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布瓦洛 納爾塞雅克合/著 張繼雙/譯
續(xù)《啄木鳥》1985年第1期
等他消失之后,我又愣了一下,才沿著凄清、寂靜的長廊走到電梯間。一進餐廳,我發(fā)現(xiàn)盧孚爾太太已經(jīng)坐在飯桌旁她的位子上,我冷冷地同她打了個招呼,然后慢慢打開餐巾,用眼角悄悄盯著她。只見她上穿褐色小褂,下穿百褶裙,打扮得十分漂亮。前夫剛剛?cè)胪粒虬绲萌绱溯p佻,我感到很不是味兒。
我私下把她看成新寡,維爾貝同她窮聊,沒有絲毫新鮮東西。維爾貝談到公墓上的地皮,他說:
“還是早點到新公墓上買塊地皮比較穩(wěn)妥,聽說地皮馬上就要大漲價。我已經(jīng)選好了一塊地皮,又請石匠替我刻制了一塊既漂亮又便宜的石碑。您們猜一共花了多少錢?”
我說:“咱們談點別的好不好?”
維爾貝向盧孚爾太太:“您不愛聽?”
她回答:“不,我愛聽。我知道有許多人在生前就把后事安排妥了?!?/p>
維爾貝說:“是呀,特別是象我這樣沒有子女的人。我來到這里就等于在上帝那里掛了號。其實這沒有什么奇怪的,這樣做并不會早死,不做準備的也不會晚死。我們住在這里心里很平靜!怎么,您不這么看嗎?”
我干巴巴地說:“不,我不這么看?!?/p>
“啊,對不起。”
他馬上摘下助聽器耳機子,開始往杯子里倒藥水和藥面。
我對呂西爾說:“是我惹他生氣了!”
她嫣然一笑,輕輕對我“噓”了一聲。
我說:“不用害怕,他聽不見。一摘去助聽器就失去了聽覺,象傻瓜一樣。當然嘍,他說得對,我也同意早做準備。但我們干嗎要在今天談這件事情呢!”
維爾貝用力掰著一片藥,他的藥盒、藥管、藥瓶把榮吉的地方全占滿了。他一雙長滿疙瘩的老手怎么也掰不開那片藥。
盧孚爾太太說:“我來替您掰,我常干這種事兒!”
她接過藥片。
維爾貝說:“請小心一點,從正中間掰,我不能多服……謝謝!”
他吞下藥片,站起來對我們一點頭,向客廳走去。
盧孚爾太太說:“他可真是個怪老頭兒,叫人無法放心,是不是?”
“他愛激動,總象誰欠他二百吊錢似的……您要不要來一杯咖啡?怎么,晚上您吃咖啡不合適,是吧?……”
“噢,不,我不怕。相反,晚上我常常喝咖啡?!?/p>
她解釋說她晚上之所以要喝一杯咖啡是為了提神好替丈夫朗讀文章。
“您給他讀什么文章,是小說嗎?”
“不,不!您想會那樣嗎?我主要為他念評論性文章……現(xiàn)在,我正在為他朗讀《中國即將蘇醒》,他滿有興趣?!?/p>
“您呢?有興趣嗎?”
她狡黠地瞥了我一眼,說:
“我對這類書沒有興趣?!?/p>
“您這差事很費力,是不是?”
她思忖片刻,說:
“不,并不太費力。但是……這事我本不該講,不過……”
“講吧,怕什么呀!”
“好,我講。他大概以為這類書對我也有吸引力,對我也是一種消遣。他很希望我也能消遣一下……可是,終日陪伴著他,唉!……當然,我應該體貼他、照料他,他病成那個樣子,也怪可憐的?!?/p>
我脫口而出:“而對您呢?”
她沒有回答。
我又說:“我不難理解您的處境。您可以經(jīng)常出外走走嗎。他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總纏著您吧……”
她打斷我說:
“當然不是這樣。您想到哪兒去了,我當然有時間休息和娛樂?!?/p>
她語氣詼諧,我也裝作開玩笑似地說:
“這個我明白。您常出去跑跑……”
“對,一個女人總有一些東西需要采購,但我從來不敢在外邊多呆?!?/p>
“您怕什么?他需要人時,可以按電鈴叫護土克萊蒙絲或女工呀!”
“對,他當然可以這樣做。我是擔心他跌倒摔傷。我不在家,他就容易激動,一激動就不想安靜地待在沙發(fā)上,要自己試著走路,那就有跌倒的可能。而且一旦跌倒,他自己是站不起來的。唉,真是個老小孩,總跟小孩一樣任性,一樣愛發(fā)脾氣,他知道自己身體弱,離不開我?!?/p>
我聽著聽著思想開了小差,猜想著也許是盧孚爾沿墻蹣跚著走到電梯口,上到平臺同榮吉辯理,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去取榮吉的眼鏡……可是,夜那么深,他能躲開太太溜出來嗎?不對,這個想法太荒唐,根本不可能!
我說:“我愿為您效勞。假如您讓我認識一下您丈夫,在必要時,我就可以去陪陪他,讓您放心外出散散心。”
我心里想:“老家伙,你今天是怎么啦?你這張被蟲蛀壞的嘴巴怎么變得這么能說會道?怎么,想上鉤嗎?”
她馬上回答:“不,我知道您為人十分熱情,但我不能連累您。您知道他那號人,既嫉妒又霸道。”
聽罷她的話,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打開手提包,然后又迅速合上。她這一動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不由又想起了我妻阿萊特。對呀,想當年我不也是既嫉妒又霸道嗎!可現(xiàn)在我還能嫉妒誰呢?我象找不到顧客的屠夫,沒有嫉妒對象了。我現(xiàn)在的處境多么滑稽、多么可笑。我站起來,對她說:
“晚安,尊貴的太太!明天見!”
“好,明天見!”
我今天怎么如此活躍?這需要認真思考一下。我有怨氣,但心頭又感到一絲寬慰。我沒有同她談及榮吉的事情。假如提到榮吉,她會驚慌失措嗎?說實話,我用不著了解她的反應,因為我認定她就是殺人兇手。
碌碌無為又一天!今天我興致勃勃地進城兜了一圈。我想看看呂西爾常去哪幾家商店采購?我順著普利蘇尼大街往前走,到時裝商店門口東張西望。我這是要干什么呀?是希望遇見她,然后象年輕的情侶那樣,陪她逛馬路嗎?不,不對。我對她沒有興趣。真的嗎?是因為她殺害了榮吉,我才對她厭惡了嗎?我有時認為自己的估計無懈可擊,便對生活充滿了興趣;有時又覺得自己的雄論沒有可靠的依據(jù),這時便認為人生可悲可嘆,毫無意義。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最使我感到為難的是,呂西爾十分沉著,毫不驚慌。她真是個怪物,叫我有點害怕。然而,我又想,她丈夫天天監(jiān)視著她,她不這樣又怎么辦?
我的推敲不夠周密,不能忘記她丈夫是法官,這個問題不容忽視。要知道,他一生不知審判過多少案件。由于職業(yè)習慣,他目光敏銳、多疑。呂西爾,您也真可憐,您只有對他笑臉相迎,并細心地照料他。您這種生活實在可悲。突然,我對自己的估計又開始懷疑。榮吉是十到十一點死的,而在這個時候,呂西爾正給丈夫朗讀《中國即將蘇醒》。即使她那個時候不讀書,也難以瞞著丈夫跑到平臺上去呀?難道盧孚爾先生天天吃安眠藥?對,明天早上找克萊蒙絲了解一下!
十點鐘。
聽罷克萊蒙絲的話,我心里平靜了一些,我要把她的話記下來。盧孚爾租住的套間共有三間房子:臥室、客廳兼寫字間和小廚房,當然外加盥洗間。盧孚爾先生睡在臥室的大床上,由于他臀部經(jīng)常疼痛,夜間尤其厲害,所以他不讓妻子陪睡;呂西爾睡在隔壁的兩用沙發(fā)上。
我問:“他天天服安眠藥?”
“對,而且一天服好幾片,我看劑量有點大,但他執(zhí)意如此,我有什么辦法?”
“他一般在幾點入睡?”
“不清楚,估計比較早。您問這個干什么?”
“因為我常失眠。我不是要了解什么,但同病相憐,我關(guān)心他唄。我也想了解一下他有無醫(yī)治失眠癥的訣竅。”
看來問題已經(jīng)明朗,呂西爾趁丈夫睡熟之際,把中隔門關(guān)上,這樣她就可以自己行動了。
今晚,維爾貝沒有去餐廳用飯,大概他的十二指腸潰瘍又犯了。桌上只有我和呂西爾。開始,我倆都感到不自在,象在眾目睽睽之下幽會的情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們互相問候了幾句:“盧孚爾先生好吧?”您的坐骨神經(jīng)痛怎么樣了?”我回答說沒有關(guān)系。我不敢說痛,怕她把我當成膽小怕痛的懦夫。后來,不知由什么事情引起的,我們談到了養(yǎng)老院的圖書館。
她說:“這個圖書館確實太差勁了。”
“我不是對您講過嗎,現(xiàn)在主要是缺少人手,誰也不愿意去整理它。幸好,住院的人都沒有興趣讀書。我曾有心整理,但懶散和自私,使我又放棄了這個念頭?!?/p>
“我不信,您既不懶,也不自私?!?/p>
“等您將來了解我之后,就會知道我是何等自私了?!?/p>
就這樣,我把自己說成是個呆傻、粗魯?shù)钠接怪叀K尖馄毯?,說:
“我去整理圖書館,您看行嗎?”
“您?”
“我怎么了?我當然沒有那么多時間,不可能
一個人單獨完成,但先編個目錄,開個頭總可以嘛!”
“那您丈夫怎么辦?”
“噢,他呀!他每天總得給我一小時的自由支配時間吧,因為中午他總要休息一下。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嗎?編目錄至少得兩個人,一個人查書,一個人注冊登記。我愿意為大家做點有益的工作!我們還可以申請一點補貼,您看行嗎?住在這里面的老人都是富翁,他們不會拒絕?!?/p>
我開始有點保留,不想干,因為我怕一干上這項工作,就沒有時間去考慮我所關(guān)心的那件事了。而且我還知道,這里的讀者所喜歡的作家不值得我花這份力氣。但呂西爾一再催我,弄得我心慌意亂。我估摸她這樣做也許另有打算,于是便答應了。通過這次交談,我發(fā)現(xiàn)呂西爾是位很有組織才干的女性。我是上一代的人,我一生中沒有遇到過多少象她這樣剛毅果斷、才華橫溢的女人。
我說:“看來您早就胸有成竹了?”
她神色堅定地回答:“我從不倉促上陣?!?/p>
我聽不慣她這種自負語氣,但一時無可反駁。我認為,世界上的女人共分兩類。一類是奶媽型,一類是巾幗英雄型。阿萊特屬于前者,即屬于占有式女性,她不僅在夫婦生活上要完全占有丈夫,甚至在精神和肉體上也要完全占有丈夫。她要求吃、穿、玩、樂,要求丈夫俯首貼耳,但在工作上,她從不提任何意見,因為她根本就沒有主見。巾幗英雄式女性則不同,她們有主見,有主動性和心計。
我們開始整理圖書館,可養(yǎng)老院里干嗎要建圖書館呢?“我從不倉促上陣”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那天晚上,在平臺上把榮吉推下去的會是她嗎?……我該把她列入哪一個類型呢?奶媽型?她外貌吸引人,象奶媽型,你看她線條優(yōu)美,小臉蛋象秋天的水果,間有幾條淺皺紋;她一頭金發(fā),是染過的,發(fā)根呈灰白色;她臀部肌肉豐滿,很有幾分刺激性;她身腰苗條,好似妙齡少女;一雙小手又白又嫩,一點也不干癟。還有她的眼神、姿態(tài)和動作都很吸引人。她的言談話語和心靈,都表明她剛毅、有心計。我們男人往往看不透這類女人的心思,往往受騙上當。這一切的一切,驅(qū)使著我去探討一下,去了解一下呂西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確切地說,我是想了解一下她到底為什么要殺害前夫。但她并不象殺人兇手。這種矛盾心理一直在折磨著我,怎么才能治愈這塊心病呢?
我們倆注定要在這里住下去。我每次遇見她,心里就嘀咕:“在平臺上發(fā)生的悲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弄明白這件懸案,我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同她交朋友、套近乎,同她友好相處,并同她交換知心話。但另一方面,我又必須時時留意,不能被她的美色所迷。這個危險是存在的,她那動聽悅耳的甜言蜜語不是已經(jīng)撥動了我的心弦嗎!我象久旱逢甘雨的禾苗,恨不得把她的話全部吞下去。她到底是水,還是火,我一時弄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就是,剛接觸不久,她就攪得我心神不寧。
五點到六點,我到海邊散步。現(xiàn)在游人日益增多。我心神憂郁,慢慢地往前走,心里厭倦,毫無樂趣?,F(xiàn)在,我對電影也失去了興趣,只偶爾去看上一場。因為現(xiàn)在的銀幕上不是驚險片,就是色情片,對這類影片我一向看不慣。去咖啡館坐坐,觀賞一下街上的景色怎么樣?不,我決定繼續(xù)往前走,腦子里亂糟糟的,想入非非。有時,我也去參觀美術(shù)展覽,但許多現(xiàn)代作品我看不懂。我在年輕時,也畫過水彩畫,畫得還滿不錯哩。水彩畫可以給人以遐想和啟迪??上КF(xiàn)代派美術(shù)家把美術(shù)的精髓全給抽去了,他們善用夸張手法和色彩刺激來招徠觀眾。
我該用另外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意思,因為我并無意全盤否定現(xiàn)代派藝術(shù)。有不少老年人愛說:“想當年,我們?nèi)绾稳绾巍彼麄冋f得對,我們這些老糊涂在替人類前途擔憂時,有時也會變得聰明起來。假如再往深處挖一下,我們準會發(fā)現(xiàn),我們所擔心的并不是人類的現(xiàn)在和未來,而是我們對過去的思戀。只有對昔日的愛才能點燃我們心頭已經(jīng)冷卻了的火焰;只有回味往事,我們才感到我們還活在人世。但是,難道我們這些人還有愛嗎?我們都是老胳膊老腿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呀!……,怎么,還想再品嘗一下愛的滋味嗎,可憐的福斯特①!
盧孚爾太太在大廳靠近電梯的布告欄里貼了一張啟事。養(yǎng)老院的壁報就設在那里,那里經(jīng)常張貼電影節(jié)目單、音樂會和展覽廣告、戲劇節(jié)目和別的啟事。如××丟失了一塊手絹;“約加”球隊定于×月×日在體育室開會;還有關(guān)于“神秘的印度”、關(guān)于海洋污染和關(guān)于特異功能的報告會……院方這樣安排就是為了讓我們經(jīng)常參加一些活動,頭腦常常處于興奮之中,以免憂慮傷感。
呂西爾的布告吸引了不少人,眾人議論紛紛:“對,早就該把圖書館恢復起來……”“院長圣·梅米小姐早就該想到這件事兒……”“瞧吧,等討論買什么書時,準有好戲看……”圖書館設在三樓洗衣間旁邊。房間不大,里面放著幾個書架、一張長桌和三把椅子,亂糟糟,一副荒涼相。書都破破爛爛,需要包皮,為此,我買了幾捆牛皮紙和一盒標簽。這項工作滿有意思,可以叫我想起昔日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還有書皮上工整的小字:“六年級×班:米歇爾·艾博瓦”。屈指一算,天哪!這是六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
下午二點整,呂西爾來了,我用微笑歡迎她。她身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手上拿著一份登記冊。
我說:“您很象老師呀!您丈夫沒有阻攔您嗎?”
“他沒有堅持,但他不相信整理圖書館的主意是我出的。他認為是別人指定的?!?/p>
“他不滿意?”
她聳聳肩,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打開登記冊,從盒子里掏出了一副眼鏡。很幸運,她戴上眼鏡后并不顯老,但神色顯得嚴肅,令人望而生畏。我們開始工作,我把以“A”字開頭的作家擺在一起,我讀,她寫。她字體工整、漂亮又規(guī)范化,但我總感到有些字體太長。我對書法一竅不通,但感到她筆鋒深沉有力,和我的筆法完全兩樣。我站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念著一個個難拚寫的人名和書名,但這種名字不多,然而她幾乎都知道怎么拼寫。她身上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水味,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項鏈。這樣從高處欣賞女人的美容是件愜意的事情,令人神往。我一雙貪婪的眼睛恨不得把她身上的一切全看進去。
由于室內(nèi)異常寂靜,我低聲念,她就可以聽清。我念道:“阿維利·克勞德,作品《弗里德利·貝洛一死再死》”。我故意放低聲音,象是有意討好她。我后退了一步,繼續(xù)輕聲念著人名、書名,以“A”字母開始的還有阿隆·羅伯爾……
她說:“瞧,這就是扎西最喜歡的書?!?/p>
“扎西?他是誰?”
“我丈夫唄。瞧,這里還有我的姓呢,呂西爾!您呢,您姓什么?”
“米歇爾?!?/p>
“米歇爾,多動聽的姓呀。您真年輕,米歇爾?!?/p>
“噢,別挖苦我了?!?/p>
“不,我這是大實話。您今年多大?六十五,還是六十八?”
“不,比這多一些?!?/p>
“可您一點不顯老?!?/p>
瞧,我們已經(jīng)開始說知心話了!這次是她采取的主動,我沒有責任。我們開始編書號、貼標簽,她同時在封面上寫下書名。突然,她抬起右手,望了一眼手腕上那只小巧玲瓏的手表,說:
“喲,已經(jīng)三點半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我覺得我們剛開始一小會兒。我得走了,明天再來,我很喜歡這個工作。”
我倆握手告別。她為了那位法官先生,只好匆匆地離去。我坐在桌子的一角,心里想,榮吉剛剛死去,她就這么快活!但話又說回來,我有什么權(quán)力去管人家的事情呢?前些日子,我自己不是也曾想過要自殺嗎?今天呢,我對人生又產(chǎn)生了興趣,而且興趣頗大!我想活個快活,開始關(guān)心周圍的事務了:消遣、工作。我同她的對話、我們倆默默對坐的情景,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種幸福的心情我過去也曾有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還是在我的青年時代,我們上哲學課、我的同桌是位褐發(fā)女郎,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當時我們兩個合用一份講義,肩并肩地翻著那本講義。這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好幾十年了,但每當我想起那時的情形,就猶如在大雪天來到了火爐旁,身上頓時熱乎起來,感到十分愜意。但那既非情欲,也不是感情沖動,只是一種異性間的吸引力,就象一對同穴的動物,感到彼此不可分離。
我回憶這些往事,是因為呂西爾的一句話:“米歇爾,多動聽的姓呀。您真年輕,米歇爾!”她這句話點燃了我心頭的火焰。好,繼續(xù)活下去吧,老先生!振作起來!
吃晚飯時,維爾貝老用眼角悄悄盯著我倆。這個老家伙善于察顏觀色,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即使我問心無愧,但他的態(tài)度似乎說明我同呂西爾有什么暖昧之事,似乎我倆在聯(lián)合起來對付他。呂西爾想幫他收拾藥盒,他干巴巴地謝絕了,然后就匆匆地離去了。
呂西爾說:“我怎么他了?”
我笑著回答:“誰也沒有惹他。您不了解他,他這個人有明察秋毫的本領?!?/p>
于是,我悄悄對他介紹維爾貝其人。我侃侃而談,她洗耳恭聽。
忽然,她噗嗤一笑,說:“行了,米歇爾,您真壞!”
她捏住我的手,臉一紅,又馬上松開了。
“對不起,我有點走神兒?!?/p>
我說:“沒關(guān)系,這樣很好。今后我可以直接稱您呂西爾嗎?”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我暗自咒罵盧孚爾先生,都怪他,那位在走廊悄悄蹣跚的老東西。可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我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巴呢?我請呂西爾喝咖啡,她謝絕了,站起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
“晚安,米歇爾。明天準時到圖書館見!”
我躺在床上,徹夜無眠,那茴香湯似乎也失效了。我心急火燎,盼著太陽快點升起來。我想,在弄清她為什么離婚,以及為什么同榮吉爭吵之前,我的思想恐怕不會平靜。但要弄明白這兩件事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漫長而細致的工作。我暗暗告誡自己,要時時謹慎,處處小心,千萬不能墮入她的情網(wǎng),老年人應特別注意這一點,老胳膊老腿經(jīng)不起折騰!阿萊特給我留下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夠深的了……
可是,我的天哪!怎么,你想使用金蟬脫殼之計嗎,艾博瓦?你急切盼望著天亮,這說明了什么呢?
克萊蒙絲對我說:
“艾博瓦先生,我要是您,我就另找個大夫。您的坐骨神經(jīng)痛治了這么久不見效,這不正常。瞧您打了多少針,一點也不見輕,這樣下去,我擔心您遲早得變成殘廢?!?/p>
這話真嚇人,對我是當頭一棒。我聽后很生氣,抗議她咒我,要她承認是有夸大其詞,是故意嚇唬我。我想以此來減輕心頭上的疼痛。為了呂西爾,我要暫緩自殺!后來,我表示可以換個大夫,她建議我去找給盧孚爾看病的那位大夫。
我問:“盧孚爾先生近來怎么樣?”
“他的病情至少沒有惡化?!?/p>
她說罷,悄悄朝盥洗間瞥了一眼,象是擔心盧孚爾在那里偷聽??巳R蒙絲就是這號人,喜歡裝腔作勢和故弄玄虛。
她又悄悄補充說:“他說痛得厲害,但我認為他是裝蒜。”
“他為什么要裝蒜?”
“為什么?為了折磨他那可憐的妻子唄!我從來不喜歡說別人的壞話,但有的男人實在太霸道?!?/p>
克萊蒙絲這句話使我甚為吃驚,我有些奇怪,半開玩笑地問她:
“怎么,您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抱希望了嗎?”
“噢,我早就對男人失去了信心。說到盧孚爾先生,我知道他自己可以蹣跚著走動。昨天,費南特就發(fā)現(xiàn)他正在走廊里慢慢走動?!?/p>
“在幾點鐘?”
“兩點一刻到兩點半。”
“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他在午休呢!”
“他可能裝作午休,等他妻子離開之后,等走廊里寂靜無人時,他就人不知鬼不覺地走出房門消遣一番?!?/p>
今天一上午,我反復思忖克萊蒙絲的話。榮吉同盧孚爾夫婦的關(guān)系實在令人費解。難道在他們中間出現(xiàn)過什么悲劇嗎?假如盧孚爾愛吃醋,一旦呂西爾不在身邊,他一定會心焦如焚!他悄悄出來散步是因為心中不安、懷疑和氣憤嗎?他天天裝睡難道是為了更好地監(jiān)督妻子嗎?他行動詭譎、謹慎,證明他對妻子的行蹤已有所懷疑。可呂西爾呢,她裝束打扮去會何人?難道在圖書館改革方案背后還有什么隱情嗎?是嫉妒之心在作祟?對,肯定是盧孚爾醋意大發(fā)。他的手發(fā)癢,他要打人,要卡人。
從身體條件來看,盧孚爾沒有什么可怕的,但他那法官的洞察力卻叫人毛骨悚然,他能一下子看穿你的心。我該怎么辦呢?看來沒有兩全之策,因為不管是她還是我,都不能離開這所養(yǎng)老院,我們倆已被緊緊捆在一起了。她到別的餐桌上就餐,不僅會惹出許多閑話,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因為我們在電梯上,在花園或在公共汽車站仍會經(jīng)常相遇……
換言之,我們這個集體已經(jīng)形成,要對所有的成員一視同仁。在這個集體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但久而久之,彼此就成了知己。這個集體對誰也不肯拋棄,其中也包括我和呂西爾。比如說,即使我有意回避她,一開始她可能不理解,但過不了多久,自然規(guī)律又會使我倆互相接近。所以,在這里賭氣是沒有用的。是我傾心于她嗎?她昨天答應今天到圖書館來,但卻沒有來,于是我便象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因為我是個感情豐富又十分脆弱的人。
晚上她也沒有去餐廳,難道她家出了什么事兒?是盧孚爾不讓她下樓?我想,假如盧孚爾知道平臺悲劇的原因(有這種可能性),他們夫妻會反目嗎?在他們到來之前,我的生活是何等平靜!那時,我雖然感到百無聊賴,感到空虛,但并不焦急。我那時的思想從不受外界因素的影響。自從榮吉死后,我那種超脫凡塵的平靜生活消失了,我變得焦躁起來,似乎在期待著什么。我開始仇恨盧孚爾。我這樣做實在太傻,叫人痛心!
今天下午兩點,我到圖書館準備圖書標簽,先把以“B”字開頭的作家整理出來。兩點一刻,呂西爾來了。
“您好,米歇爾先生。真對不起,我昨天讓您白等了。但這不是我的過錯,您一定料想到了吧?”
她這話很明白,是在暗示她那位老頭子比平時更難伺候。聚在我心頭的迷霧一下子消散了,我又高高興興地干起來。我們一起把圖書分類、貼標簽,象同桌的同學那樣默契配合。我只希望同她保持這種同學式的關(guān)系,別無它求。然而,在談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后,我忽然不安起來。我打開窗子,外面并沒有人偷聽;我屏氣細聽,也沒有什么動靜。
“我以為有人在走動,我最討厭在工作時有人來打擾?!?/p>
我盯著她的臉,她臉上沒有絲毫恐懼之色,只是天真好奇地問我:
“誰會到這兒來呀?”
我差一點兒說出:“您丈夫唄!”但我馬上意識到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我們把以“B”“C”和“D”字母開頭的作家整理完畢,但找不到以“E”和“F”字母開頭的作家,我們只好去整理以“G”字開頭的作家:于連·格林,但只有他的第二卷日記。
她叫道:“真可惜!我們是否可以再添置一些書呢?格林的作品十分感人呀!”
我感到為難,不知該如何答復她。是她無知,還是我書生氣太足呢?我只好說:
“
您要是喜歡他的作品,我可以把其余幾卷借給您?!?/p>
“那太好了,米歇爾。謝謝!”
“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拿。走,下樓吧,今天就干到這兒吧!”
我們坐上電梯,她緊緊靠在我身邊,我隨時可以擁抱她。我想擁抱她,但只是為了好玩,雖然有失體統(tǒng),心里卻樂滋滋的。電梯已經(jīng)停了,我先下去,她緊跟在后。經(jīng)過她的房間時,她停下來,猶豫不決地低聲說:
“我在這兒等您吧?”
“啊,不,咱們一起去,怕什么呢?”
也許盧孚爾正在門后準備開門呢。她躊躇不前,是為了盡夫妻之情,還是為了……什么呢?出于好奇,我突然想知道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想延長這令人心緒不寧的時刻。
她低聲說:“那就快走吧!”
我們輕步來到我的房門前。我推開門,她走到寫字間中央,迅速地向四下掃了一眼,低聲說:
“嗬,這么多書!”
“請靠邊一些,別不好意思。格林的著作在這兒呢!”
她壯著膽子走到書櫥前,我的書架整理得井然有序。
她膽怯地說:“您真有學問,我只買了幾本年終獲獎的作品和幾本通俗讀物,象托雅特、賽布?、诘热说淖髌罚釉谝黄鹨矝]有多少本。喲,這兩本小說是誰寫的?艾博瓦?他是誰?”
她把我的著作抽出來,翻開第一頁念道:“米歇爾、艾博瓦?”她扭過臉問我:
“這是您寫的?”
“對,是我的拙作。這是從前寫的,記不清哪一年了,大約在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qū)懙摹?/p>
“能借給我看看嗎?”
她如此急不可待,我對她自己跑來抬舉我感到如此高興,以致不客氣地對她說:
“拿去吧!但有個條件:不要讓您丈夫看,這是我倆之間的秘密?!?/p>
“好,我一定照辦,米歇爾?!?/p>
她激動、尷尬、感激、敬佩。因為這次她見到了一位有血有肉的作家。老家伙,當心點!過去她肯定見過不少作家,但都是在遠處舉行簽名儀式的會議上。而現(xiàn)在,我這只罕見的小鳥竟得天獨厚地棲息在她的手上。
她說:“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謝。我很快就會還給您的。您的其它大作呢?”
“其它大作?”
“是呀,難道您就寫了這么兩本書?”
“對,就這兩本。我沒有時間寫呀……工作、交際、應酬……,唉,我怎么對您談起自己的身世來了呢!”
我笑了。因為第一,我心里高興;第二,我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應趁機同她聊聊。我主動自我介紹,那她就應該以禮還禮,介紹她的身世,那樣我就可以弄明白她同榮吉的關(guān)系了。
我把她送到門口,親切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尖。
“明天還見面嗎?”
“當然,明天見!”
“果真?”
“一言為定。”
吃晚飯時,她來了,只穿了一件連衣裙,耳朵上金光閃閃。維爾貝裝得一本正經(jīng),當他發(fā)現(xiàn)呂西爾對我微笑時,有些生氣。我想他心里一定恨我,甚至咬牙切齒。我們胡亂扯了一通,呂西爾一時疏忽,竟公開叫我米歇爾。維爾貝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又瞥了我一眼。我悄悄碰她的胳膊,提醒她一下。維爾貝從我倆的神色上看出,我倆在策劃陰謀,維爾貝吃完藥,抬腿走了。這下子我們解放了,我同她會心地對視一笑。
她說:“我干了一件蠢事,是不是?活該唄,我又不欠他的帳!米歇爾,我開始拜讀您的大作《更夫》,說實話,由于我那老頭子不斷打擾,我只偷偷讀了四十頁?!?/p>
“您喜歡這部小說嗎?”
“非常喜歡?!?/p>
“謝謝您的夸獎?!?/p>
“您為什么不繼續(xù)寫,要半途而廢呢?”
我要了兩杯咖啡,以便仔細思考一下如何對她解釋。我同她交談要真誠,要吐露真言,要講實話。
我說:“文學家嘛,生活放蕩,不拘小節(jié)。可我呢,我想多掙錢,所以就改了行,掙了不少錢。但忙碌到老,兩手空空,一事無成?!?/p>
她用尖指甲摳去餐巾上一個小污點,夢囈似地說:“兩手空空,一事無成?”我沒有同她談及打撈沉船的事,她不要聽那個。她需要了解的是我的愛情生活,否則,她就不能稱之為女性了。于是,我介紹我的愛情生活。
“我和所有的人一樣,成過家,我妻子叫阿萊特?!?/p>
“她長得漂亮嗎?”
“我想是吧!”
她“噗嗤”一笑,說:
“怎么,連這一點都不能肯定?您可真是個怪人,你們這些男人呀!那后來呢?”
“我有個兒子,但他不愿意在我們公司工作。他到法國航空公司當了飛行員。我常到各地旅行、出差,他呢,也很少在家,所以我們很少見面,后來就見不到面了。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成家不久,在一次飛行事故中送了命,撇下了寡妻和兒子約瑟。”
她說:“可憐的朋友,您的命真苦!不過,小約瑟總能給您帶來一點安慰吧?”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見過他媽媽。他們住在阿根廷,兩地相距太遠。當然,約瑟給我寫過信?!?/p>
“他多大了?”
“他嘛,他生于一九五二年,今年該有二十六歲了。您瞧,我這個爺爺還能記得他的年齡。但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p>
“您妻子呢?”
“她走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
“噢,對不起,我不該惹您傷心?!?/p>
我把手壓在她手上,其實我早就準備這樣做了。
“沒有關(guān)系,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算了?,F(xiàn)在我想通了,對人世間再無所求?!?/p>
這句話是有用意的,料到她會向我伸出友誼之手。
她叫道:“可別這么說,生活對誰都是公平的,不偏不倚。象您這樣有才華的人,生活是永遠不會完結(jié)的?!?/p>
“唉,我沒有心思寫書了。寫書有什么用?寫給誰看?我連個至親好友都沒有?!?/p>
我用眼角瞟著她,想看看她有什么反應。只見她臉一紅,喃喃著說:
“您這話可不對。我們雖然認識不久,但我們的關(guān)系非比一般。您瞧,我不就是您的一位讀者嗎?怎么,您一點也沒有想到咱們的友誼嗎?”
此時,我必須采取主動,要當機立斷,否則就糟了,于是我半真半假地說:
“請原諒,我十分珍惜同您的友誼。我想對您說一件秘密事兒,近日來,我感到自己并不是不幸的人兒。過去我感到不幸,是因為沒有人關(guān)心我……后來,您來了……我這么一把年紀,只要有人對我略表關(guān)心,我就知足了?!?/p>
她聽后很激動,費了好大勁才說:
“我理解您的心情。假如您能知道我對您是何等的關(guān)心那就好了!然而,說實話,只要稍微關(guān)心一下……”
她聲音哽咽,未能把話說完就站起來,拾起小包,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擔保,她到電梯上準會抹眼淚,而她的眼淚,對我十分珍貴。我沒有初戀者那樣的山盟海誓,也沒有裝腔作勢,她一下子就上鉤了。啊,呂西爾,我這個七十六歲的老頭子竟然要談情說愛,多有意思!您擺脫了榮吉,把我從幻覺中解脫出來是對的。當然,眼下還有盧孚爾這塊絆腳石。但盡管如此,我們在飯桌上暗送秋波,在維爾貝眼皮底下交談,在圖書館或別的地方幽會,新的生活畢竟開始了!親愛的呂西爾,我原諒您過去所做的一切。親愛的?對,是親愛的。我這么多年孤苦伶仃,現(xiàn)在也該用這些甜蜜的字眼了,該享受一下如醉如癡的幸福生活了!今天夜里我肯定又要失眠,好,失眠萬歲!我打開面向花園的窗子,感到自己一下子變得高大了,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著天上的星斗。
九點整。
我感到多么幸福呀!
…………
十八點整。
我是多么幸福呀!
二十二點整。仍想出外走走。我象二十幾歲的青年,精神振奮,坐臥不寧。我高興得發(fā)瘋,周身上下沸騰起來,不知怎么辦才好。但我明白,好景不長,我不可能總這么興奮。所以我要遵循寫作規(guī)律,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寫。
第一件事最使我感到震驚。我到圖書館等她時心情是多么的緊張和不安!數(shù)十年的憂慮和屈辱,數(shù)十載的功名成就和失敗困苦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她終于來了,站在我的面前。四目相望,如醉如癡,神態(tài)專注,情真意切,令我終生不忘。我往前移動了兩步,以后的事情夢幻般地過去了,我只記得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我的臉緊緊貼著她的發(fā)髻。她呢,用窒息般的聲音,柔聲細語地說:
“噢,米歇爾,我們這是怎么啦?”
第二件事情是接吻。那親吻時的柔情蜜意我記憶猶新。額頭、面頰、凡是能吻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吻了個遍,最后才吻嘴唇。
“米歇爾,讓我坐下來,我有點支持不住了?!?/p>
我忙拉過一把椅子,扶她坐下,她低聲說:“請關(guān)上門,那我就放心了!”
我關(guān)上門,插了兩道門閂,然后就回到她身旁。我們癡呆呆地偎依在一起,相對而望,誰也不敢說話,唯恐把那美好的圖景和幸福的感覺嚇跑驅(qū)散。這種感覺的名稱我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只能說是一種催人淚下的幸福之感,既動人又脆弱。我坐在書桌上,用胳膊摟著她的肩頭,此時此刻,我們需要互相支持,互相幫助和互相關(guān)照,以便讓我們的激情變成我們的友誼。我們都很興奮,很沖動,但年齡不繞人,我們沒有干那種事。在我們這個歲數(shù),有些事情是必須回避的。我們需要虛構(gòu)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微笑戀愛方式。她抓住我的手,說:“米歇爾,這可能嗎?這么快就……!我們過去是多么不幸呀!今后您會如何看待我呢?”
我用力摟著她,想給她一點安慰。我把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輕聲說:
“我的呂西爾,對這一點,您不用擔心!”
我對他“你我”相稱,她有些驚訝,仰起臉,盯著我的眼睛。我馬上笑起來,想用笑聲掩蓋內(nèi)心的緊張和不安。我說:
“愛情是令人神往的謎,來無跡,去無蹤,那就讓它來去自由吧,別去戳破它!現(xiàn)在你是擔心你丈夫,對吧?那好,咱們就談談他唄。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p>
最后要記下來的一件事是我倆的對話,確切些說,是我們相互做的懺悔。
她說:“我結(jié)過兩次婚……”
“兩次都不理想,對不對?”
“對。您能理解我的處境,我非常感謝。我第一次嫁給了……喔,您不會想到我曾是他的妻子……”
“您說吧,我知道,您先嫁給了羅伯爾·榮吉?!?/p>
她尖叫一聲:“怎么,您是活神仙,什么都知道?”
我詼諧地說:“是呀,我是專查名人錄的神仙,請說下去!”
“榮吉……您了解他的為人——他欺騙了我?!?/p>
“您當時愛他嗎?”
“開始時我當然愛他,但好景不長。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了,戰(zhàn)爭為我提供了離婚的理由。榮吉在戰(zhàn)爭期間大搞投機倒把,倒賣小麥等谷物。他干這行很有兩下子,行蹤秘密,無人知曉,只有我了解內(nèi)情。戰(zhàn)后,我同他攤牌了:要么他同意離婚,要么我就去告發(fā)他?!?/p>
“你們離婚了?”
“當然,我這個人說一不二。我不是那種唯唯諾諾、任憑男人擺布的弱女子?!?/p>
“這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噢,米歇爾!對您,我十分信賴。在我和榮吉離婚時,法院判決書上寫明責任在男方。離開法庭時,榮吉威脅我,您知道他威脅我什么嗎?他對我說:‘你今后還會常常聽到我榮吉的名字,我忘不了!……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幾年之后,我在朋友家認識了盧孚爾先生。”
我開玩笑地說:“您對他一見鐘情,對不對?但您心里并沒有真正愛上他?!?/p>
“不,不完全是這么回事,是他一再追我,我最后只好答應。婚后不久,他的嫉妒心就叫我難以忍受。別看他常常判決別人因嫉妒心而犯下的罪行,可他比那些人更嫉妒?!?/p>
“呂西爾,您真夠可憐的!盧孚爾知道您和榮吉的關(guān)系嗎?”
“知道,我什么也沒有瞞他,全對他講了。為此,他十分記恨榮吉。您該知道,當我在這里偶然遇見榮吉時,我的心情該是何等不安?!?/p>
“可您并沒有把不安流露出來!”
“是的,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為此我氣得生了一場大病。開頭,我以為我倆多年不見,他大概忘記了舊隙。但我估計錯了,他經(jīng)常在花園故意挑釁,找茬同我爭吵,甚至揚言要見盧孚爾?!?/p>
“他找盧孚爾能說些什么?”
“這我就不知道了,您瞧,我現(xiàn)在的處境多么不幸!米歇爾,求求您,咱們談點別的事情吧,別再提這些令人傷心的舊事了!我可不愿意把這次幽會浪費在這些事上?!?/p>
她一仰頭,我們兩張臉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因有鼻子擋著,好不容易才接了一下吻,然后我倆縱情地笑起來。
我說:“再來一次吧,瞧我們多笨!”
這次成功了,而且十分感人。要是在一個月之前想象這個場面,我準會感到好笑,會自己詛咒自己。然而在今天,我竟毫不猶豫地去吻她。我要學紈袴子弟,拋掉我的尊嚴,故意向盧孚爾挑戰(zhàn)。生活的顫音開始在我心頭顫動,那一會兒,我感到自己象是天下第一個男人擁抱天下第一美人一樣。過了一會兒,她推開我,看了一下手表。
“天哪!已經(jīng)三點二十了,我得回去了。米歇爾,你說句話讓我走吧,不然我都走不動啦!”
在她整理云鬢之際,我替她拿著鏡子。她象與情人偷情后離開臥室時那樣,細細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又用手絹把沾在我臉上的口紅擦去。
我說:“明天照舊到此地相會嗎?”
“好吧,我爭取,但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環(huán)視四周,這里景色凄涼:普通的白木書櫥、鋪子里最常見的粗木桌和草墊椅子。
她說:“這里雖然簡陋,但幽靜,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呆在一起。”
這句話令人哭笑不得,我只好報之以微笑。然后我們一起走了出來。
“米歇爾,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要謝謝您。我今晚不去飯廳用飯了。我太激動,太興奮,這從我臉上能看出來嗎?”
“我想能吧!”
“真的嗎?喲,那他豈不要懷疑我了嗎?”
“這個,你就放心吧。去吧,乖乖……”
她進電梯前,伸出嘴唇,裝作要接吻的樣子。我感到疲憊不堪,猶豫了一下,小聲對她說:
“別,別這樣!咱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
我踉蹌著回到臥室,算了,今晚我也不下去用飯了。我對榮吉的死并不放在心上,重要的是呂西爾確實愛我呀!
又是徹夜不眠,我該如何去理解呂西爾的話呢?我不再回味她的言談,我象一支狡猾的老狐貍,不敢輕易相信她的話。她是兇手嗎?實在令人難以判斷。盧孚爾會說他是“嫌疑犯”;可我呢,我說她是“查無實據(jù),清白無辜”!
走廊里響起一陣鈴聲,此時我的注意力十分集中,連蚊蠅爬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難道是盧孚爾先生呼叫克萊蒙絲嗎?萬一這個老家伙一病不起,我同她就沒有機會幽會了,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對呀,我現(xiàn)在離不開她呀。別看我常充英雄裝好漢,其實我心里很怕死,總想在最后一刻能撈到一根救命稻草。這根稻草會是愛情嗎?對,為什么不能是愛情呢?在寂靜深邃的夜晚,任何回憶都令人感到悲傷。我感到極度失望,前途如何呢?我不敢去想。
九點半。
克萊蒙絲說:
“艾博瓦先生,看來您今天上午心情很好。可維爾貝先生不行了,他的潰瘍病又犯了,半夜三更就把我叫了去。我早就提醒他:‘維爾貝先生,少服點藥吧,那樣也許對您有好處!可他不聽,我有什么法子呢!您了解他的為人,他的腦袋跟榆木疙瘩一樣頑固,照舊天天服用大量藥物,活該唄。聽說他和兒子合不來,那小崽子常來找他要錢。從前,住在這里的老家伙,別多心,艾博瓦先生,這里面不包括您,他們比您們幸福,因為他們不象現(xiàn)在的老年人求仙、吃藥,想方設法延年益壽。他們象牲口一樣了卻了一生!”
她這個話匣子一打開,就講個沒完??伤裉爝@句話實在叫我氣不過。我巴不得叫她早點滾走,以便我自己慢慢消磨上午這段時間。多少年來,我一直處在失望之中,但今天的焦慮心情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象熱鍋上的螞蟻,急切盼著下午早點光臨。我想到,過去同阿萊特相見前的心情似乎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因為第一,那時我同阿萊特來往正大光明,沒有人干涉,這就是說阿萊特不是別人的禁臠;第二,那時在享受愛情的溫存之后,心里坦然,那種愛情生活是平靜的,舒適的,對前途充滿了信心??涩F(xiàn)在同呂西爾……
我不是說死神已經(jīng)來臨,但我的陽壽的確屈指可數(shù),沒有多少時間供我揮霍了。這有限的時間,我自己應該十分珍惜,不能讓它白白流走。然而,每次我們剛剛摟抱到一起,就得分手,天天如此。在一晝夜中,二十三小時是荒漠,只有一小時是綠洲,這委實太少了!
我仍然感到煩躁不安,現(xiàn)在是急不可待,過去則是百無聊賴。
對,我永遠不承認自己衰老!
晚上十點。
她來了,我倆沒有什么話,而是肩并著肩,手挽著手坐在一起聊天。我們談到我們的過去,為使對方高興,我們有意把自己的過去美化了一番,接著我們又談到各自的失意和痛苦,以贏得對方的好感和憐憫??磥硎敲\之神在故意考驗我們,讓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才在這里相識。愛情呀,它猶如耶穌遇難時盛血用的寶盆,不經(jīng)過苦難是得不到它的。
找到一位自己所愛的女人,聆聽她那悅耳的言談,目看她那迷人的美容,真令人神魂顛倒。她不象我那樣嚴肅拘謹,她是位為人直爽、精力充沛、頭腦簡單、感情熾烈的女性。我是她的第三個男人,也許是最叫她稱心如意的一位。她已經(jīng)開始考慮如何安排我們今后的生活了。圖書館遲早要開放,我們總不能把整理、分類工作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圖書館開放后,我們到什么地方去幽會呢?在養(yǎng)老院里人多眼雜,根本不可能。到城里去試試?可以找個僻靜的咖啡館或?qū)9┯稳顺鋈氲男〔桊^。
她說:“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天天相會一次?!彼饝獢D時間,她甚至說,如有必要,她準備給死狗丈夫灌些安眠藥。
我提醒她:“他現(xiàn)在不也天天服安眠藥嗎?”
她說:“可以給他加大劑量唄!”
顯然,她這樣講是要表明她對我誠心誠意。我告訴她,沒有必要驚動她丈夫,我們以后小心就是了,不要草木皆兵,疑神疑鬼?!?/p>
她說:“那好,您真有兩下子,您一個人的主意抵兩個人的主意。米歇爾,快來親親我!”
她象被人冷落已經(jīng)很久的婦人,急切需要溫存。但我,我只有往日的激情,卻沒有昔日的沖動。當然,她身腰依舊苗條、靈活,我可以盡情摟抱,但我不敢去占有她。在那種事情上,我應適可而止,我上了年紀,必須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忘乎所以。我喜歡她的吻,這不僅僅因為它能叫我陶醉,還因為她的吻天真無邪,毫無保留地把一切奉獻了出來。我多次想勸告她:“別太心急,我感情還沒有上來!”可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時間如行云,霎時間就該分手了。我們用五分鐘的時間整理了幾個書目,斷而是告別的一吻,梳理云鬢,然后才敢走出去。
“這樣行嗎?”
“行。”
吃晚飯時,維爾貝沒有去。我同呂西爾當然高興,情人對飲,樂趣無窮。俗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表示無限的親昵之情。我們談到剛來的一名女伙伴,他叫阿麗達,住在榮吉那個套間。她入院時,隨身帶來了三個貓標本,天天同那三只假貓叨嘮。
呂西爾說:“我的天,我同情所有的不幸者。我想我們將來也同他們一樣,如果……”
她輕輕拉住我的手,喃喃地說:
“謝謝您,米歇爾。”
過了片刻,她告訴我她有個姐姐住在里昂,有個哥哥在波爾多郵局當郵政檢查員。就這樣,我一點一點地掌握了她的家世。她的家庭象浸在顯影液里的照片,愈來愈清晰,當然還有不清晰的地方,比方說,她從來沒有提到她的童年。我需要了解她的一切,以彌補我精神上的空虛。我想了解她是否同丈夫盧孚爾爭吵過,是否得過猩紅熱和腮腺炎,我更想知道她的精神生活。我問她、她說:
“米歇爾,我的一切都屬于您?!?/p>
我明白,她這是在向我許諾。我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腕,表示我明白她的用意,也表示我是十分激動的。真的,近日來我一直沉浸在激動之中,激動得我吃不好、睡不著。今天我在喝湯藥時,還特意加了一片南達爾安眠藥,想好好睡它一睡。愛情就象一條纏人的狗,有時不得不下狠心把它轟走。
一連四天過去了!這四天,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到處尋找幽靜、偏僻的小酒吧或小咖啡館,以便繼續(xù)同呂西爾幽會。這種地方離養(yǎng)老院不宜太遠,以免讓她多跑路;但又不能太近,以免被熟人撞見。我們費盡心血才找到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小咖啡店。門口長著高大的衛(wèi)茅草,店里有四張獨腳桌。店內(nèi)幽靜、昏暗,沒有電唱機,也沒有收音機,只有一位老太太坐在柜臺后面織毛衣。我們裝成等車的旅客走了進去,但坐下后找不到合適的談話題目。每當?shù)觊T口有人影閃動,我們就緊張得心驚肉跳,坐臥不寧??磥淼昧碚业胤?,這個小咖啡館不理想。又得大費一番周折。
到圖書館去?不行,因為圖書館后天就要對外開放,時間是下午三點至四點。我們募捐了一部分錢,購買了一批新書,所以無法到那里相會。我不敢讓她到我房里去,那太顯眼,容易招惹是非。那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去旅店,也不行,因為上等旅店都建在海邊或鬧市。況且,旅店都有種種規(guī)定和限制。再說,我也不能象對待野雞那樣領她到旅店去鬼混呀,那太不禮貌,可以說是對她人格的侮辱。我沒有膽量到什么地方租一間房體面地短時間地接待她。眾所周知,包房接待女友實際就等于開暗娼,這一點應考慮到。當然用暗娼這個詞可能不夠貼切,可我一時找不到更恰當?shù)淖盅?。管它呢,措詞準確與否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你老在詞句上耍手腕,不敢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這有什么用?可真相是什么呢?我這把老骨頭是不能脫衣上床翻云覆雨了,這才是事實。幸福的青年伴侶可以那樣,用動聽的語言撥動對方的心弦??墒俏疫@把破舊的提琴是彈不出動聽的曲子了。那種好事,我今生今世算是沒有份了,所以我擔心長此下去會釀成悲劇或丑??!我知道,呂西爾肯定不會拒絕我對那件好事的要求。假如我不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她,說不定她要誤會了,罵我忘恩負義,說我對愛情的需要沒有她強烈。但我的自尊心太強,不愿意讓她看出自己的心事。可怎么才能叫她明白,由于年齡的差異,對愛情的體會也各有不同,這個道理呢?說實話,我確實愛她,一見到她就感到興奮,就熱血沸騰,她的形象縈繞在我的眼前。我今生最后這一點點歡樂全是她給的,除此之外,我再無它求。她怕被人撞見,這正說明她已把自己當成我的情婦。我算了一下,自榮吉死后過了多長時間?……喲,沒有多久呀,但我倆已經(jīng)情意纏綿,難舍難分了,這太神速了,可能嗎?我突然感到不安,象是墮入了迷宮,苦思冥想,理不出頭緒來。算了,明天再說,看明天的勇氣如何吧!
我同她見面的次數(shù)愈來愈少,只能在圖書館對坐一會兒,由于讀者們來來往往,我們只好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些老讀者愛窮聊,一聊就沒完沒了,天南海北,無話不談,似乎永不疲倦似的。晚上在餐廳,我倆也可以在一起耽一會兒。維爾貝回來了,削瘦了許多,但仍不討人喜歡。我倆有時在公園相遇,到處張望,象走進了莽莽野林。我感到我倆的行徑過分謹慎了,但盧孚爾卻疑神疑鬼。聽呂西爾說,他已要求她辭掉圖書管理員的職務。
她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憤懣,說:
“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是要竭力照料他的,但凡事總得有個限度?!?/p>
昨天上午,她塞給我一個小紙條,上寫:“如我能及時脫身,今晚十點,平臺上見?!蓖盹埶龥]有到飯廳來。
她為什么約我平臺相會呢?那個地方確實不錯,這一點她知道得比我清楚。但到那里會使她想起那件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也許正為此,她在最后一刻放棄了這個主意,讓我白等了幾個小時。平臺的欄桿加高了,誰也爬不過去了。我望著滿天星斗,長久地考慮著我同她的愛情。除去圖書館、花園、咖啡店和旅店,還有海濱可以去。到海邊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裝成一對夫婦,夾雜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間。這樣破費不大,只需在海邊租兩把躺椅和一把陽傘就夠了,養(yǎng)老院里的人是不會到那里去的,那是個傷風敗俗的地方,常有裸體女郎出現(xiàn)。瞧,我成了多嘴多舌的老太太,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我喜歡幽默,這是七十幾年生涯留給我的唯一財寶,我一高興,就會來幾句幽默話。
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昨天我們就到海邊去了一趟,那是個特別的地方,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前天晚飯時,餐后點心端上來后,維爾貝就告辭了,近來他常常提前退席。飯桌上只剩下我和她,我請她次日到海邊去。開始時,她有些猶豫,怕招惹是非,等她明白這種安排的好處之后,她答應了。
現(xiàn)在我來概述一下這次幽會的情況。我們約好四點相見,理由是進城看牙。這樣,盧孚爾只好答應。他固然可以給牙醫(yī)秘書打電話進行核實,但呂西爾認為他未必敢那樣做。我們象剛獲假的小孩子,興高采烈。四點鐘,正是海邊最熱鬧的時刻,去游泳的男男女女成群結(jié)隊。我租了兩個海綿褥墊,準備了果子露等冷飲,焦慮不安地等著她,擔心她不能按時赴約。突然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她。她換了一件艷麗的輕紗裙。她躺在我身邊,我倆象置身于花香鳥語的樹叢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躺著。我想起了一句歌詞:“熱戀中的情人,心里只有自己,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別人?!蔽逸p輕抓住呂西爾的手腕,說:
“這樣舒服嗎?”
她側(cè)過身,臉對著我的臉,兩張臉貼得很近。我見她表情嚴肅,問:
“瞧,出什么事了?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p>
“那你?”
她閉上眼睛,我用力抓著她的手。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不高興?”
“我不能講?!?/p>
她知道我在焦慮地盯著她,她動了一下眼皮,眨巴著眼睛,眼圈發(fā)紅。
“呂西爾,怎么,你哭了嗎?”
“沒有呀!”
“那,那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呂西爾?”
她沒有回答,嘴唇哆嗦著,似乎把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靠近我,我能感到她呼出的熱氣。她說:
“米歇爾……你答應不恨我嗎?”
“我答應,呂西爾?!?/p>
“米歇爾……我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只做一次。我們這樣偷偷相會,長此下去,你會厭煩的,我們應該建立更為密切的關(guān)系,那樣我們的友誼才能長存。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一時找不出更恰當?shù)淖盅蹃肀硎疚业囊馑?,但我想你能夠明白我的心思……?/p>
她焦慮地盯著我,又說:
“我不能失去你,我真想一下子撲到你身上,愛情的火焰在我心頭燃燒。米歇爾,你可不能拒絕呀!”
“呂西爾……我怎么會拒絕呢?我對你朝思暮想……這你總該知道吧!”
我思忖片刻。在夏日的陽光里,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在我們周圍竄動、嬉戲。我想,也許我們應該利用一下這個機會?我摟住她的腰,我的動作明確無疑,我說:
“呂西爾,親愛的,請再靠近點!”
我們的額頭貼在了一起。
“我告訴你,我們不是年輕人,那種事我們一生有過許多次,有時是出于好奇,有時是出于本能,有時又是被迫去盡夫妻義務。你說是不是?”
她把腦袋壓在我臉上,回答:“對”。
“你也一定發(fā)現(xiàn),干那種事并不能真正消除心頭的憂煩,感官的快感不能代替全部感情,對不對?”
“對!”
“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這是因為有人并不懂得愛情,愛情是一場搏斗而不是感情上的交流,至少對年輕人來講是如此。可我們呢,呂西爾,我們可以用語言來表達我們互相愛慕之情,這比戰(zhàn)斗式的動作更感人?!?/p>
她后退一步,看我說此話是否當真。
“是的,呂西爾,我的確是這么想的。卿卿我我,這比身體接觸更感人。這是因為……對,是因為這樣用不著擔驚受怕,是精神和感情的真正交流……這就是我的觀點,聽起來似乎文謅謅的,但我相信你會理解的,對吧?”
她死死盯住我,兩只眼睛猶如兩顆明星。我突然感到內(nèi)疚,感到對不起她,似乎我辜負了她一番美意。我為了保存自己衰老的一點點元氣,竟讓她大失所望,我太對不起她了。但是,我不能撒謊呀!
她低聲說:“我相信你的話有道理?!?/p>
我想說明,我并不象她認為的那樣有道理……可突然,我感到頭腦發(fā)熱,七情六欲一起涌上心頭。我的天呀,怎么,不光動口,還要動手,還想象三十歲時那樣再來一次嗎?但是我發(fā)現(xiàn)她笑了,笑得很甜。
“親愛的米歇爾,你可真是個怪人,和別的男人都不同。那我們來再說說愛情吧!”
我們說呀、笑呀,談了很久很久。我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等我們清醒之后,已是五點半了,她站起來,轉(zhuǎn)眼間就整理完畢。
她象做了錯事的孩子,說:
“我該向他撒個什么謊呀?”
說罷,她彎腰低頭,在我額頭猛地親了一口。
“我的小說家,你就獨自留下逍遙吧!”
她接著又補充說:
“我的精神情人!”
我用一個胳膊肘子撐地,抬起身子望著她走遠。她是嘲笑我嗎?不象,她的神態(tài)毫無譏諷之意,她大概是隨便想到的一句話,偶然蹦到嘴邊的一個詞。她把我的愛說成是小說家的愛,是精神戀愛,可以肯定,她對我的態(tài)度感到驚訝,有所觸動,這使我感到了一絲苦澀。我用不著裝腔作勢,這一點總算躲了過去。我有些后怕,他媽的,有什么可怕的呀?是怕事情進一步復雜化?也許是自從我脫離社會生活以來,我不敢再去接觸真正的生活了(其中包括真正的愛情生活)?要么就是我自知失去了干那種事情的能力?也許我真心希望同呂西爾相愛,可到底該怎么辦好呢?
我們今天沒有去海邊,而是到城里相會,一起遛大街。這樣顯得更自然,不會出事。我們并肩而行,裝作在閑談什么事情,我們只需走幾百米。就可以了。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們親親熱熱,無話不談。她談到盧孚爾,說他為人嫉妒,性情粗魯,年輕時性欲十分旺盛。我想她講這話是否在有意挑逗我。我感到她在變,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正在揭去遮羞布。一位既多情又現(xiàn)實,并且善于報負的女性,一位機智、詭譎,不可輕視的女性。
分手時,我們握手道別。
“米歇爾,我愛你!”
“呂西爾,我也愛你!”
我們相對一笑,這真比接吻更親熱、更感人!
吃晚飯時,我們在維爾貝眼皮子底下繼續(xù)調(diào)情。呂西爾現(xiàn)在什么也不忌諱,她用手輕輕地碰了碰我的手,用腳在桌子底下輕輕踢我的腳。這也太滑稽了,好象她在演戲,在充當一個什么角色。她似乎沒有明白我在海濱對她講的那個道理,死乞白賴地纏住我不放。
我想:“難道她是對的?是我太不近情理?這樣下去,她會不會生我的氣呢?要是那樣,我應該收拾行裝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p>
真倒霉!維爾貝發(fā)現(xiàn)了我倆在一起幽會。這一天,圖書館閉館前,由于讀者較多,她負責登記,我負責取書。四點十分,我們送走了最后一名讀者。館內(nèi)只剩下我和她,她站起來說:
“對不起,米歇爾,我得馬上回去。”
“是盧孚爾先生他?”
“對,是他。米歇爾,快過來擁抱我一下,給我一點勇氣!”
我剛把她摟在懷里,就聽到有人推門。
原來是維爾貝,他一探頭,忙縮了回去,連聲說:“噢!對不起!對不起!”
我們趕忙松開,可是太晚了。維爾貝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走遠了。我倆感到十分難堪,呂西爾臉色煞白,噗地坐下,有氣無力地說:
“這下可完了,咱們的事馬上就會傳遍整個養(yǎng)老院?!?/p>
我感到沮喪,她說得對,維爾貝這家伙準會到處宣揚,說不定還要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描寫一番。女招待弗朗娃會首先知道,接著是女護士克萊蒙絲……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的人便會知道了。
她說:“他甚至會去告訴盧孚爾?!?/p>
您丈夫平時不是不會客嗎?”
“他可以寫信呀,寫匿名信,也可以打電話?!?/p>
我不同意她的觀點,維爾貝固然多嘴多舌,但他不是寫匿名信的小人??上挝鳡柭牪贿M我的話。
她叫道:“這個老東西真可惡!可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我可以找他談談……”
她打斷我生氣地說:
“找他解釋什么?求什么?……不,我們不求他!”
“您別生氣呀!”
“不,我沒有生氣。只是……”
“只是什么?”
她聳聳肩頭,拿起小包,朝門外走去。
“呂西爾,別擔心……我要……”
她不聽我講完,就匆匆走了出去。晚上,飯桌上只有我一個人,維爾貝和呂西爾都沒有來。我同呂西爾幽會假如發(fā)生在青年人身上,這根本算不了什么??涩F(xiàn)在,這里是養(yǎng)老院呀,這里人多口雜,這件事準會象瓦斯爆炸一樣馬上傳遍全院。我心里象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又象罪犯聽候判決一樣,既恐懼又擔憂,幾乎失去知覺,哪兒還有心思用餐?
又一想,我何必擔心這些呢?我這么一把年紀,還怕什么羞臊呢。即使他們在背后罵我是老淫棍,我也不在乎。唉,要想不被眾人傳為笑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今后不再見呂西爾,同她斷絕一切來往。我相信,她恐怕也是這么想的。另一個辦法就是想法干掉維爾貝,別無它法。
凄涼的一天。我十分注意弗朗娃的神色,看來她對那件事毫無所知。今天克萊蒙絲沒有來,因為我的藥針打完了,見效不大,我沒有再打。我在花園里閑逛?;▓@里十分安靜,看來維爾貝還沒有散布那件怕人的消息。這件事肯定會慢慢傳播出去,但是假如我同呂西爾今后謹慎一些,說不定別人會認為維爾貝看花了眼呢。所以,我沒有必要同呂西爾斷絕來往,而且我從不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非這樣做不可的地步,少來往一些倒還可以。盡快少來往吧!因為她外露的感情實在叫我擔心。但假如同她斷絕一切來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同她呆在一起,我感到血管里有一股暖流,周身舒服。所以,只要我們小心一些就行了。餐桌上,我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用晚飯。維爾貝和呂西爾都沒有露面。
九點一刻。
維爾貝死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個消息一小時前才聽到,對我震動極大。
這一切太離奇了。
維爾貝的尸體是早上被弗朗娃看到的。八點半,弗朗娃象往日一樣去給維爾貝送早點:一杯茶、一杯牛奶和幾片果醬面包。她敲門,無人答應,她只好用萬能鑰匙把房門打開,發(fā)現(xiàn)維爾貝倒在床前的血泊之中,床單和被子上到處血跡斑斑,簡直象個屠宰場。弗朗娃以為維爾貝被人暗殺了,嚇得她六神無主,趕忙跑去報告院長。
院長圣·梅米小姐馬上找來負責維爾貝的大夫維朗先生。檢查表明,維爾貝是死于胃大出血。原因是服用了過量抗凝血藥。他患有冠心病,確實經(jīng)常服用抗凝血藥。他又患有潰瘍癥,服用抗凝血藥本來十分小心,否則一旦潰瘍處出血,就不容易止住了。不幸的是,這種事情最后終于發(fā)生了。
我在大廳遇了維朗大夫,我問他:
“大夫,總不至于這么快就斷氣吧!他總該有點時間呼救一下,只要按一下急救鈴就可以了!”
大夫說:“您知道,他被疾病折磨得十分虛弱,一旦暈倒,很可能會馬上失去知覺,不能自救了??礃幼铀窍胝酒饋恚Y(jié)果卻一腳栽倒在床前的地板上了?!?/p>
“他為什么不按急救鈴呢?”
大夫努了一下嘴,表示無可奈何。他沒有明說維爾貝是老糊涂,但他是那個意思。醫(yī)生對我們這些老家伙不感興趣,早死晚死,還不是一個樣!我又問:
“假如及時給他輸血,有可能保住性命吧?”
他回答:
“也許吧??伤眠^量的抗凝血藥,這我一再提醒他,他不聽,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這個我知道,他一向不太注意用藥劑量。我們在飯廳是同桌,我也提醒過他?!?/p>
他說:“這太叫人遺憾了?!?/p>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反而要報怨死鬼維爾貝幾句。但我一向習慣了他那粗野性格,現(xiàn)在一旦真正失去他,有點不習慣。然而,他一死就不能到處散布我們那件丑事了,我們可以松一口氣了!真的,他死得真及時。我和呂西爾又自由了!
二十一點。
呂西爾陪我一起進餐,對面二個位子全空著,很顯眼。
廚房的大師傅卡布衣說:
“真慘!榮吉先生剛走不久,維爾貝先生就跟了去!兩位可親可愛的老人全走了!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們有什么辦法挽留他們呢?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發(fā)明長生不老藥的人恐怕還沒有出世呢!”
他五十來歲,在他這個年紀遇到這件事,當然會這么想。接著,他又毫無憐憫之意地對我們說:
“怎么樣,我為您們做一只黑蘑菇嵌餡雞吧,這種雞味香肉脆,十分可口!”
他走后,呂西爾輕聲說:“一個大傻瓜!”
我說:“你丈夫說什么?”
“我講給他聽時,他什么也沒有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維爾貝?!?/p>
“現(xiàn)在我們可以放心了?!?/p>
她沒有吭聲,我也不便再說什么,一陣難堪的沉默,似乎在她同我中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屏障,我們的關(guān)系一下子冷卻了。心照不宣,我倆都感到我們對維爾貝之死應承擔一點什么責任。我們草草地吃完了飯。
她問:“葬禮什么時候舉行?”
“聽說后天,要等維爾貝的兒子趕來。”
“他從來沒有講過有兒子呀?”
“不是親兒子,是他的養(yǎng)子。爺兒倆關(guān)系一直不怎么融洽?!?/p>
“你還想住他那套房子嗎?”
“這個……我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只要圣·梅米小姐答應,我就搬進去。”
我和她一起離開餐廳,走上電梯間。我們匆匆接了一吻,但這一吻不同以往,冷冰冰的,毫無感情。我們能忘記維爾貝在圖書館門口說的那句“噢,對不起!”的話嗎?
我本應感到舒坦、自由,可實際上,我卻感到窒息,似乎心頭壓了一塊巨石。我考慮了一下維爾貝的房間,分析了一下它的優(yōu)缺點。雖然數(shù)日以來,我一直覬覦他那套房,可現(xiàn)在又擔心搬家太疲勞。再說,躺在他用過的床上,那……這里不是旅店,在旅店你并不了解先前誰用過那張床,所以誰都可以用。可現(xiàn)在,我明白知道那張床是維爾貝死前睡過的床,心里該多惡心呀!我不迷信,但總感到有點那個……
昨天,我搬進了維爾貝的套間?,F(xiàn)在是在他用過的寫字臺上寫日記,坐在他生前坐過的椅子上遐想。盡管我把屋里重新布置了一番,但仍感到陌生、不稱心??磥磉@種感覺還得持續(xù)一些日子。
維爾貝的葬禮同榮吉的葬禮一樣,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的干兒子是位風度翩翩的時髦青年,長頭發(fā)、大鬢角,連外罩都不穿,只披著一件襯衣,也沒打領帶,一看就知道是個風流小生。我一看見他,就明白了維爾貝生前的苦衷。當然,我并不知道這個繼子是他的什么親戚。小伙子很活躍,對維爾貝的一切財產(chǎn)都想插一手。也許,我不該這么說,因為維爾貝就這么一個繼承人。但我總感到那小子不地道,太貪婪。還有,他對繼父之死一點也不悲哀,可以說是無動于衷。去墳地前,我們勸他穿著嚴肅一些,他聽后很不高興。我從他手里買了一只舊衣箱,作為對死者的留念。衣箱就放在窗臺右側(cè),里面放著幾本書。其余的家具是院方的財產(chǎn)。搬完家,我感到疲憊不堪,因為有些東西,如衣服、書籍等,我不愿意讓別人插手,是我自己一趟一趟搬來的。加上我腿腳不利索,這一折騰實在累得我夠嗆?,F(xiàn)在總算安頓了下來,可以慢慢熟悉這三間屋,在這里繼續(xù)探求新的生活之路。這里比較安靜,陽光照射的方位也發(fā)生了變化,在這里還可以聞到花園里飄來的花草香。下午,呂西爾為表示友好和慶祝我喬遷之喜,專門給我送來了一束玫瑰花,插在一個長頸花瓶里。我到圖書館沒有等到她,自維爾貝死后,她再也不到圖書館去了。今天,我正收拾房間,她卻闖了進來。
她說:“這是送給你的,見物思人,千萬別忘記我!”
“請進來坐一坐吧!”
“不了,我是順便路過這里的?!?/p>
她小心翼翼地朝走廊望了一眼。我輕輕捏住她的手腕,她掙扎說:
“別這樣,米歇爾。為維爾貝的事情,我非常害怕……今后我們得想個萬全之計……”
萬全之計!似乎我們并沒有做過各種設想似的。難道要我們總這樣偷偷摸摸嗎?她送來的玫瑰花就在眼前放著,剛剛掉落了一個花瓣,花瓣正好落在寫字臺角上。這是象征!是警告!象征愛情之花凋謝!管它呢,還是上床睡覺要緊。
子夜十分。
我躺下之后,想開一下床頭燈,我去拉床頭的拉線開關(guān),一下,兩下,床頭燈還是不亮。我仔細一檢查,原來這個開關(guān)不是床頭燈的開關(guān),而是在危急時刻呼叫克萊蒙絲的急救電鈴開關(guān)。這和我原來那個套間里兩個開關(guān)的位置正好相反。
我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之后,以為誤按了急救電鈴會吵醒克萊蒙絲,就去向她賠禮道歉。我來到走廊,側(cè)耳細聽,毫無動靜。我又輕輕來到克萊蒙絲的臥室前,發(fā)現(xiàn)她還沒有睡,一線光亮從她門縫瀉出。我要不要叩門告訴她,說我錯按了急救電鈴,打擾了她呢?是她沒有聽見嗎?不會吧,假如她沒有聽見,那就說明急救電鈴有問題,那我可得弄個水落石出。我回到臥室,讓房門敞開著,去按電鈴,我按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同時側(cè)耳細聽,一點聲音也沒有,克萊蒙絲根本不會聽見,當然更不會動窩了。這表明,急救電鈴根本不起作用。原來如此,那維爾貝找它還有什么用?……
我平時不喜歡擺弄這些小玩藝兒,但拆裝個開關(guān)什么的還是在行的。特別是拉線開關(guān),只需把兩個半截的外殼擰開就可以了。我把開關(guān)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有一根線斷路,怪不得電鈴不響呢。固定電線的螺絲被人擰松了。所以不管維爾貝怎么按,克萊蒙絲也不會聽到。
真是可悲可嘆!假如急救電鈴沒有失靈,維爾貝就能及時得到搶救,他也就不置于那么快死掉了。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感到形勢不妙,馬上去拉開關(guān),但沒有人答應。于是,他想站起來爬出房門呼救,但由于失血過多,他跌倒了,慘死在地板上。可怕,實在是可怕!又是一樁可悲的事故,和榮吉先生一樣。
真叫人不寒而栗!維爾貝比榮吉死得更慘,因為榮吉并不是死于事故!
六點。
我徹夜未眠,胡思亂想了一通。
假設電鈴開關(guān)是遭人破壞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維爾貝呢,他為人固然比較謹慎,但也難免有時忘記鎖房門呀,壞人就可以鉆空子把他的急救電鈴破壞掉。對,看來,維爾貝不是死于事故,而是被人謀殺了。當然,我是不得已才使用謀殺這個詞的??磥碜锓甘侵槿?,不然誰能知道他哪一天大出血呢?
要想測知維爾貝哪天大出血,就必須事先有所準備,有意讓維爾貝服用大量抗凝血藥。這是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對,這樣推理看來比較正確??晌矣指械桨盐詹淮?。管它呢,先照這條思路走下去。那如何才能讓維爾貝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服用大量抗凝血藥呢?給他放在飯菜里?不,這不大可能。
只有一個辦法這就是趁弗朗娃把維爾貝的茶點放在過道里桌子上的時候下毒。因為她總要和人聊幾句,有時還拉一下窗簾。罪犯可以借機往維爾貝的茶杯里放些毒藥。這不會弄錯,因為在這一層只有維爾貝一個人吃茶,這一步是比較容易做到的。
可罪犯為什么要暗害維爾貝呢?我這不是生編硬造嗎?但種種跡象表明,確實有人想暗害他,而且干得不露馬腳,那人不是慢慢加大藥量,而是要畢其功于一役,一次使用了原來一倍或數(shù)倍的劑量。說是維爾貝自己多服了抗凝血藥。這恐怕與理不通??墒牵锓笧槭裁匆λ谰S爾貝呢?
據(jù)我所知,維爾貝并沒有做過損人利己的事情,誰會殺害他呢?誰需要馬上封住他的嘴呢?……難道是我,為了怕他去找盧孚爾?可我沒有干這種事呀……難道是她?……總之,這個巧合值得研究。維爾貝撞見了我們,而第三天他就死了。她不是說過,“這個老東西,真可惡!可怎么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看來,結(jié)論不言而喻。
十點。
我決定不同克萊蒙絲談論我夜間發(fā)現(xiàn)的那件秘密。我偷偷把開關(guān)修好了,這不難。我認為是有人故意進行破壞,維爾貝決非死于事故。然而,假如我把自己的想法講出去,克萊蒙絲、圣·梅米小姐,她們誰也不會相信。道理很簡單,因為她們誰也不知道維爾貝之死同榮吉之死有著有機的聯(lián)系。在這所養(yǎng)老院里,只有我一個人心中有數(shù),我可以肯定,榮吉是被人推下了平臺,然后那人悄悄把他的眼鏡放進了他的字紙簍里。那人就是呂西爾,殺害維爾貝的兇手也是她。因為他們倆全是她的仇人,她不能允許他們繼續(xù)留在人世??墒?,這些事情,我有口難言,不能講出去呀!
我不能講出去,因為我愛呂西爾。況且她那樣做也許正是為了我們倆的共同利益。假如聽任維爾貝到處小廣播,那就等于把我和她的關(guān)系公布于眾,那樣一來,我們倆不就全完了嗎?天哪!這出鬧劇該結(jié)束了吧!我似乎聽見她在說:“叫我們完蛋?不行,我得先干掉他!”這不等于在演薩爾杜③的悲劇嗎?
我這句話雖不中聽,但切中了要害,道破了真相。既然呂西爾殺了人,我就理所當然地應替她開脫,因為她那樣做,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我們兩個人。她是擔心維爾貝說走嘴,她既替她自己的貞操擔心,也替我的名聲擔心。要是我敢于正視現(xiàn)實,那就不難看出,在這一謀殺案中,我也有一份責任。呂西爾精明強干,但她這件事辦得并不漂亮。不,她不會想到我。能很快揭開電鈴開關(guān)的秘密!我根本用不著那個急救電鈴。在正常情況下,很可能要等數(shù)周或數(shù)月后這件事才會被發(fā)現(xiàn)。到那時,我當然就不會想到她身上了,別人也不會懷疑她呂西爾!
十五點。
我腦子里仍是亂糟糟的一團,理不出頭緒來。我勉強進餐,別人總是憐憫地望著我。我看到自己孤零零的慘相,感到十分難過,恨不得一死了事,免得這樣丟人現(xiàn)眼。我感到憂郁,我一想到呂西爾能不露聲色地連殺二命,心里就一陣發(fā)冷。她可真厲害,精明果斷,又心狠手毒。也許她同榮吉在平臺上爭吵時并沒有預料到會有那種后果。但榮吉死后,她毫不驚慌失色,而是沉著冷靜地在他的眼鏡上做了點手腳。當維爾貝發(fā)現(xiàn)我同她擁抱時,她毫不猶豫地干掉了他,這是何等狠毒的報復呀?
當然,她事先需要弄些抗凝血藥。這并不難,也許她丈夫就有這種藥方呢,她只須在處方上改動一下劑量就可以了。她也可以到維爾貝臥室去偷這種藥。她干得真漂亮,兩樁兇殺案都被當成事故處理了!假如那晚我沒有去找榮吉聊天,沒有注意到他戴著眼鏡,我也會認為榮吉是不慎掉下樓摔死的。直到現(xiàn)在,我有時依然相信呂西爾無辜,不愿意認為她是殺人兇手。
八天來,我們在一起吃飯時,我特別留意她的表情,想從中找出點什么,但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在我提到維爾貝之死時,她表示憐憫和同情。她并不否認維爾貝之死與我倆多少有些關(guān)系,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依然想從她的聲音、笑容中,從她那平靜的外表下找出點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我一向看問題敏銳、準確,可她裝得太象,無懈可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確實,從她的言談話語中找不出任何破綻。到今天,我仍然不敢斷定她就是殺人兇手,只有相信她的自我表白。我考慮,今后我也該小心一點才是。
對呀,我妻阿萊特不也一直把真相瞞著我嗎?直到她棄我而去,我連蛛絲馬跡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她早就打定主意離開我了,卻一直讓我蒙在鼓里。我上班前,她照舊擁抱我,并祝愿我:“早點回來!”難道呂西爾就不會欺騙我?所以我要弄明白這個問題。也許我該直接去問她:“您為什么要害死維爾貝?”假如她回答:“是為了我們永遠不分離唄!”那我該說什么呢?我能責怪她嗎?
另外,我發(fā)現(xiàn)她不會允許我這么問她。當然了,我們在一起無話不談,但我們終究只是口頭情人,沒有進一步的關(guān)系,所以言談總要有個限度。假如我倆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在溫存之余,我就可以對她說:“榮吉和維爾貝的死因我一清二楚,但這并不妨礙你我相好。算了,今后別去再想他們倆的事情了?!?/p>
我冷靜一想,又感到這樣對她講不夠妥當,這豈不等于在含沙射影地攻擊她嗎?那她一定會矢口否認。唉,最好別同她發(fā)生爭執(zhí),我們上了年紀,不是事事都能在枕邊言和的青年時代了。一旦為一件小事爭執(zhí)起來,很可能造成終身遺恨,永遠無法彌補。
怎么,難道我怕同她鬧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她連傷二命,我怎能繼續(xù)同她來往呢?……可是,我離開她能行嗎?她的友誼對我十分重要,是我生命的支柱。她是否殺過人與我何干?我又不是法官,管什么閑事,我根本就不應該指控她。算了,從今以后,我只好在疑神疑鬼中茍延殘喘吧!
好,就這么混唄,羅嗦又有什么用!
餐后吃點心時,呂西爾說:“米歇爾,你怎么了?看樣子你神色憂郁,出了什么事嗎?”
怎么,她懷疑我對她存有戒心?要是那樣的話,我倆的關(guān)系就會停滯、后退,就會煞車,那我也就完蛋了!我告訴她,說是湯藥不起作用,經(jīng)常失眠。為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開始講述我如何熬制茴香湯,講我年輕時的垂釣生活,介紹我如何用茴香湯浸泡過的魚餌鉤釣歐鳊魚的故事。我一高興,就把對她的戒心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倆連說帶笑,十分愜意,似乎盧孚爾先生并不存在似的。既然“現(xiàn)在”是一塊“荒地”,那么,“昨天”就成了我的“避難所”。我可以向她講述我的童年生活,這樣我們就可以忘記榮吉和維爾貝,忘記盧孚爾先生了。然而,在熱戀的情人之間有些事情無法交談時,愛情就必然會喪失它原有的光澤。你們說對不對?
維爾貝死后,呂西爾無所顧忌,膽子愈來愈大。等養(yǎng)老院里恢復平靜之后,她頓頓都到餐廳用飯,而且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她飯量見增,對前途充滿信心。而我,我一想到維爾貝慘死的情景,脊背就發(fā)冷,再可口的山珍海味,也難以下咽。
為不得罪丈夫,她放棄了圖書管理員的職務,但現(xiàn)在她卻敢冒險陪我進城逛馬路,到書店或咖啡店前相會。我們并肩挽手在大街上蹓達半個小時。有一次,我一時疏忽,竟把想尋短見的想法告訴了她。她聽后顯得很驚奇。我愿意她吃驚,因為一則她驚訝時,神色顯得更為漂亮;二則,只有她痛苦時,我才感到高興,感到放心。我想:“是她,準是她殺害了維爾貝,不會是別人?!睆乃请p眼睛里就可以看出端倪,她眼神憂郁,美妙的安靜突然使她焦慮不安。我的抑郁癥并沒有徹底痊愈,我一直認為她是兇手,這個想法不時在我腦海里翻來覆去。我對她講到了我的抑郁癥。
她說:“你不是說已經(jīng)好了嗎?”
“對,我是那么講過?!?/p>
“你的病會好的!有我在您身邊呢,米歇爾?!?/p>
她把胳膊伸到我的腋下,我象觸了電,感到周身麻酥酥的舒坦。分手后,我總要細細回味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感覺。人真是一種怪物,遇到異性就心頭作癢,這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昨天,她把我的兩部小說送來了。有一次,她膽大包天,竟親自來叩門。那天下午三點半,我象一條擱淺的破船,躺在安樂椅上想入非非。忽聽有人叩門,奇怪,誰會來找我呢?我開門一看,原來是她。
“對不起,打擾了!”
“沒關(guān)系。我巴不得你天天來打擾呢!”
她象風月場上的老手,毫不猶豫,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我問:
“你丈夫呢?”
“睡了?!?/p>
她摟住我的脖子,我抱住她的細腰,那真是甜蜜,幸福的時刻。過了一會兒,她放開我,一屁股坐到沙發(fā)椅的扶手上。
“住在這里還不錯吧!”
“慢慢適應唄!”
“我可以參觀一下嗎?”
她象小貓逮耗子,躡手躡腳地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并且還到臥室和盥洗間看了一下。
“不錯,就是家具擺設得不太理想。寫字臺應該放到窗臺下,那兒光線好,寫東西方便。你不是經(jīng)常寫點東西嗎,看,桌子上堆著這么多稿紙……”
我一驚,忙說:“請別動,這是我的日記。”
“以后能讓我看看嗎?”
“沒有問題?!?/p>
“你還寫小說嗎?”
“寫,想寫一部……不過,這很費時間呀!”
“來,幫我一下,咱們把寫字臺抬到窗臺下。這對你寫東西有好處?!?/p>
她很激動,把寫字臺放好之后,又把沙發(fā)推到吊燈下,然后仔細打量著寫字間。
她說:“要是你愿意,我來幫你重新布置一下。我希望你寫下去。米歇爾,可別作懶蟲!振作起來寫下去。可以寫給我看,我一定認真拜讀。你看怎么樣?為你的呂西爾寫,嗯?那我一定十分高興!”
我心里不滿,但不便當面發(fā)作。我盼著她快點走開,以便把寫字臺和沙發(fā)放回原處。我最討厭別人動我的東西,更討厭別人指手劃腳地指揮我。我寫不寫別人管得著嗎?在走廊里我佯笑著同她告別。我回到房間,就把她送來的玫瑰花扔進了垃圾箱。今天晚上,呂西爾可夠受的。我頭痛欲裂,臉色十分難看,她甚為不安。媽的!她該悉心侍候我,女人就應該這么做!
我犯了一個錯誤,那天我不該對她說我打算寫小說。這下可好,她天天催我。我只好把這層紗幕撩開。她認為我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情節(jié),催我先對她講一遍。在她看來,寫小說就跟做衣服一樣:先造好式樣,然后剪裁,縫合,最后放在模特身上試一下就行了。她就想做這類模特兒,就是說第一個判斷小說價值的人。我一推再推,三番五次對她解釋,說寫小說不同于做衣服,但她堅決不信。
她說:“你把我當成傻瓜了。我這是為了幫助你呀!”
為避免發(fā)生爭執(zhí),我只有胡謅亂編,來欺騙她。這倒很有意思,她聽得既認真,又有興趣:法國戲劇家伯恩斯坦式的粗獷特技,情節(jié)雖不十分動人,但故事曲折,絕妙無比。每天晚飯桌上,我編一小段,講給她聽。有時我正講著,女招待送菜來了,她怕人家打斷我的故事,竟讓人家在一旁等候??蓱z的女招待,只好端著菜盤站在一旁等著。
呂西爾貪婪地追問:
“后來呢?你打算如何結(jié)尾?你描寫的英雄正是我崇敬的人物,和我想象中的女豪杰一模一樣。”
“結(jié)局吆,我還沒有想好。”
“不,你撒謊,你騙人!”
我仰起腦袋表示向上蒼起誓,并借機再往下編一小段。一次,我講到謀殺親夫的女人時,想試探她一下,便裝作征求她的意見:
“我寫到這里就寫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處理較為恰當。例如那女子是你,你打算怎么辦?”
她聽罷,很高興,直率地說出了她的看法。她說,女人的心理既神秘,又特別,男人是無法猜透的。看來我的女主角要殺她的丈夫?qū)λ翢o影響。她只是感到我這樣寫有損于“女性尊嚴”。
不,我不是同她開玩笑,但我這樣做著實有些滑稽,我使用了自己的詭譎才能。我想,假如我真心愛她,我會這么拐彎抹角地去考驗她嗎?可我的話對她為什么不起作用呢?是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圖,還是她確實無辜?假如她已發(fā)現(xiàn)我的意圖,就是說她明白我在套她的話,要是這樣,那她真算是女中豪杰。這樣的女性,在必要時,可以把一切罪過統(tǒng)統(tǒng)推到對方身上??墒?,人世間難道真有這種兩面人?一面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多情女,另一面又是心狠手毒的殺人犯?難道女性的心理真那么復雜,那么高深莫測?
無論如何,我仍認為呂西爾是個感情豐富,情意深厚的女子。她以為我是位天才人物,其實我平庸無奇。她催我撰寫的小說恐怕永遠不會問世。我有一把年紀了,還能做出什么成就呢?我有時想同她重溫舊情,讓她講出……讓她講什么呢?……她肯定不會講,甚至會說:“不,你扯得太遠了!”“你不認為這樣問我太過分了嗎?”這是對我的批評和提醒。唉,要是她不相信我的胡謅,我一定會更愛她。
我對人世間無所求,只想蹲在人生舞臺的角落里休息,就象癩蛤蟆,不用棍子敲,我是不會動窩的。我明白,遲早我得告訴她:“請讓我安靜一下,說點別的事情好不好?”突然,我想起了一句詩:“我十分愛您,但不知您的心意?”親愛的呂西爾,假如你真是兇手,我們照樣可以聊聊。
我斜靠在床頭,既不能躺,也不能坐或站立,因為我的坐骨神經(jīng)痛復發(fā),臀部疼痛難忍,而且疼痛一直放射到腰部和大腿。我翻來覆去,坐不是,站不行,真是無所適從。一旦躺下,就覺得比靠在沙發(fā)里好得多了,疼痛頓時消失。大夫囑咐我:“要耽在家里,別出去!”
可現(xiàn)在我想出也出不去了,所以說,不是我要留在家里,而是這個家留住了我。我不敢動窩兒,稍一移動,就疼痛難忍,我從床上慢慢移到寫字間里。我想到了盧孚爾先生,大概他現(xiàn)在也和我一樣,正在艱難地在臥室和寫字間之間移來移去。呂西爾生活在兩個瘸子中間,她實在太可憐!我們仨都是可憐人!但我對這種三角戀愛式的關(guān)系感到滿意。我服了一片阿斯匹林,疼痛暫時緩和一下,我就躺在墊高的枕頭上,考慮一下如何才能擺脫思想上的煩惱。我這種生活實在浪漫,近似傳奇!
我從收音機里聽到,城里發(fā)生了罷工,還聽綁架案件和戰(zhàn)爭消息。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與我無關(guān),我是超脫了凡塵的神仙?,F(xiàn)在我只需要安靜,別無它求。維爾貝死也罷活也罷,這與我何干?呂西爾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無所謂。我寫不寫小說,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能讓我在空調(diào)器的涼爽之中壽終正寢,瞑目長眠,我就知足了!能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這就是我之所求!我象蜷曲在草墊子上的幸福地死去了的老貓,前爪捂住嘴臉,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想,成了一個廢物,一個無用之輩。
我私心很重,多事,愛鬧,易怒,輕生,這些都使我很苦惱,此外,是否還有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的私心,即退縮,玩世不恭,如果我是這樣一種人的話,那么,我就帶著這把年紀,這顆破碎的心,這種泯滅的感情了卻一生嗎?對,我該去找呂西爾,同她一起探討一下人生問題。我成了一文不值的野雞,為了應付她,我必須天天晚上杜撰一段故事!那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同她探討一下人生問題呢?
克萊蒙絲告訴我:“艾博瓦先生,您今天感覺如何,好點兒了嗎?我們大家都很關(guān)心您的健康,特別是盧孚爾太太,她真替您擔憂。您可千萬別象盧孚爾院長那樣,他太可憐了!不過他有妻子,身邊有人照料。我要抱怨您們幾句,養(yǎng)老院里鰥夫和孤孀太多了!當然,這里面不包括您,艾博瓦先生,您和他們不同。您聽人講到過巴斯多麗太太嗎?她很快就八十八歲了。她兩眼一對瞎,聽不見,看不見,您說她還活個什么勁兒呢?這,唉,叫我怎么說呢?”
“克萊蒙絲,您的工作倒是滿有意思。說實在的,您照料的對象全是半截入土的人,沒有幾天活頭了。您天天和我們這些人打交道,不感到膩味嗎?”
“噢,當然膩味。我再干上一、兩年就要退休了。您知道,我的事情很多,終日里忙忙碌碌,可我這樣辛辛苦苦為了什么呢?……算了,這種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她咳嗽了一聲,抱怨著走了出去。我原來有滿腦子的想法要記下來,但臀部疼痛難忍,在寫字臺前難堅持五分鐘,不得不動來動去。疼痛剛消失,煩惱又來,唉,我原來還以為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煩惱呢!
十一點。
我收到了一封信,但筆跡有些陌生,一時不知是誰寫來的。我打開一讀:“親愛的米歇爾……”我明白了,這信原來是呂西爾寫來的。她真精細,故意把信扔進了城里的信箱,這樣就不會惹人注意了。我讀完信,便把它夾在了文件夾里。信的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米歇爾:
聽克萊蒙絲說,你的坐骨神經(jīng)痛復發(fā)了,臥床不起。你不能下來吃晚飯,這說明你病勢嚴重??蓱z的米歇爾,我多希望能到身邊去照料你呀!但是,我去不成呀,那樣做太危險。瞧,咱們的處境多可悲!我們真可算是咫尺天涯,這太不公平了,對不對?當然,我可以通過克萊蒙絲了解一點你的情況,但我不便多問,以免叫她生疑,況且身旁還有我那個死老頭子。我只能暗暗想象你的痛苦情形,似乎看見你在艱難地捧著托盤吃飯。有人去看過你嗎?唉,我真傻,問你這些有什么用,反正你也無法回答我。我們家的來信收發(fā)室全交給我丈夫,即使寫給我親啟的信,他也要先過目。親愛的,眼前只有一個辦法:假如你能動一動,那就請你把我送你的玫瑰花放到窗臺,我在花園里可以看見。這樣我就明白你確實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你沒有忘記我。勇敢些吧,親愛的。
你的呂西爾
又及:千萬別忘記把信銷毀!
她對我如此深情,倒叫我為難了。她送來的玫瑰花已被我扔進了垃圾桶,我真幼稚!但話又說回來,假如我把花瓶放在窗臺上,下一步她又會干什么呢?說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不,用窗臺同她對話不妥,太滑稽了。何況,我并不想長期臥床不起,即使一個星期不見面,又有何妨?
今天,她又來了一封信,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米歇爾:
我多次到花園張望,但你窗臺上一無所有,為此,我憂慮萬分。我知道,假如你能動彈,準會把玫瑰花放到窗臺上。這說明你的病勢相當嚴重。但我不敢去叩你的房門,你在病中肯定不愿意讓人打擾。我知道盧孚爾發(fā)病時的情形,實在怕人!親愛的,請?zhí)嫖蚁胂?,考慮考慮我的處境。假如你真心愛我,請想方設法告訴我,讓我知道你還健在人世。那我就會鼓起勇氣繼續(xù)活下去。為能在暴虐丈夫的統(tǒng)治下生存,我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給我力量!
我想過去照料你,我會按摩,會拔火罐,也可以模仿克萊蒙絲的樣子為你打針??巳R蒙絲天天給你打針,可以靠近你,撫摸你,同你聊天。為此,我十分嫉妒她。我愛你,但只能作為旁觀者,象被關(guān)進麻瘋院的麻瘋女,不能同你接觸,難道這能叫公平嗎?祝愿我的信能給你帶去一點慰藉,讓你感到是我回到了你身邊,讓你心頭能出現(xiàn)一絲陽光和歡樂。
親愛的,擁抱你,我愿與你同舟共濟,休戚與共!
呂西爾
看來,我得設法把我的近況告訴她,但我左思右想,感到無計可施。我沒有過份焦慮,因為疾病折磨得我痛苦萬分,我無遐旁顧,只要稍微動一下身子,臀部就針扎般疼痛。我明白,我對她的愛是真誠的,假如我身體健康,這種愛情可以豐富我的精神生活,可以給我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但在我疼痛難忍之際,我又對那種卿卿我我的浪漫生活感到羞愧,我會想起同桌好友榮吉和維爾貝。他們似乎在對我訴說呂西爾的樁樁罪過,而我!似乎在認真聽著。有時我感到需要他倆的合作,以便共同對付呂西爾,但即使我們仨一起來,我們也未必是她的對手。
她寄來了第三封信。傳達室的收發(fā)員送信時說:
“艾博瓦先生,這兩天您的信真多!”
我回答:
“是我孫子寫來的?!?/p>
“他在附近工作?……我見郵戳全是市內(nèi)郵局的郵戳?!?/p>
“對,他到這兒來出差?!?/p>
老笨蛋,他本來想討好我,殊不知他這一問正觸到了我的疼處。幸運的是,他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這封信也要保存起來,內(nèi)容是:
米歇爾,我親愛的:
聽克萊蒙絲說,你的病情見好。我沒有問她,這你可以放心,是我丈夫問她的,米歇爾,假如克萊蒙絲的話屬實,如果你能動彈一下,隔窗吻我一下?今天下午四點怎么樣?你的吻能叫我快樂一夜。來吧,米歇爾,我等你!否則,我就會往壞處去想,會認為你不再愛我了,把我當成了負擔……那天,我說你懶,是那句話刺疼了你,你現(xiàn)在想來報復懲罰我?
噢,因為有盧孚爾,我才不能去陪伴你,我十分討厭他!這個老不死,雖然殘疾卻疑心忒重,總盯著我,我無法脫身!唉,我是多么不幸!你對我的請求無動于衷,他呢,他又處處刁難我。長此下去,我真會急瘋。米歇爾,幫我一把吧!我愛你,我愛你!
你的呂西爾
隔窗一吻,這太浪漫了!她不可能理解我的處境!她在干掉維爾貝之前,說不定對他也是這樣脈脈含情!她在來信中故作姿態(tài),有意賣弄風騷,但在我看來,她語言干癟,平庸無奇。她故意粉飾自己的感情,夸大其辭,然而,在堆砌如山的華麗詞藻下,能找出一點真實的東西嗎?看來只有一點是真實的,這就是她討厭自己的丈夫。這么想也許不對,但疾病折磨得我頭腦有些清醒了。天知道,也許我同她的愛情就是一種止痛劑,是逢場作戲。因為它可以緩和雙方的痛苦!對她,這是用來對付丈夫的嗎啡;對我,這是對付阿萊特的嗎啡。不,無論如何,我得爭取明天下樓一次。
十點。
她天天給我來信,真叫我為難。收發(fā)員每次來敲門送信,總問我:
“您好,艾博瓦先生!好點兒了嗎?您孫子又來信了!”
我要告訴院長圣·梅米小姐,說院中工作人員有時顯得太熱情,太隨便,叫我們?yōu)殡y。我們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又都多多少少有點殘疾,可他們卻把我們當成小孩子。
收發(fā)員一走,我就馬上念信,但她寫來寫去總是老一套,抒發(fā)她的不滿和對我的報怨。我一個病人,讓一個健康人擺弄來擺弄去,真叫我生氣!我在失掉阿萊特時,傷心得病倒了,可我后來又振作了起來。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可以很快愈合,但這老骨頭老筋卻難以恢復青春了呀,它們幾乎全部散架了,無力去同女人溫存。對,我現(xiàn)在才真正理解了盧孚爾的心情!他是真嫉妒嗎?恐怕這是呂西爾出于自尊心而造的謠吧?說不定是盧孚爾勸她常外出走走,散散心的呢;而他自己卻心甘情愿忍受著軀體上的痛苦,一個人悄悄留在家里。
二十一點。
我下到飯廳,呂西爾對我會心一笑,真是一笑百媚生,我馬上感到渾身舒坦,妙不可言。由于飯桌上添了一位新伙伴,我倆只能隨便聊幾句,不能顯得太親熱。新伙伴叫馬什孛,剛來不久,院長圣·梅米小姐就把他安排在榮吉的位子上,看樣子他為人隨和,謹慎小心。他牙齒脫落,裝上了一副假牙,咀嚼不方便,吃飯很慢,我們餐后吃點心時,他的肉還沒有吃完,我們不能久等,只好提前退席。
呂西爾悄悄對我說:“總這樣下去可不行!白天你不出門,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們只能在吃晚飯時見見面,可偏偏又來了這么一位老先生,吃飯時‘吧嗒個沒完,似乎嘴里有個捕狼夾子?!?/p>
“呂西爾,別心急,更不要生氣。我保證盡力叫你滿意。”
“親愛的,我沒有生氣?!?/p>
我們剛走進電梯間,她就急不可待地撲到了我身上,低聲地說:
“人生,沒意思,我只有同你生活在一起才有勁。我討厭他。你今天下午感覺如何?你估計你能很快走動嗎?只要愿意,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到什么地方,我一定陪同前往?!?/p>
“那盧孚爾先生呢?”
“什么,盧孚爾?我可不是他的女奴!我愛的是你。米歇爾,別再讓我孤苦伶仃地煎熬了……你行動不便可以雇一輛出租汽車,行嗎?我看這是個好主意,叫司機一直把你送到碼頭,那一點也累不著你?!?/p>
一點也累不著?可憐的呂西爾,說得多么輕快!你哪兒能體會到我的痛苦呀!為不讓你看出我精神疲憊,我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
我說:“那好,試試看吧,但把握不大。”
“要是不行,咱們就定在明天,你看怎么樣?”
我打斷她,說:
“好,我把花瓶放在窗臺做信號。咱們一言為定。”
電梯停了,她扶我走下電梯。走廊里空無一人,她急切地、狂熱地擁抱了我一下。
“米歇爾……我,我想……”
“你想干什么?說唄!”
“不,我什么也不想,隨便說一句。你多保重,明天見!”
她目送我走遠。我盡量走得精神些,以免叫她失望。眼下,我能寬慰她的,也只有這么一點了。
十點。
聽說盧孚爾先生大腿骨折,被送進了醫(yī)院。
十五點。
眾人議論紛紛,說盧孚爾先生死在了醫(yī)院里。
二十一點。
養(yǎng)老院里一片混亂,人聲鼎沸。院友達尼斯對我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今天早上六點鐘,盧孚爾先生下床去桌子取藥,拐杖在打蠟地板上滑了一下,把他摔倒在地。這一下摔得很重,大腿骨被摔斷了。最初,大家以為是他走路不小心滑倒的,這對我們這些老家伙來講是常有的事情??珊髞韰挝鳡栐诖材_下發(fā)現(xiàn)了拐杖上的橡皮墊。眾所周知,為使拐杖用時平穩(wěn),拐杖腳下都嵌有橡皮軟墊。盧孚爾先生拐杖上的軟墊因干裂折斷,在他用力時,從拐杖頭上滑脫下來,把他摔倒了。
我在走廊里遇見院長圣·梅米小姐,她證實了達尼斯的話。圣·梅米小姐顯得驚慌不安,擔心這一連串的死傷事件影響?zhàn)B老院的信譽。
在做手術(shù)的過程中,盧孚爾先生斷了氣。
十六點,我鼓起勇氣走出房門,來到花園里,坐在門口的長凳上,想從進進出出的人流里找到呂西爾。可惜我沒有找見她。聽說她在醫(yī)院里。對,丈夫的尸體停在那里,她能離開嗎?她不在家,可苦了我。眾院友看見我下樓,便一擁而上,問這問那。
他們都不怎么認識盧孚爾先生,所以對他的死,好奇大于驚異。至于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眾人早已知曉,因為在我們這個小小的王國里,這類消息傳播的速度簡直比光速還快。他們找我是想讓我介紹一下盧孚爾先生其人,想從中撈點有意思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我是盧孚爾太太的朋友,我當然要斷然否認。
我說:“我和她只是同桌進餐,對別的情況,我一無所知。”
大家怨聲不絕,抱怨地板上的蠟太厚,洗澡間的大理石地面太滑……他們議論紛紛,說照這樣下去,摔跟頭跌跤的事肯定會經(jīng)常發(fā)生。
莫居將軍說:“我們這些老家伙幾乎人人都拄手杖,要是地板這么滑,那今后我們還敢放心走路嗎?不過,我請諸位看看我的手杖。當然,這只是個普通手杖,不能同盧孚爾先生的拐杖相提并論,但我的手杖橡膠墊從來沒有滑脫過。你的呢,艾博瓦先生,滑脫過沒有?”
我用手杖在地上用力戳了幾下,它很牢固,根本不會滑脫。
莫居將軍說:
“瞧,你的也不滑!可憐的小伙子,活該他倒霉唄!命里注定呀!”他報怨人時,愛用“可憐的小伙子”這句話,我聽著一點也不順耳。
我在長凳上一直坐到開晚飯。盡管眾人七嘴八舌,但并不妨礙我去考慮這件事。我明白,盧孚爾先生這一死,我和呂西爾的關(guān)系就要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盧孚爾同榮吉、維爾貝一樣,被及時除掉了。
我該怎么辦呢?我到害怕。盧孚爾一死,她下一個目標肯定就是我。我愈想,心里愈發(fā)毛。關(guān)于盧孚爾先生之死,我該如何對她表態(tài)呢?我能克制住自己,沉著冷靜地同她交談,不讓她看出絲毫破綻來嗎?另一方面,我又有什么權(quán)力懷疑她呢?
我腦子里又有了一大串疑問,我必須仔細考慮一番:“難道是她故意把丈夫拐杖上的橡膠墊弄壞,讓丈夫跌倒送命的嗎?她又是如何進行破壞的呢?……”算了,盧孚爾先生已經(jīng)命歸西天,還盤根問底有什么用?可是……拐杖怎么會滑得那么厲害?即使要摔倒,他可以馬上抓住床或桌子什么的。就算滑倒了,為什么就偏偏把大腿骨摔斷?再后退一步,即使大腿骨摔斷,也不至于馬上送命呀?……這種種疑點,都需要進一步澄清。不,呂西爾沒有罪,除非……除非她孤注一擲,算了,干嘛要懼怕事實,粉飾罪犯呢!我仍然認為呂西爾可能有罪。
這一夜我沒有睡好。七點鐘就有人來叫門。我雖然心里亂糟糟的,腰腿劇痛,但也只好穿衣下床。這么早來叩門,會是誰呢?我剛拉開門,來人就一頭扎進我的懷里。噢,原來是她!
“親愛的,請原諒,這一天一夜,我一直在恐懼之中掙扎,心神不安,坐臥不寧。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才來找你?,F(xiàn)在一切就緒,他的尸體停在醫(yī)院太平間,別的事情全由殯儀館負責,明天上午就下葬。你呢,你感覺怎么樣?”
她站在大衣鏡前,接著說:
“怎么,我的樣子嚇人嗎?”
她象回到了自己家里,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頭上。
“我的小冤家,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你該到醫(yī)院透視一下,那樣心里才踏實。等我那邊的事情辦完后,我陪你去。我在里昂的姐姐和盧孚爾的弟弟今天晚上到。下葬后,我們還得去找一下公證人,當然只是走走形式,因為我是第一合法繼承人??茨?,別傻站著,快坐下!”
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著,還不時揉弄著那雙小手,掰得手指節(jié)“咔吧咔吧”作響。她為什么要顯得這么緊張呢?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
“他死的時候,痛苦嗎?”
“不痛苦,正做著手術(shù),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做手術(shù)費了好長時間?!?/p>
“那看來是心力衰竭而死的了?!?/p>
她聳了一下肩頭,說:
“他身上的器官都衰竭了,沒有一個能用的零件?!?/p>
“我弄不明白,拐杖上的橡膠墊怎么會滑脫呢?”
“我也不清楚。以后我把拐杖拿給你看一下。我想大概是因為他用力太猛,結(jié)果就……唉!親愛的,我多么想你呀!明天你不用到墳地去,沒有必要。況且,我不愿意讓你去,你不去反而好些。再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想去也去不成呀!今天晚上,我陪姐姐和小叔子吃晚飯,明天,我一天不在家,我們只好后天再見。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你!”
她靠近我兩步,然后又站住了。
“怎么,你把寫字臺又放回原處了?米歇爾,你不同意那樣放,該早點告訴我呀。我可不是那種愛強加于人的女人。親愛的,回頭見!”
她吻了我一下,大大方方地出門去了。她現(xiàn)在真正自由了!但我擔心,她有了自由,我卻很可能要失去自由。
我沒有去墳地。我似乎無法向呂西爾隱瞞心中的不安和憂慮。可莫居將軍卻說我應該去一下,他說葬禮組織得“很好”。今天,我不怎么費勁兒就走到了郵局附近的外科矯形醫(yī)院,我向大夫打聽拐杖的橡膠墊會不會自動滑脫。
他說:“不能保證絕對不可能,但可能性很小。這是我們經(jīng)過長期研究和實驗過的產(chǎn)品,保險系數(shù)很高。當然,假如使用不當或磨損太厲害,滑脫的可能性不能說絕對沒有。”
總之,他的回答模棱兩可,有可能,也沒有可能。我又疑慮起來,不管怎樣,我們之間的愛情開始破裂了。我越想,越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持久不了,即使昨日我對她沒有懷疑的活。生活多么甜美,我要活下去,我不愿意死!
十點。
克萊蒙絲說:
“信不信由您,這下子她才算真正自由了!艾博瓦先生,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兒。假如我是她,我才不留在這里呢。她年輕、漂亮,收入也不少,干嗎還耽在這個鬼地方呢。她可以重新安排生活,可以去周游世界,那該多美!我呀,實話告訴您,別看養(yǎng)老院里大家對我不錯,我也決不會霉死在這里!”
克萊蒙絲真正直,說得多好!對呀,呂西爾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假如不是為了我,她早就離去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
十七點。
她下樓來吃飯,身穿深色服裝,舉止端莊,象個新寡。我應該感謝新來的伙伴,由于他在場,呂西爾只能同我隨便敷衍幾句,我也就沒有必要那么緊張了。我細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真。她雖然身服重孝,卻戴上了漂亮的首飾: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結(jié)婚戒指鑲嵌上了一顆綠寶石;脖子上掛著珍貴的項鏈;上衣上插著新穎別致的扣針;臉蛋上涂抹著香粉,顯得分外嫵媚;頭發(fā)是經(jīng)過高級理發(fā)師修整過的。我坐在她身旁顯得相形見絀,我滿臉皺紋,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我對她來講,確實太年邁了。過去,我愛她,是因為有盧孚爾“保護”著,我對她不必承擔任何夫妻義務,我倆的愛情是精神上的??涩F(xiàn)在呢,盧孚爾死掉了,我們的境況同過去大相徑庭,我感到我過去那套自私自利的做法受到了挑戰(zhàn),可有什么辦法呢?今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
我們?nèi)タ蛷d吃咖啡,她談到了在里昂的姐姐,她說姐姐想帶她走,至少離開這里一些時候。
她說:“不過,我謝絕了?!?/p>
“為了我?”
“當然了。我的心肝,我怎能撇下你呀!”
“這不會對你帶來麻煩嗎?”
“不會?!?/p>
她口氣雖然生硬,然而十分堅定。
她接著說:“等我姐姐走過來時,我讓你們認識一下。我已經(jīng)告訴她說你是我的好朋友?!?/p>
“你不該告訴她?!?/p>
“那為什么?這惹你生氣?”
我迫不得已地說我沒有生氣,以避免由我來打退堂鼓,但遲早我必須這么做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對我不抱過多的希望,讓她明白我很愿意做她的朋友,但僅此而已。
我推說需要回家休息兩個鐘頭、提前結(jié)束了這次談話。她一直陪我走到臥室門口。
分手時,她說:“等太陽下山后,咱們出去散散步,好嗎?”
“好吧,我想是可以的?!?/p>
“你真的什么也不需要嗎?……我可以給你按摩呀,我常給盧孚爾按摩。”
怎么,難道她是那種句句話不離亡夫的未亡人?不管怎么樣,我總算躲過了這一關(guān),寂寞孤獨的生活又開始了。
二十二點。
照她的意見,我們一起外出散步。我倆態(tài)度從容,不再象過去那樣偷偷摸摸的了。但我一再告誡她,不要挽住我的胳膊。
她問:“怎么,你現(xiàn)在還怕別人說長道短呀?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怕了?!?/p>
我忘記都談了些什么,只記得她曾問到我妻阿萊特和孫子約瑟的情況。
她說:“你這個家庭真有意思。萬一你妻子回來找你,你打算怎么對待她呢?”
“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
“那誰能保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打算同她言歸于好嗎?”
“肯定不會?!?/p>
“那你為什么沒有同她離婚?”
“我當時又氣又惱,再加上折磨了一年的抑郁癥,就沒有顧得上這件事?!?/p>
“當然了,離不離,在本質(zhì)上都一樣。但你這樣做欠妥當。”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我心里明白她要說什么。她丈夫已經(jīng)被她害死,她自由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同我談情說愛了。可我呢,我并沒有同阿萊特辦理離婚手續(xù),在這種情況下,我同她的處境不完全一樣。
我們走進一家茶館,誰知里面有兩個老太太,也是木槿花養(yǎng)老院的客人。她們看見我倆忙放下茶杯,死死地盯住我們。我感到尷尬極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去打招呼。我敢肯定,這件事準會在養(yǎng)老院引起軒然大波。
二十點。
十五天,不,應該說是十三天又過去了。我仍舊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我的思想猶如大海里的波濤,此起彼伏。一開始,我似乎看見了榮吉的面容,他那高高地架在前額上的眼鏡,他同我交談的神態(tài)等等;爾后是維爾貝和盧孚爾的慘死,這是榮吉死后的必然結(jié)果。但我又馬上否定了。盧孚爾可能是死于事故,以此往前推,維爾貝和榮吉的死說不定也與呂西爾無關(guān)。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我該不該去向法庭報告,說明那天榮吉摔倒時是戴著眼鏡的呢?要么他是戴著眼鏡的,那呂西爾就是殺害三條人命的兇手;要么他那天并沒有戴眼鏡,那呂西爾就是無辜的,二者必居其一。假如她確實無辜,我那樣懷疑她,豈不是對她的侮辱?
我一遍一遍地讀著近幾天的日記,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檢察長和律師之間徘徊,這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我該去起訴呢,還是應該繼續(xù)默不作聲?一天二十四小時,我不斷地提出這些問題;與此同時,我們依然在餐廳、花園或城里相會。她有時發(fā)現(xiàn)我神色不安,問道:
“米歇爾,你臉色不好,生病了嗎?”
“不,我沒有生病。”
我佯作笑臉。假如她的面目被揭露了,她會怎樣呢?假如我指控錯了,她又會作何反應呢?她準會大發(fā)雷霆,會咬牙切齒地恨我,咒我!我不敢明講,我回避了這個問題,還是慢慢想辦法吧。一句話,我何必操那份閑心呢!難道不能讓事情按照其本身的規(guī)律自由發(fā)展下去嗎?
看來不行,因為呂西爾以為征服了我,開始安排我們的未來了。
前天,她對我說:“你不想再去威尼斯玩幾天嗎?我們似乎可以去那兒度‘蜜月呀!”
她很謹慎,說話留有余地。她這是對我試探,她這樣做有她的道理。因為在養(yǎng)老院誰都知道我倆不僅是愛聊天的同桌吃飯的人,而且還有其它關(guān)系。結(jié)婚將是我們最后的一次冒險。而且,我還得先同阿萊特辦理離婚手續(xù),這件事絕對不能回避。我怕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會頂不住,便決定就此煞車。對,無論如何,我得把真心話告訴她。我下定決心,明天就同她攤牌……
我終于攤牌了,但代價太高!
我請她到我寫字間來,她一聽,臉上馬上煥發(fā)出興奮的異彩,她以為我要同她談結(jié)婚的事情了。我一開門,她就滿面春風、笑意盎然地闖進來。我直截了當?shù)貙λf:
“親愛的呂西爾,經(jīng)過再三考慮,我認為我們這步棋走錯了。”
這句話對她好似晴天霹靂。我狠著心一口氣講了下去:
“過幾個月,我就七十六歲了,這對你恐怕是太老了,七十多歲的老人娶新娘,不讓眾人笑掉牙嗎?……你先別插嘴,聽我講完。還有一點,你不了解,就是我的脾氣古怪,喜歡獨身生活。舉個例子說吧,比如我的寫字臺我就不允許別人移動它。在這件事情上,我得罪過你,但假如我們常年生活在一起,我可能天天惹你生氣,那你受得了嗎?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嗎……我有自己的習慣,我的生活習慣和你的完全兩樣。你喜歡曬太陽,我不喜歡;你愛動,我愛靜;你喜歡熱鬧,我習慣于安靜……在這些問題上,愛情是無能為力的?!?/p>
她仔細聽著,眼睛慢慢濕潤了,軟軟地蜷縮在沙發(fā)上??礃幼樱翢o思想準備,我似乎做了件什么卑鄙的事。
我裝腔作勢地說:“你剛剛獲得自由,我沒有權(quán)力束縛住你呀。呂西爾,請你睜眼看看現(xiàn)實,我?guī)缀跏莻€殘廢人呀!你多年照看盧孚爾,你肯再照看一個殘廢人嗎?那可太不公道了?!?/p>
她輕聲說:“我愛你?!?/p>
“我也愛你。正因為我愛你,有時才顯得粗魯一些。但你要面對現(xiàn)實,我是個自私自利的老家伙,你跟著我不會幸福。為此,我希望你能理智起來?!?/p>
說罷這一通虛假又夸張的話,我感到心頭煩亂,不是滋味,但我仍然把它講完了。因為我希望這種狀況能及早結(jié)束。但另一方面,我又隱隱感到這番話傷害了呂西爾的感情。只見她癡癡地坐在那里聽著,眼簾低垂。我擔心她發(fā)火。但她卻默不作聲,這更叫我擔心。最后,我巧妙地對她說:
“當然,咱倆今后照舊是好朋友?!?/p>
她猛地抬起頭,嘟嘟囔囔地說:
“朋友?”
她口氣輕蔑,我感到十分生氣。
她又說:“就這樣完了嗎?”
她把臉轉(zhuǎn)過來,我?guī)缀跽J不出她了,只見她滿臉皺折、眼窩深陷,一雙俊眼變成了兩個黑窟窿。我伸手想扶她一把,她厭惡地把我推開,一聲未吭,抬腿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我一個人,我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唉,怎么才能讓她明白,又不讓她生氣呢?我現(xiàn)在成了被告,真有意思。誰能知道我的苦衷呢?她一下子從朋友變成了敵人。她認為我無情無義,看不起她,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假如她不那么生氣,我本想追上去攔住她,對她說:“請你回來一下,聽我把話說完,咱們還可以再商量商量?!钡覜]有這樣做,因為我除了感到憂郁外,還感到疲勞,極度的疲勞??晌矣忠幌?,今后不會有人再打擾我了,心里便感到安靜了。我想到又要重溫以往的憂慮和孤獨生活時,不由得十分反感,就象穿上了一雙舊鞋或臟睡衣那樣,渾身不舒服。管它呢,今后能平靜生活,這才是主要的。
我們又開始了捉迷藏式的生活。今天早上,我反復考慮,是去飯廳用餐,還是叫服務員把飯送上來?我認為沒有必要怕她,于是我決定照舊去餐廳。她也去了,神態(tài)自若,輕松自如,一副笑臉。飯桌上死氣沉沉,我們象在比賽,看誰的時間堅持得最長。當然是我輸了,我先起身到客廳去吃咖啡??稍谏想娞輹r,我又碰見了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似乎變成了無形的人,從地球上消失了,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唉,我真笨!
吃晚飯時,飯桌上又是一片冷清,幸好有新伙伴在場,他主動介紹她同牙醫(yī)的爭執(zhí)。吃餐后點心時,我提前退席了。我實在忍受不住了,這倒不是因為她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對我的厭惡情緒,而是相互仇視的氣氛令人難以忍受。這真象是老天的眼,婆婆的臉,一日三變呀!一夜之間,一對情人變成了仇敵……看來她一向認為我不會拒絕她,對我充滿了信心,所以一旦遭到拒絕,她感到無法忍受。昨天,我不敢相信的一些想法,現(xiàn)在涌了上來:榮吉、維爾貝和盧孚爾三條人命,這說明她既精明又兇狠,她會不會對我也……
當然,我這個想法有些夸張。為了守住這個無形的戰(zhàn)場,我為自己尋找怨恨她的理由。但是,有可能她遲早會迫使我離開這所養(yǎng)老院,因為在這場“冷戰(zhàn)”中,我是無能獲勝的。
近幾天沒有發(fā)生什么重大事件。我倆開始互相回避,我天天提前一小時去用餐,當然相遇的機會還是有的,但彼此都能自制,不去瞅?qū)Ψ剑驗楸舜艘呀?jīng)失去吸引力了??晌胰猿38械剿男蜗箝W現(xiàn)在我眼前,心里總象丟失了點什么。我每次出門前,總要朝左右張望一下,特別留意走廊、大廳和花園小路的拐彎處??傊磺锌赡芡嘤龅牡胤轿叶甲⒁饣乇?,以免我在她面前丟臉。每天下午,我不管身體是否舒服,都要走出養(yǎng)老院,到海濱的樹蔭下租條長凳,躺在那里讀書看報,我象只嚇破了膽的小兔,不敢見人,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只能躲在樹叢里。我當然也不敢到圖書館里去,現(xiàn)在的管理員換成了戈夫葉太太。在克萊蒙絲和弗朗娃面前,我不敢提到呂西爾這個名字。通過這些辦法,我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也就是說,盡管我有時還想念她,但不再仇視她了。
我想她,也想阿萊特;由此,我想到了人類的愛情生活,想到了人世間所有的女性!我要責問蒼天,為什么我的愛情生活總不如意?對此,我找不到有力的根據(jù)。我為什么要輕易離開呂西爾呢?我為什么不問青紅皂白,一味地指責她而不聽聽她的意見呢?我本應對她說,我懷疑你;或者干脆說,你有罪。但現(xiàn)在我不禁自問,我這樣對待她是否在懲罰阿萊特。我一時找不到答案。這個想法在我腦海里慢慢成熟。我不愛呂西爾,而是要故意折磨她?難道這正是我所尋求的結(jié)果嗎?我開始對她發(fā)生興趣,還不是因為出了榮吉事件,爾后又是維爾貝事件和后來的盧孚爾事件?難道不是這一系列案件驅(qū)使著我去接近她嗎?對,盧孚爾也是她的犧牲品,是一個被妻子出賣和殺害了的男子。而這一切的一切又全是在愛情的煙幕下干的,對不對?自從得了抑郁癥,我的精神就有些失常,難道在我想尋短見和對呂西爾的愛慕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我花費了這么多心血,不就是想在生前對這一切有個清晰的概念嗎?
我發(fā)現(xiàn)有人偷偷溜進我的住宅,亂翻了我的東西,還打開抽屜,偷偷閱讀了我的日記。證據(jù)就是,那人把日記本的頁數(shù)給弄亂了,第六頁放在第四頁前面,第二十五頁和二十二頁交換了位置。我的東西都很有條理,絕不會這樣亂放的。過去,我住在原先那個套間時,比較謹慎,出門前總把日記本收藏好。自從搬到這里之后,我有些疏忽,只簡單地把它們碼整齊放進抽屜里,抽屜鑰匙一直插在鎖頭上,從來不鎖。但屋門我是上了鎖的。怎么進來的呢?看來那人是用萬能鑰匙進來的,這種鑰匙容易弄到,養(yǎng)老院里有的是。是誰這么好奇,來偷偷瞧我的日記呢?是誰?對,只有她,只有呂西爾會這么干。
只有她知道我寫日記,她大概想從我的日記里查找我倆關(guān)系的來龍去脈,以及我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于是,她便趁我外出之際,偷偷溜進來,偷讀了我的日記?,F(xiàn)在她知道我懷疑她了,這可真叫人吃驚。她會做何反應?她到底是有罪,還是無辜?她肯定會咬牙切齒地仇恨我,我不能再對她打什么主意了,這下是雞飛蛋打,徹底完蛋了。我的秘密全部暴露了,我感到孤立無援。要是有可能,我想馬上逃走,躲到遙遠的地方去。但我也意識到,她既然知道我準備揭露她,她肯放過我嗎?
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她明明知道我拿不出證據(jù)。至于榮吉的眼鏡,誰會重視那件小事呢?誰又會相信是她破壞了維爾貝的急救鈴呢?至于盧孚爾先生的拐杖,更不會有人相信是她搗的鬼。大家會笑我老糊涂,說我胡說八道。算了吧,我同她繼續(xù)做鄰居,繼續(xù)互相監(jiān)督吧。過去,我同她面對面沖突過一次,今后呢,這種沖突將發(fā)展成生死博斗。我們下次相遇,她那兇狠銳利的目光似乎會說:“你有膽量,不怕死,就把那些事說出去!”我呢,我也將回敬她:“你也小心點,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隨時揭發(fā)你?!碑斎?,我這樣做只是虛張聲勢。我知道,長此下去,我準會招架不住,會節(jié)節(jié)敗退。因為她知道我感情脆弱,又有尋短見的念頭,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也許盼望我認輸,同她言歸于好。事實的確如此,我的前景太可怕了。
前天我還十分悲觀,那是因為我對前途做了錯誤的估計。今天早上,克萊蒙絲告訴我,說呂西爾很快就要離開養(yǎng)老院了,這真是個令人振奮的喜訊。她具體哪天走,還沒有決定,但她對護士說她將去里昂姐姐家。天哪,我這場噩夢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這事來的太突然了,完全出乎我意料,所以我不能太高興了。喜悅是短暫的,因為我想到,一旦她離開養(yǎng)老院,我又得去過以往那種生活,同孤獨、寂寞為伴,無所適從,虛無空虛,那停滯不前的時間,碌碌無為的光陰,令人作嘔的飯菜……
但眼下,我總可以喘口氣了。我象車禍中的幸存者剛救出來時一樣,感到十分輕快。俗話說,命不該死!可憐的呂西爾,過去,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天我卻盼望你早點離去。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是我這個人心情太復雜,還是生活在故意捉弄我們?
狂風呼嘯了一整天,卻沒有下雨。我坐在花園一角的長凳上、慢慢梳理著亂如麻團的思緒。我毫無倦意,什么也不想干,身上象生了虱子,騷癢難忍。
我喝了幾口湯藥,里面放了幾片安眠藥。我是個廢物,象塊霉爛的骨頭被棄在了沙灘上。愛情、它同我已沒有絲毫緣份。我一生拆卸過數(shù)不清的舊船、破船,現(xiàn)在自己也成了沒人需要的舊船,該讓別人來拆卸了。突然,我感到……
在醫(yī)院,神經(jīng)科大夫告訴我:“您現(xiàn)在算得救了,但未痊愈。您要試著寫點東西,這樣您的記憶會慢慢恢復,心情也就平靜了。您要直率地把自己的思想全部寫出來。我保證不讓別人讀您的日記。回憶往事是醫(yī)治精神創(chuàng)傷的靈丹妙藥?!?/p>
于是,我打開了一本新的日記本,但這純粹是為了應付大夫,因為我對過去已毫無興趣。我要把從子夜以來發(fā)生的一切記下來,我是從那個時候失去知覺的。也許寫著寫著我就有興趣繼續(xù)寫下去了,但對此,我并沒有很大把握,因為我的頭腦尚未完全清醒。我總感到我身上有些東西已經(jīng)死亡,但一時又弄不清是哪一部分。眾人相信我是自殺未遂。好,既然他們愿意相信,我有什么辦法?對了,我身上已經(jīng)死亡的東西就是論證、辯解,以及恢復事情本來面目的能力。我認為,假如我把真情講出去,他們準會說我發(fā)瘋,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然而,事實總是事實。是呂西爾出發(fā)前,對我下了毒手。但這件事,我只能藏在心底。毒藥使我失去了爭辯能力,但我的頭腦還是清醒的?,F(xiàn)在我想試試自己的頭腦是否清醒,所以把下面的事情寫出來,這絕不是想告訴眾人什么。
有一件事很清楚,就是有人在湯藥里放了毒。什么毒藥,我不清楚,說不定就是我準備自殺而藏在藥品柜中的毒藥。假如我把那碗湯藥全部喝下,我馬上就會完蛋。幸運的是,我在湯藥里放了幾片安眠藥,味道太濃,所以我只嘗了幾小口。但這幾小口就足以使我暈倒了。我摔倒在地,是第二天凌晨弗朗娃來送早點時發(fā)現(xiàn)的。在她呼救時,大家都以為我徹底完蛋了,因為我的脈搏實際上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據(jù)說大夫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我救活。一旦我能開口講話,眾人連忙圍過來問這問那:“您干嗎要服毒自殺呢?……您真的對人生厭倦了嗎?”
“您真以為自己不幸嗎?”我沒有聽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便把我寫的前三十頁日記遞給我看。
大夫問:“這真是您寫的嗎?”
“是呀,還有呢?”
“還有什么?”
我這才明白中了圈套,他們把日記的后半部分偷走了,只留下前面三十頁,即我講過厭倦人生,準備自殺的那一部分。他們是設好了圈套,引我上鉤?;灡砻?,我服用的毒藥正是我偷偷藏在藥品柜里的那種。在我身邊還放著我的遺囑和自殺計劃。這樣,別人就更深信無疑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我早就有自殺的念頭。我老態(tài)龍鐘,又重病纏身,不是自殺還能有別的解釋嗎?瞧,我暫時閉口不言,等待時機把呂西爾搞的陰謀全弄清。我再也不能猶豫了,正是她往我的湯藥里撒的毒藥。她既然敢來殺害我,那榮吉、維爾貝和盧孚爾也一定是被她所害。自從我倆翻臉之后,她一定認為我不愿同她結(jié)合是另有原因,于是便潛入我寫字間,偷讀了我的日記。這很容易,在我外出之際,溜進我的寫字間就行了。我在日記中指責她連傷三命。她明白,一旦我出面控告她,那就是她的末日。當然,她從日記中也可以看出,我現(xiàn)在并無意找她的麻煩。但我的存在,對她總是個潛在的威脅。也許她不愿被人蔑視。她想干掉我,是為了保護自身,還是為了報仇呢?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于是,她便故伎重演,對我下了毒手。那天晚上,她發(fā)現(xiàn)我遲遲沒有歸意,便往杯里放了毒藥,然后抽走了我懷疑她的那部分日記,只留下前三十頁。完成這兩件事,有五分鐘就夠了。屋里留下一具死尸,表白要自殺的日記和一份遺囑,讓人一看就認為是自殺無疑。
她這一手實在高明。我并不生氣,因為我感到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回憶這一幕幕往事,發(fā)現(xiàn)若要證明我不是自殺,而是呂西爾下的毒該多困難。我失去了記述我倆眷戀生活的日記,空口無憑,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怎么才能說明我不是自殺,有什么理由自我辯解呢?
自我辯解這個字眼似乎大了點兒,實際上大家對我很友好。大家盡了一切努力,想使我神智恢復正常。護理人員和神經(jīng)病專家認為我是個“不服老的老頭子”。他們鼓勵我、規(guī)勸我:“要聽天由命!”“老年人往往是出成果的時候,千萬不可自暴自棄!”“有許多人的景況遠不如您,可人家并沒有……”總之,他們怕我再去自殺。大夫一再了解我從前得抑郁癥的情況,我同妻子阿萊特的關(guān)系等等。他警告我要多加小心,以防舊病復發(fā)。我一再申辯,說我的抑郁癥不會復發(fā),但他根本不信。他不了解情況,當然無法說中要害。
昨天,我說大夫沒有說中要害,這是事實。今天我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越是發(fā)現(xiàn)死神真要來找我,我越是留戀人生了。當然,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徒,更沒有追求燈紅酒綠可言?我留戀人生是另有原因,一個比這些更深刻有力的原因。我不感到痛苦了。我感到早點的咖啡比過去香美可口;穿過窗簾射進來的陽光比過去溫暖柔和;澆水的響聲比從前悅耳動聽;就連在花園散步也比過去愜意了許多。這些感情上的變化該如何解釋呢?一句話,我適應了這里的生活,而這正是我過去長期所缺少的?;▓@里的花朵、天上的白云、收發(fā)員喂養(yǎng)的小貓都變得比過去可愛了。阿萊特呢,我也不再恨她了,過去是我錯怪了她。我過去象瞎子一樣生活,沒有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好東西。我想,假如我繼續(xù)同呂西爾和好下去,不僅生活會充滿柔情蜜意,而且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仇和恨了。對,我要同所有的人友好相處,做個受歡迎、對人友好的大好人。讓歲月慢慢流逝掉吧!過去,時間是我的敵人,我討厭它!現(xiàn)在我要象方濟會四教徒④們那樣去祈禱時間:“啊,時間,我的好兄弟,我雙手歡迎你!”
大夫說的對:“回憶往事是醫(yī)治精神創(chuàng)傷的靈丹妙藥!”
院長圣·梅米小姐到醫(yī)院看望我。她既親切又嚴肅。對我能死里逃生,她首先表示祝賀:“您真是個奇跡式的人物……”接著她批評我:“您怎么能干這種蠢事呀?……難道木槿花養(yǎng)老院對您照顧得不周到?……您這樣做后果不堪設想……”很清楚,我已經(jīng)成了眾人笑談的目標。唉,這算是自食其果吧!
圣·梅米小姐象說悄悄話那樣,對著我的耳朵說:
“您瞧,瓦盧娃夫人已經(jīng)搬走了;盧孚爾太太也要離去,她一聽到您自殺的消息,馬上就動手打點行裝;就連克萊蒙絲也不想耽下去了,提出要去花谷山養(yǎng)老院工作。這事還沒有完呢,院里的老人們情緒很容易激動?!?/p>
“太遺憾了?!?/p>
“您也這樣!”
“我只希望為您效勞。”
“到我們身邊來嗎?”
現(xiàn)在我才明白,原來她來看望是另有目的,勸我另找養(yǎng)老院。當然,我理解她的難處。
我回答:“我聽您的,絕不固執(zhí)?!?/p>
她松了一口氣,她剛才擔心我拒絕,有些緊張。
她接著說:“我不是趕您??墒?,這不是我一個人能作主的事情……”
她無可奈何地表示她并沒有偏見,但身不由己。
我說:“剛才您提到了花谷山養(yǎng)老院,我到那里去可以嗎?”
“當然可以?!?/p>
她看著我搬到競爭對手那里去,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讓我離開木槿花養(yǎng)老院。為表明她的善意,她急不可待地補充說:
“我可以幫您辦理手續(xù)?!?/p>
我巴不得她來幫忙呢。對,請她幫忙辦理手續(xù),哪怕找個普通房間也可以,最好什么也別讓我干,我太累,搬家搬怕了。況且,我心中另有打算,為此,誰也不要來打擾我,讓我自己支配自己。
我過去為寫小說,到處找題目,找素材,現(xiàn)在可好了,素材自己送上了門。要不是呂西爾偷去我的日記,這部小說的素材就算齊全了。我在木槿花養(yǎng)老院的這段經(jīng)歷值得一寫,它本身就是一部小說素材,當然還需要加工整理,要把故事連貫起來。我不難重新找到每晚記日記的思路,當然要寫得緊湊、嚴謹一些。我要回憶我同呂西爾的關(guān)系,看這種關(guān)系屬于什么性質(zhì)。假如我把它如實地寫出來,失戀的痛苦會再次折磨我?,F(xiàn)在我變了,變得既沒有恨,也沒有仇。我想寫一本純屬虛構(gòu)的小說,也許可以此來消除我心頭之恨!不!我認為還是寫一部喜劇,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如果呂西爾……興許會是一部另一個樣子的喜劇。
天哪!我對天地無所求,只希望晚點死,以便完成這難以克制的寫作任務。我要用兩年的時間把這部喜劇寫完,當然人生中的真正喜劇同我是沒有緣份的!兩年,在我安息之前,我還有二年時間去幻想,去虛構(gòu)生活!
尾聲
克萊蒙絲說:“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會蘇醒過來?!?/p>
約瑟問:“‘蘇醒,這是什么意思?”他的法語講得很糟。
約瑟是位瘦高條兒青年,黑發(fā)棕膚,兩腮被刮臉刀刮得鐵青發(fā)紫,一雙陰沉的眼睛放射著逼人的寒光。
“‘蘇醒,就是說他又活了過來?!?/p>
“您沒有……”他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脑~,猶豫了一下說:“您沒有做……做對?!?/p>
克萊蒙絲生氣地說:“怎么,我沒有干好?您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嗎?……我再說一遍:首先,趁他不在房間的時候,我悄悄把毒藥倒進他的湯藥里,對此,他毫無所知,沒有產(chǎn)生絲毫懷疑。其次,每隔四小時,我都到他門口聽聽動靜,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跌倒在地板上了……您瞧,這一切全是照計而行的……早上三點,我進去檢查,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動彈了,我檢查了一番,我向您保證當時他快不行了。我干這種事情有豐富的經(jīng)驗,這是我的本職工作嘛!然后,我拉開他寫字臺的抽屜,找到了他的日記,抽去了大部,只留下了他表示要服毒自盡的那一部分。做完這些手腳后,我才離開……您還要我怎么辦?他蘇醒過來……這能怪我嗎?一個老家伙居然能堅持到早晨還未死去,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事連大夫都感到驚訝。您指責我沒有干好,太放肆!”
約瑟問:“什么叫‘放肆?”
“算了,算了。別亂扔煙灰,這兒不是有煙灰缸嗎!”
約瑟把煙灰磕進煙灰缸里。
他說:“您答……答應過我……”
“對,我答應過您,我的承諾至今仍然有效。”
“我說您能行嗎?”
“如果我行呢!您瞧,榮吉不是被我干掉了嗎?……而且干得十分利索,不留痕跡。我在他的眼鏡上略施小計,大家便認為他是不小心,跌下去摔死的!他的兄弟準時把錢給了我。還有維爾貝那個老家伙,我不也是馬到成功嗎?當然,您可能會說他本來就有潰瘍病,又常常服用抗凝血藥,我是瞎貓逮死耗子。但是,急救鈴呢,嗯,電線一斷,他不就無法呼救了嗎?……即使有人懷疑他被害,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您應該理解我的難處。象維爾貝的干兒子,他就很理解我的處境,所以十分贊賞我的本領!您知道,要讓大家相信他們是死于事故,而不是被暗害,這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呀!特別是要一個一個地來,中間要有一定間隔,以免引起懷疑。還有,法院院長盧孚爾大腿骨骨折……噢,我對您講這些干什么,您根本不知道這些事。算了,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只能告訴您,要是您不這么急著要繼承您爺爺艾博瓦的財產(chǎn),說不定我能想個更穩(wěn)妥的辦法呢!”
約瑟說:“可是,我急著等錢用呀。請您快一點,我還等著回巴西呢!”
克萊蒙絲反駁說:“可我也需要錢呀!您上次預付的那點錢管什么用!唉,您不明白我的意思,算我倒霉!好吧,我愿為您效勞。這些無用的老東西,他們心里只想著自己,一點也不關(guān)心年輕的一代,年輕人也要生存呀!我要去造他們的反,消滅這種不合理的現(xiàn)象。幫助您們甩掉這些老零件,我認為這樣做不犯罪。況且,您爺爺還是個老瘋子。要是您讀讀他的日記,您就會明白,他確實是個瘋子,一個地地道道的瘋老頭!可我并不是大慈大悲的大妞,我也要從中得到好處!”
“您什么時候能把他……”
“什么時候?我怎么能知道呢?他剛剛搬進花谷山養(yǎng)老院,我也才到這里七、八天,對這家養(yǎng)老院里的一切都還很陌生,總得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吧!您要明白,我無法向您保證哪一天成功。但大家都知道他想自殺,這是一個有利因素。在今后兩個月之內(nèi),假如他突然死去,眾人決不會感到吃驚。我可以向您擔保,您爺爺肯定會重蹈覆轍。”
約瑟從腰里掏出錢包,問:
“需要多少錢?”
“跟上次一樣?!?/p>
克萊蒙絲笑著說:
“包在我身上!約瑟先生?!?/p>
(南友家寶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