚。真是冤家路窄,眼前這個家伙,是白公館里最陰險、最狡詐、最兇殘的敵人!“他到這里來干什么?”
陰敏之是帶著特別任務和沉重心情到這里來的。
近一兩月來,時局糟透了。國軍的全線進攻,變成了全面防御。陰敏之意識到,時局大有江河決堤、不可收拾之勢。重慶市內(nèi),也不安寧,罷工、罷課、罷市事件,接二連三。就連白公館里的犯人,也在暗中活動。他,寢食不安,憂心忡忡,唯恐犯人騷亂,更怕華鎣山的游擊隊來劫獄。一想到這里,他便覺得脊背發(fā)涼,不寒而栗。
“敬禮,所長!”盧萬秋一聲喊,打斷了陰敏之的愁思。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盧萬秋身后的華子良。他一邊向盧萬秋點了一下頭,一邊朝華子良上下打量著,眼睛里射出奸詐的冷光。
“所長散步啦!”盧萬秋沒話找話說。
陰敏之沒有答言,目光盯著華子良的破草帽,臉色陰森莫測。
一陣令人難耐的沉默。
“去購貨嗎?”陰敏之打破了沉寂。
盧萬秋點頭哈腰:“是,是……”
“天氣這么熱,怎么不戴頂帽子?”
盧萬秋下意識地抹了抹額頭的汗,笑著說:“呃,呃,習慣了,被那東西箍著,反倒更熱!”
陰敏之問話時,目光卻盯在華子良頭上。他沒有理睬盧萬秋的回答,向華子良移近幾步,一雙陰冷的賊眼,逼視著華子良。
華子良的心倏地一縮。他心里明白:陰敏之問盧萬秋那句話是沖著他的,意思是說,你華子良為啥用一頂大草帽把面孔遮得嚴嚴的?這個高級特務企圖從我身上發(fā)現(xiàn)破綻。
華子良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他一動不動、目光呆癡地站著,心里卻在緊張地準備對策。
“這犯人是隨同你去的?”
盧萬秋見陰敏之話中有話,東一鎯頭,西一棒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是……他是小賣部的華子良……我們經(jīng)常一同出去……”
“哦——”陰敏之慢慢從褲兜里掏出白手絹,輕輕擦了擦臉上的汗,輕輕一揮手。華子良卻倏地將草帽揭了下來,口里若無其事地說:“好熱呀!”目光依然是呆癡癡的。
陰敏之看到的是這樣一張臉:兩眼呆癡無神,面部僵板如木,十足的傻相。憑著他多年的經(jīng)驗判斷,面前這個華子良,確實是個呆子。國民黨的監(jiān)獄,竟把一個共產(chǎn)黨人變成了這樣的廢物,這正應驗了他的那套法西斯理論。此時此刻,一種勝利者的心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眉宇間禁不住露出近來很少有的笑容。
真正的勝利者是華子良。此刻,他“瘋瘋癲癲”地掉過身,挑起籮筐往回走。盧萬秋一把拖住華子良的籮筐繩:“你往哪兒去,快走吧!”華子良轉(zhuǎn)過身來,慢騰騰地跟在盧萬秋后面,走出白公館大門。
(二)
磁器口鎮(zhèn)今日逢集,人來人往,非常熱鬧。盧萬秋、華子良二人穿過人群,來到“翠花樓”前。
“哈哈,華先生,是你呀!”忽然一個人沖著華子良打招呼。
華子良抬頭一看,只見那人中等身材,頭發(fā)油光锃亮,身穿白色綢衫綢褲,手揮白色臺草帽兒,兀自搧著。華子良詫異了:“這是何人?”一時不知所措,便裝做沒聽見,繼續(xù)往前走??赡侨藚s不罷休,沖著華子良說:“華先生,難得今日有空上街趕場,要買些啥子東西回……”一句話未說完,那人驀然發(fā)現(xiàn)在華子良身旁的盧萬秋,立刻爆發(fā)式地叫道:“唉呀呀,是盧兄啊!你也出來公干。好,好!幸會,幸會……”
華子良搜索枯腸,想不出那人究竟是誰。盧萬秋一聲“胡兄”稱呼,喚起了華子良的記憶。原來那人姓胡名德祥,在息烽監(jiān)獄管過財務,在特務堆里他算不上“行伍出身”,只是個監(jiān)獄里的職員。他待人處事圓滑世故,對大小特務,都是笑臉相迎,對囚犯也不愿輕易得罪。華子良被關在息烽監(jiān)獄時,同他打過交道,他大概誤以為華子良出獄了。盧萬秋與胡德祥在息烽共過事,而且常在牌桌角逐,有點交情。息烽一別,各奔前程,今日相逢,自然話就多起來,把華子良撂在一邊。從兩人交談中,華子良知道,胡德祥已經(jīng)從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一個攪船的大老板。他蹬了原來那個黃臉婆,新娶了一個年輕太太,現(xiàn)在住在磁器口一個獨門獨院里。
寒喧一陣之后,胡德祥就向早年的賭友發(fā)出邀請:“今日有緣,到我寒舍小坐片刻如何?喝點酒,打打牌,敘敘別后情誼?!?/p>
盧萬秋心兒已經(jīng)發(fā)癢,口里卻推辭:“唉,今日有點俗務,改日奉陪吧!”
胡德祥哈哈笑道:“啊喲,你當‘大官兒了,瞧不起小弟,不賞臉?走吧,盧兄,你還沒有見過你新嫂子呢!”
盧萬秋口中推辭“改日,改日”,神魂早已飛去了。
胡德祥把他手一拉:“改什么日,今日就好!”
盧萬秋心旌搖搖地動步了。
胡德祥這才顧著了冷落一旁的華子良,笑著附口相邀:“華先生,你也一道去……哦,籮筐,不妨事,寄放附近就行?!?/p>
(三)
三人來到深巷的一個黑漆大門前,胡德祥搶先一步,輕輕敲了兩聲門。
“誰呀?”里面?zhèn)鱽韹傻蔚蔚穆曇簟?/p>
隨著胡德祥應出一個“我”字,大門“咿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個妖嬈的女人來。那女人身段不高,杏眼兒,小鼻梁,小嘴兒一笑,露出兩排細貝一樣的牙齒。她原是一個暗娼,胡德祥發(fā)財之后,她就投入了他的懷抱。
那女人見丈夫帶來兩位客人,杏眼兒左右一閃,十分熱情地喚了一聲:“啊喲,是貴客呀!”接著是一串脆脆的笑聲。她是一個應酬世故的老手,善于憑衣著識人,只把兩人掃了一眼,便分清盧萬秋和華子良并非同等身份。她特意對盧萬秋瞟了一眼,那甜甜的笑臉和脆脆的笑聲都是沖著他的。
胡德祥介紹道:“這位是盧先生,我常常向你提說的萬秋兄弟?!?/p>
胡太太笑得更嬌媚,更熱烈了:“哎呀!盧先生,稀客,稀客!快請進,請進!”女人擺手讓路,大獻殷勤。
她并未忘記親熱自己的丈夫。入門時,她挨在胡德祥身邊,一把將他正在搧風的草帽奪了過來,故意白他一眼,嬌聲細氣地說:“我就給你取把扇子來……”
她只冷落了華子良一個人。
進屋落座以后,那女人拿著太太的腔調(diào),大聲對著廚屋吩咐:“李媽,快給客人沏茶!”接著順手拿起桌上一包強盜牌香煙敬客。她先敬坐在正座的盧萬秋一支,盧萬秋欠身接著。她走到坐在旁邊馬架椅上的華子良跟前,只把香煙抽出半截,見華子良擺手,立即轉(zhuǎn)身而去,把那支煙遞給了胡德祥。放下香煙,她又抓起一匣火柴,飄到盧萬秋跟前,笑盈盈地給他點火。一股濃重的粉味鉆入盧萬秋的鼻孔。盧萬秋禁不住飄飄然,緊瞇眼兒輕浮地挑逗了一句:“謝嫂子!”街坊都叫她胡太太,這客人卻尊她為“嫂子”,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高興,“格格格”笑得更脆了。
敬罷香煙,她轉(zhuǎn)身問丈夫:
“德祥哪,怎樣待客?”
“打牌!”
女主人粉面生光。她對盧萬秋含笑一顧,說:“人不夠呀!我去拉一個人來!”說著,嬌里嬌氣碎步出門了。
她熟路熟門,來到磁器口水上警察所所長家里。所長的女人是個醋壇子,見到這妖婦,就沒好氣,指雞罵狗地說:“人不在!不知是哪個騷狐貍精把他的魂兒勾去了?”
她只好轉(zhuǎn)身到隔壁去找小稅吏來補“三缺一”。
牌墻砌好,正要擲骰開張,忽聽門外一陣笑聲:“哈哈哈哈,我來遲了!”一個大胖子警官應聲出現(xiàn)在門前。他,正是水上警察所所長。那小稅吏一見“貴人”光臨,自覺形穢,慌忙讓位:“所長,正缺您哩!你看,牌都幫您碼好了!”所長毫不謙讓,一屁股坐下來。女主人連忙微笑地招呼小稅吏:“來來,你給我抱膀子!”
剎時一盤打完,盧萬秋開門見喜,一把將牌推倒,收著三方送來的票子,笑著率先稀里嘩啦地洗起牌來……
這賭徒好不得意!回頭望了望華子良。華子良安坐在身旁一張馬架椅上。
二盤再起,牌桌上沉寂下來。經(jīng)過一番較量,女主人贏了,她“格格”笑著拍打著小稅吏的手:“你有功!”那黑眸子卻瞟在胖子所長臉上,話兒是沖他說的。正是他投桃報李,故意給她放牌。兩人目光一接觸,都心照不宣地微笑著。所長碼好了牌,靠著椅背吸煙,突然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華子良,心里說:他是什么人?他用那職業(yè)性的探究目光,在華子良身上掃來掃去。
華子良暗想:不好,憑空又添一個警官,他已經(jīng)在注意我了。華子良面臨險境,極力鎮(zhèn)定下來,若無其事地坐著,手里下意識地抓起草帽帶子揉了又揉。
“你摸牌呀!”女主人見所長發(fā)愣,提醒他了。胖子收回神來,伸手摸牌,打牌,一盤又一盤……
盧萬秋眼睛瞪得血紅,恨不得一口把眾人的錢鈔吞下去。而胡德祥卻不時地用幾句閑話、趣語,引得別人打幾個哈哈。他不計較輸贏,只是圖個熱鬧。女主人同所長眉來眼去,好幾次故意偷看他的牌,他也故意躲閃、遮掩。胖子所長,大塊頭,絡腮胡,戴著一副玳瑁眼鏡,同女主人打情罵俏時,眼睛瞇得細細的。對女人的輕佻,胖子的放肆,胡德祥似乎視而不見。在等牌的當兒,胖子對胡德祥用一種命令的口氣說道:“老胡,過幾天,你把那趟‘貨取回來!”胡德祥連連點頭,“是,是。大水一過,我的船就走……”原來他們在合伙作販賣金銀和鴉片的生意,賠上女人,他當然是心甘情愿的。
賭徒們沉浸在酣戰(zhàn)之中,忘了華子良的存在。華子良冷靜地打量起房間四周。只見左右墻上,各掛兩張條幅,湊成四季美人圖: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個時裝女人,拈花微笑,俗不堪耐。正中墻上,掛著一座壁鐘,鐘擺在“嘀噠嘀噠”地搖擺著。壁鐘旁,盧萬秋身后,有一個衣架,上面掛著胡德祥的草帽,盧萬秋坐著一仰背,椅子便把衣架撞得搖搖晃晃的。華子良眼睛左右一瞄,發(fā)現(xiàn)左右各有一道側(cè)門,左側(cè)門垂有一幅門簾,想必是主人臥室;右側(cè)門老媽子進進出出,一定可通廚房。“廚房必有后門——倒湯倒水倒垃圾免不了的……”華子良心中暗喜。他正欲起身,假裝去看畫兒,接近右門,再看外面究竟,但剛撐身子,所長卻向他走過來了。那胖子越來越近,華子良的心越跳越急了。
“你找什么呀!找火柴嗎?——我這里有!”女主人又關心的叫了。
“不,不是。我熱了,脫衣裳!”胖子已經(jīng)在松皮帶,他走到衣架子前,把帽子、制服往空鉤兒上一掛,轉(zhuǎn)身回去,對華子良看都未看一眼。他掛衣服時漫不經(jīng)心,一下把胡德祥的草帽撞了下來。那頂草帽在地上滾了兩滾,滾到右側(cè)門邊。隨著滾動的草帽,華子良發(fā)現(xiàn)門口腳盆里堆著胡德祥換下的衣服。他的心猛然動了一動……
盧萬秋滿臉通紅,他已經(jīng)坐不住了,蹲在凳子上,手抱膝頭,身子前傾,眼瞪得圓圓的,在找好牌,如同餓狗尋食。他已連輸三盤,無心顧及華子良了。
正門人影一晃,老媽子買菜回來了。女主人最先瞥見,立即吩咐:“早點煮飯?!苯又旨右痪?,“是弄紅燒鰱魚嗎?火候要拿好!”李媽應著,進了廚房。廚房有了人,這條路又被封死,華子良心中的一線希望破滅了。
“當!當!……”壁鐘一連敲了五下。五點了!時不待人,華子良頓感渾身燥熱,如坐針氈,他的手下意識地撕著破草帽的邊兒,把那麥草桿兒一節(jié)又一節(jié)掐斷……
“我和了——滿貫!”盧萬秋一聲大叫,猛地站了起來,一手推倒牌墻,一手抓來桌中的一張牌,“咔”地一聲卡入牌陣,確是一條“青龍”。他得意忘形地數(shù)著牌點,高興得滿臉放光……。這張惹禍的牌,是女主人聽信膀子客參謀而發(fā)的,當然遭到另外兩個輸家的埋怨。女人臉紅了,狠狠地瞪了小稅吏一眼:“都是你!”小稅吏發(fā)窘地笑著,額頭冒著虛汗,尷尬地呼叫著:“好熱!好熱!”又自我解嘲地說:“我頭都有點暈了……這會兒能有一個西瓜,解解熱就好了!”他口中雖這么說著,可又難舍票子,只是訕訕地離開女人,在屋門口來回踱步。
一句話點醒了華子良:“這膀子客久在門邊坐著,終究是個禍害,何不趁機把他支走。”他緩緩起身,也輕輕喚了兩聲:“好熱呀!”給了那膀子客一個呼應,隨即慢步上前搭訕:
“老兄,賣瓜的不遠吧?”
“不遠,不遠。”
“你路熟,煩請去買兩個西瓜好不好?”邊說邊把鈔票掏出。
“這……”
“不必客氣了!”鈔票已經(jīng)塞在膀子客手上。
小稅吏見有瓜白吃,怎不樂意?轉(zhuǎn)身快步出門去了。
此時屋內(nèi)鴉雀無聲。那四個男女屏神斂氣,完全沉浸在“廝殺”之中……
華子良,你還不快走!
(四)
華子良開始行動了。
他輕輕站起身子,移步走向右側(cè)門去。他早已盤算好,要去拿腳盆里那套衣裳和盆邊那頂草帽。
他認為這兩樣東西對他如生命一樣重要,逃走以前,必須把它們弄到手!他走過去了,剛彎腰……
“先生,你找什么?”李媽突然出來,腳步如此之輕,華子良一點也沒覺出。
他頓時怔住了,手足無措。
“找扇子嗎?……我給你去拿?!崩顙屧捳Z低低的,神態(tài)也很溫和。
華子良回過神來。他臉上僵板的肌肉松弛了,發(fā)直的眼神有了一點活氣。他對那和善的李媽點了點頭,乘勢伸手去拾那頂草帽子,搧了兩搧,同樣低低地答道:“謝謝”。
李媽拿起腳盆中一條圍腰,緩緩地圍在腰上,一掠頭上的白發(fā),又進廚房去了。
華子良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又拿帽子搧了兩搧,偷眼向牌桌望去,賭徒們激戰(zhàn)猶酣,毫無所覺,他又朝右門邊望了一眼,李媽再也沒有走出來。于是迅速躬身,一把抓起胡德祥那套衣服,揉成一團,閃電般地塞進了草帽的帽窩之中。
動作完成。華子良呆立著,心兒咚咚狂跳著。他穩(wěn)住心神,緩了緩呼吸,方回頭過去。眾賭客紋絲不動。他如釋重負般地放下心來,輕松地折了一下帽沿。
牌局角逐達到頂峰,幾個幽靈在無聲拚搏,誰也沒有注意華子良的腳步已在房中滑動了。華子良的腳步移到了門邊。他一邊搧著帽子,一邊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細語道:“好熱呀,好熱!”接著又低聲自語一句:“解個溲去!”
盧萬秋好象聽見了,抬了一下頭。但這時“啪”的一聲,上首一張牌打出來,他的魂兒立即被勾了去。
華子良慢慢邁出了房門。
他走進庭院,繞過花臺,在假山背后停了片刻,側(cè)耳凝神,傾聽房內(nèi)有無動靜。
忽聽盧萬秋大叫:“你往哪里跑?”
華子良心驚肉跳,耳朵嗡的一下響了,額上冒出冷汗:“糟了!到底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
但是,并未聽見腳步聲響,只是傳來桌子上竹墻倒塌之聲?!肮?,老子終于抓住了你!”盧萬秋在瀕臨絕望之時,最后摸到了那張絕牌,狂喜得跳下了椅座!
好一場虛驚!
這虛驚提醒了華子良,再猶豫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行了。他猛跨了幾步,跑到小院大門,門兒虛掩——剛才那買瓜的出去后,未閂門。華子良輕拉一條縫兒,從中輕輕擠了出去。
閃身進入小巷。巷里靜悄悄。
他疾如流星,快步出了巷口。
那條直通河邊的大道擺在他的眼前了。他急急向河邊奔去。但只走了一段路程,突然轉(zhuǎn)身,向那大道右側(cè)的菜地走去。在此緊急的時刻,他怎么不直插江邊?去折騰什么呢?不,華子良還有一件緊要事情,必須馬上處理。他走上田埂,跨步進入茅棚,立即將外衣外褲脫了,把草帽中的綢衣綢褲取出換上。又把自己的衣服埋藏好。
華子良匆匆來到嘉陵江邊,誰料想嘉陵江正發(fā)洪水,波濤滾滾,大浪排空,所有的船只都停泊在岸邊,不敢啟航。馬上渡江是不可能了。他趕快掉轉(zhuǎn)身來,裝作商人的模樣,大大方方向一個茶館走去。真是冤家路窄,正在這時,特務楊則興神色緊張地向他走來……
(插圖: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