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純哲

在“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的古典文藝散文中、不乏意境優(yōu)美之作。尤其大家之文、常以沁人心脾之情、豁人耳目之景，感染吸引了古今讀者。情與景的水乳交融、內(nèi)感與外物的和諧統(tǒng)一，必然產(chǎn)生佳構(gòu)。而古典文藝散文的佳構(gòu)往往表現(xiàn)在意境的深邃雋永、蘊味的豐厚無窮。令人讀了如芳茗在口回香不盡。無論是雄渾豪放、鋪陳渲染的名篇，還是曲折深致、秀麗多姿的精品，都以如此的藝術(shù)境界向讀者揮發(fā)著勾魂攝魄的魅力，使你百讀不厭、遐思不已。

蘇軾的《前赤壁賦》是一篇散文賦。在這篇作品里作者以豐富的感情、復(fù)雜的心緒、通過引物生情、懷古感今的手法抒發(fā)了他對宇宙、人生之見，表現(xiàn)了他政治失意之后的自拔超脫的清高孤傲的情懷。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蔽恼乱潦?、筆墨輕淡而色彩紛呈，立片言且竭盡其妙，把讀者引入風(fēng)緩、水靜、月朗、山明的赤壁之下。讓我們看到了一幅水闊天高，初秋月夜的畫面。在這幅畫圖中清風(fēng)、明月、東山、流水動靜相升、聲色互諧，產(chǎn)生了強大的吸引力?！扒屣L(fēng)徐來，水波不興。”點染了這幅畫面的清幽、靜謐；“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焙嫱辛诉@幅畫面的生機；“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庇骋r了這幅畫面的神美。作者用點染、烘托、映襯之筆寫得風(fēng)物有意，進(jìn)一步突出了人更多情。使作者把心曲隱微，寄托于山水風(fēng)月之間，以詠物之快，去緩解心靈隱憂。故而，筆鋒推蕩，把畫面的境界拓廣:“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笨v有千般思慮，萬種懷想，隨著這白茫茫的露氣，溶人那水天相合的寥廓之中。寫得深渾、高闊、不禁由身游赤壁而引向神游宇宙——“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終以概括之辭收結(jié)全段，一言以蔽其意，警策而顯真情，陶然自樂的滿足，不問世事的超脫、已歷歷在目。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通過寫景記游而婉轉(zhuǎn)抒懷的精品。它之所以引人入勝，蓋在于作者以新巧的構(gòu)思、優(yōu)美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形神畢肖栩栩感人的意境:“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遍_篇睹物，句不空書，寥寥數(shù)筆就把山姿水態(tài)，滁州風(fēng)貌推入視野，文起而景現(xiàn)，意立而境出。猶觀一幅色彩斑瀾的山水畫卷、令人心曠神怡——四圍皆山，遠(yuǎn)看西南諸峰，翠林莽莽、幽壑深渾。那草木爭榮，秀拔峻峭的瑯琊山隱現(xiàn)其間。蔚為壯觀。隨山而進(jìn)，水聲潺潺，釀泉噴放，流于兩峰之間。峰回路轉(zhuǎn)，步進(jìn)景異，醉翁亭如飛燕抖翹亭亭立于泉上。由遠(yuǎn)而近，由山而泉，由泉而亭，一步一景，層層寫來。真是筆若行云，墨如流水，筆墨所致，每臻絕妙。簡直把你引入了一個超塵脫俗的仙境。這神筆奇工，巧逾畫師的藝術(shù)造詣，達(dá)到了古典記敘散文意境美的極致。意境既出，醉翁自入:“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边@里我們看到了一個會客于亭、歡飲賞景、悠然自得的醉翁形象，而醉翁在勝境之中又以警策之語告訴人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憋@示了他的飲酒為觀、醉則醉矣，但不是醉在酒上而是陶醉于山光水色之中的“山水之樂”的真情。

再看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這是古典散文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它通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描繪升華出自己的政治抱負(fù)，并把至理名言留于后人，一直成為今人的借鑒。且看他如何以文中意境傳其心志的:“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饑，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p>

百余字，兩幅圖，一繪洞庭風(fēng)雨，二畫洞庭晴明，把一個洞庭湖的風(fēng)雨之狀，晴明之貌活生生地躍然紙上。使人如立洞庭之畔，眼觀了它的連綿的霪雨，怒吼的陰風(fēng)，排空的濁浪。在昏天黑地中不見山岳商旅，只聞虎嘯猿啼的凄冷、陰森的景象。如此意境自然引起人們的蒼涼悲愴之懷。然而，作者用“至若”一詞轉(zhuǎn)而一揮，以其七彩之筆又繪制出一個全新的畫面:春光明媚，水天一色，沙鷗錦鱗翔游于萬頃碧波；岸上的香草蘭花，爭芳斗艷；每當(dāng)月夜，銀輝千里，月色撫流，金光跳動，月映水中如潔白的玉盤。此時漁歌起落，唱答自如。面對此景，怎能不使人寵辱皆忘，喜氣洋洋呢?作者的造境之技可謂深矣!然則意在筆先，造境是為了寓意明旨。旨在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币笕嗜酥臼孔龅?“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警策之言，寄寓著作者的厚意真情，語意兩工，情志俱達(dá)。此種妙筆常常以點眼之功出現(xiàn)于作品之中，而古典作家又往往使它顯現(xiàn)于文藝散文的片言妙境之內(nèi)，或作為由美好意境而引發(fā)出來的正確感悟來啟迪讀者。

(鄭一鳴摘自《名作欣賞》1984年第2期)

(題圖:鄧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