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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大口罩的姑娘

1985-11-01 04:35:14葉永烈朱佛恬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5年11期
關(guān)鍵詞:造反派骨灰盒骨灰

葉永烈 朱佛恬

1966年夏末,著名文學(xué)翻譯家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遭受極左路線的狂暴迫害,同時含冤死亡。

他們有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大兒子傅聰遠(yuǎn)在國外,小兒子傅敏在北京工作,當(dāng)時,只有傅雷夫人在上海的胞兄——我的姨父,和我的姨母,以及與傅雷夫婦朝夕相處多年的老傭人菊娣,三個親人得到通知到場。

無能為力的親人們,也只有眼看著“反革命”的傅雷夫婦,穿著睡衣,赤著雙腳,被車?yán)鹪釄?,連按照習(xí)慣替他們換一身衣服的要求也得不到允許。

一個寒冷的晚上,我們在家等待一位陌生的來客

傅雷夫婦死后四個多月了,一天,突然有一個戴著大口罩的姑娘出現(xiàn)在菊娣阿姨面前,她說姓高,是傅雷夫婦的寄女,打聽他們的親屬。

老仆人很疑惑,回答:“傅先生不講那一套,我從沒聽說有什么寄女?!?/p>

戴口罩的姑娘再三表白:“阿姨,我確實沒有惡意,不會牽累你的?!本o張的老仆人提醒這個奇怪的姑娘“你要受累的!”姑娘還是再三懇求,不象惡意,倒誠心誠意得有些傻。老仆人不耐煩地告訴了她:“送到‘靜安火葬場去火化了,誰也沒敢再去問,你到底想怎樣?”姑娘道了個謝,走了。

不久,那個戴大口罩的姑娘又出現(xiàn)在一位老太太——傅雷的遠(yuǎn)房嬸母面前,提起傅雷夫婦的骨灰,這個頭腦清晰而又疑慮重重的老人說了聲:“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就伸手去拉大口罩。

“喔!”姑娘往后一退,說聲“對不起?!鞭D(zhuǎn)身離開了。

冬,該過而未盡;春,應(yīng)到而不來。一個寒冷的晚上,還沒有什么震響打破夜靜,姨媽和我心情復(fù)雜,在家枯坐著等待一位陌生的來客——有人打來過奇怪的電話,寫來了一封字跡勁秀感情誠摯的信,為的是傅雷夫婦的后事,信上沒有具名。

快十點鐘了,樓底下隱約傳來幾陣不重的叩門聲和開門聲。我想,陌生客果然如約而至了。輕微的腳步聲上了樓,來客大約已經(jīng)停留在二樓房門外,不等敲門,姨媽就從椅上起身,三腳兩步過去把門打開。室外過道里沒有燈,借著室內(nèi)的燈光,出現(xiàn)一張?zhí)卮蟮陌卓谡?,和一對見到人后馬上低垂下來的大眼睛。

啊!果真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說不清楚她是陌生還是心怯;惶惑還是恐慮,瑟瑟縮縮站在門外。

“嗅!同志,是你寫的信吧!請里面來?!币虌層眯÷暺届o的口氣,讓客人進(jìn)房。

“謝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遲疑了一下,緩步跨進(jìn)門檻,隨手回身關(guān)上了門,就在房門口站定了。

我也站了起來,打量起她的全身,瘦小的身材,一件陳舊的深藍(lán)色布上衣,一條深色的長褲,一雙普普通通的黑布鞋,一頭短發(fā)。在這樣的寒天里,渾身上下給人一種單薄的感覺。

她沒有對房內(nèi)看一眼,就和姨媽斷斷續(xù)續(xù)輕聲說起話來:

“我冒昧前來的目的,信里已經(jīng)寫明白了,我讀過傅雷的書,聽過傅家的琴,唉!他們一家子!”

她低垂著頭,說到這里突然抬起頭來望著姨媽,聲調(diào)提高,語氣堅定得幾乎有些執(zhí)拗:“我到火葬場去找過他們的骨灰,聽那邊人說,如再無人認(rèn)領(lǐng),要處理掉了。但是,認(rèn)領(lǐng)要親屬出面,我沒有這個條件,只好來找你們。你們可以把骨灰盒取出來轉(zhuǎn)存到西郊吉安公墓。”說著,說著,她聲調(diào)低沉下來,嘟噥了一句:“他年兒子回來,父母的骨灰也看不到了!”我注意到了她雙眼里的淚光,姨媽沉吟起來。

“我們也考慮過,這是一個難題,不瞞你說,我們家也快到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地步了。”姨媽沉思了一會,又說:“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家離火葬場不遠(yuǎn)吧?請坐下詳細(xì)談?!?/p>

“我姓高,伯母,人家對我說你們心地和善,才再來找你們。我也想到你們的困難,如果相信我,可以委托給我去辦,我沒有什么可顧慮的。”她頓一頓,又加重語氣說了句:應(yīng)當(dāng)盡快去辦理?!?/p>

她既沒有回答詢問,更沒有詳談自己,始終站在近門處的角落里,沒有摘下口罩,也沒有走過來坐下。高個子的姨媽也一直站著,微駝著背側(cè)著頭傾聽。聽罷,姨媽說道:“你講的我都明白,好吧!明天一早就讓我這個侄兒和你一同去辦理吧,謝謝你!”

姑娘神態(tài)松快了些,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我們約定了會面的時間和地點。

姑娘的小包內(nèi),只有孤零零一張一元的鈔票

第二天早晨,輕霧蒙蒙,云層很厚。我在膠州路轉(zhuǎn)角上見到了那個仍舊戴著大口罩的姑娘。她穿得還是那樣單薄,手里多了一只布質(zhì)的提袋。

我上前招呼,姑娘點點頭就在前面引路了。

進(jìn)了火葬場,她去辦理領(lǐng)取手續(xù),交涉了好久,我們才看到了兩只暗紅色的、沒有照片、沒有名字的骨灰盒,她把兩只骨灰盒審視了一下說:“我們送走他們吧。”說完捧起一只骨灰盒放進(jìn)了自己的提袋,又把另一只骨灰盒放進(jìn)了我的提袋,仍舊由她帶路往西郊去。

上了車,她掏出一只小小的搭扣手包,打開手包要買車票,我偷眼看去,那小包內(nèi)只有孤零零一張一元的鈔票。我趕緊說:“不該你買,我這里有?!彼膊幻銖?。

我們換了幾次車,步行了幾段路,下了最后一段公共汽車??磥恚哿?,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胸脯起伏著直喘氣。

“你累了吧?”我?guī)е敢鈫枴?/p>

“嗯!”

“你很衰弱,有病?!蔽?guī)缀跸髠€醫(yī)生那樣肯定。

“唉!已經(jīng)多年了?!惫媚飮@口氣說,“現(xiàn)在一個身強力壯的人說死就死了,象我這樣病弱的人,生命的價值更低了!好,不談吧?!惫媚镎酒鹆松?。

離車站走了不遠(yuǎn)幾步,走過一座人群亂哄哄的公墓工地,拐進(jìn)了一條鄉(xiāng)間小道。村舍旁剛好有一具洗衣臺,我建議再休息一會,我們就在石墩上坐了下來。這時,云隙中漏出一縷陽光,我感覺身上有了一些暖意。

我望望姑娘,問她:“你真熱心,高同志,怎么對傅雷一家這樣熟悉?”

姑娘吁了一口氣,低聲慢慢說道,“不能說熟悉,說來也說不清楚,我從小喜歡文藝,早上上學(xué),晚上回家,經(jīng)常聽到他們家的琴聲,它有時使我誤了上課,忘了回家,后來知道那是傅雷的家,他們一家人都會彈琴?!蓖陼r代的歡快心情,在她光閃閃的眼神里表露了出來,她繼續(xù)說下去:“我因為身體不好,很消沉,只有書本和音樂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就那么一天,我走到那里,門上和圍籬上貼滿了標(biāo)語和大字報,他們死了!”她閉一閉眼,垂下了頭。

“你認(rèn)識他們嗎?”我問。姑娘搖了搖頭。

我很驚奇,便直率地問起來:“就這樣,你就?”我沒有說下去。

姑娘立刻反問了一句:“我這樣做不對嗎?”

“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我想說下去。

“走吧,辦事情去吧!”姑娘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又慢慢步行了刻把鐘,來到幾排平房跟前。她帶我走進(jìn)頂頭一間辦公室內(nèi),對辦事人說了來意,聽到死者是傅雷,辦事人看了我們一眼問:“你們與死者什么關(guān)系?”“親戚?!彼@樣回答。

她轉(zhuǎn)手替我付了寄存費,辦事人把兩張骨灰寄存證交到她手里,她審視了一下轉(zhuǎn)交給我,說聲:“要放好。”看我把它放進(jìn)了上衣口袋,才移開了目光。

隨著工作人員走進(jìn)后面平房里,我們在成行成列高高的擱架夾弄中穿行。走著,姑娘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下步子,指著擱架對我說:“你看!顧圣嬰!”她的眼神里似乎又增添了一層憂傷。旁邊擱架里齊眼的地方,并排放著三只有照片的骨灰盒——那位年輕的女鋼琴家和隨著她同歸天國的母親和弟弟。“前天剛送來,她們是開煤氣死的!”旁邊的工作人員插了一句,他指指近邊的擱架說:“放在上層?!?/p>

姑娘嘆息一聲,對三只骨灰盒又端詳了一會兒,才移步向前。到了地點,我從不遠(yuǎn)處搬來一架小木梯,我們?nèi)〕隽藘芍还腔液校统鲆环綕嵃椎氖纸?,輕輕拂拭掉了盒上的浮塵。她踏上幾級小木梯,把我遞給她的盒子平平正正放好,走下了小木梯。

我放回小木梯轉(zhuǎn)身過來,先聽見姑娘的啜泣聲,后來她就倚在擱架旁邊痛哭起來。我也心里一酸,趕緊掏出手帕走到擱架盡頭處擦淚。

姑娘哭得那樣傷心,哭了很久,我不得不走過去勸止她。

我們離開了公墓,踏著坎坷不平的泥路,都不說話。這段路好象比來時更長,走著走著,終于又走到了來時經(jīng)過的那座墓地?,F(xiàn)在,我們都看清楚了,原來亂哄哄的人群是在掘墳。我們干脆立定了看,一些人使足了力氣,把杠棒和鐵鉤都用上了,把棺材翻了個身,白骨倒出來了,碑石推倒了,最后把棺材板抬走了。

眼盯盯看著的姑娘開口了:“看見了嗎?什么事都象這樣顛倒過來了!”我沒有接嘴。

我們乘車到了市區(qū),我說步行一段路吧!姑娘同意了,走到新華書店門口,她放慢了步子,眼望著書店的櫥窗,自言自語嘟噥起來:“巴爾扎克沒有了,雨果沒有了,羅曼羅蘭也沒有了,都沒有了……”她住了口,回頭對我說:“剛才兩張寄存證擺好了嗎?”

“擺好了?!辈皇撬H眼看著我放進(jìn)衣袋的嗎?

我們在靜安寺附近分手。

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望骨灰,傅雷夫婦的骨灰盒前有人供上了一束馥郁的臘梅摻夾著幾朵鮮艷的月季,存放室的同志大概一眼看出了我的特征似地說:“你的親戚,那個戴大口罩的姑娘來過了?!?/p>

市上不再出售鮮花,這樣的寒天,更不知從哪個暖房里弄來的月季花。啊!傅雷姑爹晚年日夜工作,足不出戶,庭園里種些月季,成了他的愛好,再說,梅馥姑媽是臘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出生的。我尋思,這是姑娘的深情,還是巧合?

姑娘拿了一只搪瓷杯和一只小布袋,在“造反派”挾持下走了

久埋的尸骨會被翻身,活著的人更不得安寧。寒天沒有過盡,“造反派”來抄了姨爹的家。不幸,姑娘的那封來信和兩張骨灰寄存證也落到了“造反派”手里。

“造反派”天天光臨,他們擺出一副“革命者”的姿態(tài)訓(xùn)斥:“你們身為共產(chǎn)黨員,立場在哪里?哼!這樣嚴(yán)重的問題,向公安機關(guān)報告了沒有?”

他們一次比一次說得嚴(yán)重了:“這個問題,上海警備區(qū)司令部也知道了,有人竟敢寫信到中央去要為傅雷……”那個為首的沒頭沒腦地講。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們一定要抓到她!”他們聲色俱厲,咄咄逼人。

他們把事情描繪得那么復(fù)雜,我頂起嘴來:“人家是好人嘛!只不過是個會彈琴的姑娘,很簡單,是出于同情心?!?/p>

“哼!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們背誦起語錄來了。

“你怎么知道她會彈琴?什么根據(jù)?”

“這有什么奇怪?我說起傅家有兩只鋼琴,她說她的琴老師家里有三只呢,就這么回事嘛。”

“好嘛!我們就找她的琴老師!”為首的那人接嘴了。

這樣,我就被他們?nèi)M(jìn)一輛黑色小轎車,到派出所、公安局、音樂學(xué)院……

早出晚歸,到處去查找。

一天上午,押著我找到中山公園附近一條里弄內(nèi),車子在一幢樓房前停下,五六個人前去叩門。

小轎車的到來,驚動了整幢房屋。各層各戶的窗子先后打開了,伸出一張張驚惶的臉,然后,又迅速把窗戶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上了。

“這里有沒有姓吳的?在幾樓?”

“沒有!”門關(guān)上了,門又被叩響了,照舊這樣問著,不知第幾次了。

“在三樓。”有人才這樣應(yīng)了一聲。

門開了,五、六個人一哄而進(jìn)。我被帶進(jìn)了一套有三、四個房間的居室。

零亂的家具,飛揚的紙張,一派已經(jīng)抄過家的景象。母女兩個人抖抖瑟瑟擠在一間放著兩張單人床的小間內(nèi)。一個大間里,三、四只鋼琴被堆在一起。

女主人姓吳,是琴老師,五十開外年紀(jì)。她記不起有過姓高的女學(xué)生。當(dāng)然,“造反派”們要我交待姑娘的形象。“沒有什么特別,身體瘦弱,步子很輕,眼睛很大,布衣布鞋,戴個大口罩,是個貧苦人家的姑娘。”我沒好氣地說。琴老師定了定心,想起什么來了:“你們沒有搞錯嗎?有個姑娘倒有些象她,她是自己找到我這里來的,是個中學(xué)畢業(yè)生,我不收她費用,她幫我譽寫琴譜,學(xué)琴很用功,她身體不好已經(jīng)很久不來了,我確實不知她家住哪里?!?/p>

“好!我們就到中學(xué)去找她?!睅ш牭哪侨苏f了聲。

時間已近中午,那伙人上飯店填飽了自己的肚子,我忘了帶錢和糧票,也無人管,空著肚子被押著繼續(xù)上車。

東一處,西一處查問,他們果然在一個學(xué)校查到了名字和地址,車子七轉(zhuǎn)八彎開到了姑娘家。

我摸不清什么路,什么門牌,被五、六個人擁押著進(jìn)了房間,姑娘不在家,時間已是下午三點鐘了。

一看來了那么多人,聽到女兒出了事,父母嚇慌了,父親連連嘆氣,訴說起自己的艱難:“我經(jīng)常失業(yè),經(jīng)常改行,與醫(yī)生合作做過開刀間的素描,現(xiàn)在做些譽寫工作,我做不及大女兒幫幫我,小的幾個兒女還在念書,一家?guī)卓冢蹇嗳兆?,我只知她喜歡看書彈琴,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母親哭著訴說女兒的病弱和怪癖:“我這個女兒身體很差,一個月倒要病半個月,書本和音樂好比她的性命,一聽到音樂就會馬上丟掉手里的生活,實在可憐!”

主人驚慌,“造反派”得意。對我倒也松了些,我從容注意起周圍環(huán)境來。桌上一架很舊的小小的收音機,有一本薄薄的傅雷譯的巴爾扎克短篇小說集,旁邊放著一個厚厚的毛邊紙本子。我順手打開一看,原來是那本短篇小說集的手抄本,多么工整秀麗,謄寫它得化多大的功夫啊!

直等到晚上七點,姑娘回家了,腳步聲上樓來了。

那伙人把我推在門背后,讓我從門縫里看人。姑娘進(jìn)來了。依舊戴著大口罩,她看到一屋子人一點也不驚慌,我雖站在門背后,她仍然發(fā)現(xiàn)了,只是向我點點頭。

她象詢問又象回答說,“你們找我?我沒有什么事?!?/p>

“認(rèn)識他嗎?”有人一把拖了我出來喝問姑娘。

“我認(rèn)識?!惫媚锾谷换卮?。

“他們搞過串聯(lián),還攻守同盟!當(dāng)然認(rèn)識?!庇腥私腥轮?。

“串聯(lián)?!攻守同盟?!”姑娘表示輕蔑的口氣。

“傅雷的骨灰,是你領(lǐng)的嗎?”厲聲的問話。

“是我去領(lǐng)的?!被卮鸷芮宄?。

“你為什么要去領(lǐng)?傅雷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人追問。

“他是一個文學(xué)家,一個著名的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彼卮鸬煤苊鞔_。

父親斥責(zé)了:“孩子,你瘋了!”

母親哭了:“你與人家非親非故,你為啥這樣!”

女兒很鎮(zhèn)定,不顧父母的指責(zé),掃了大伙一眼,問那個為首的:“你們要我怎么樣?”

“你還有更嚴(yán)重的問題,跟我們走再說!”“造反派”攤牌了。

姑娘隨手拿了一只搪瓷口杯和一只小布袋,在兩個“造反派”挾持下出門去了。臨出房門,她再次對我微笑點頭。

“我怎樣想就怎樣做,沒人指使,沒有后臺”

這是當(dāng)時所謂“人民專政”下,“造反派”和那個孱弱文靜的姑娘之間一段“審問”對白:

“為傅雷的事,寫信給中央,是你嗎?”

“是的,我寫過一封信給周總理?!?/p>

“為什么不具名?”

“保護(hù)自己?!?/p>

“傅雷是大右派,反革命,你對他怎樣認(rèn)識?”

“傅雷摘帽,是登過報的?!?/p>

突然,進(jìn)來一個怒目慍容的人參加逼問:“那些事,是誰派你干的?你后面還有誰?”他兩眼緊緊盯著姑娘的臉,姑娘兩只大眼睛也緊緊盯著對方的臉,竟然,逼問者先移開了目光。

姑娘這才慢慢回答:“我怎樣想,就怎樣做,沒人指使,沒有后臺。”

“交待清楚動機目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嘛!”有人口氣轉(zhuǎn)圓,說服動員了。

“上海警備區(qū)知道這個案子的,你怎么辦?怎么交待?你認(rèn)識太模糊啦!”有人嚇唬了。

“對傅雷的崇敬,對傅聰?shù)膼勰?,對他們一家的同情,我完全承認(rèn),這是我的全部認(rèn)識和徹底坦白,至于處理,你們憑政策吧!”

被逼問了一晝夜后,這個善良勇敢,而又機智的姑娘,寫了一份材料,主要內(nèi)容是:從傳聞中,聽到傅雷遺書寫到自己還是愛國的,內(nèi)心震動,確信傅雷不是反革命,所以決定寫信給周總理,要求出面干預(yù)。并多處奔走設(shè)法保存他的骨灰。

當(dāng)時,人們傳說,那姑娘是個怪人,被放了。

一個孱弱的文人,被迫害致死,已經(jīng)火化成灰,還有什么呢?居然有人去通知了公墓,阻止看望傅雷的骨灰。

“一切總算過去了,但愿春永在,波長平!”

十月的春雷震響后的第三個春天,要為傅雷夫婦平反昭雪了,可是,傅雷——祖國文藝園地里的一個辛勤園丁,他的骨灰在哪里呢?還是在姨爹的檔案材料袋里找到了那兩張姑娘再三叮囑保存的寄存證。在他們追悼會的前三天,“公墓”工作人員耐心地在雜亂的盒堆里尋出了兩只十三年前的骨灰盒,交回親屬手里。

人間春暖,那位當(dāng)年在嚴(yán)寒風(fēng)雪里,保護(hù)了傅雷夫婦的陌生姑娘,現(xiàn)在哪里呢?

經(jīng)過多方查找,我們終于在1980年夏天,知道了她的下落。

雨瀟瀟,風(fēng)細(xì)細(xì),涼夏的午后,在上海西區(qū)一條小巷里一間簡樸的居室內(nèi),我又見到了這位姑娘。

十四年了,我們懷著同樣的心情,回憶起往事。

“……傅雷夫婦平反昭雪的消息,我第二天讀報就知道了,我的心也平靜了,我年輕時代做的一件事情,總算已經(jīng)過去了,你們不必再來找我啊!”她望著窗外的雨絲,微笑著說:“一切總算已經(jīng)過去了,但愿春永在,波長平!”

(摘自《新觀察》1985年第14期)

(插圖:周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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