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玨
你注意過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嗎?有時候,文學(xué)形象會象一個浪跡天涯的旅人,騎上駿馬,走過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當(dāng)他選中某個理想的憩息地點時,就下馬換上當(dāng)?shù)氐姆b,搖身一變成為該國的公民。這,就是新興的邊緣學(xué)科“比較文學(xué)”的研究課題之一,叫做文學(xué)的“國際旅行”。
伏爾泰的著名小說《查第格》對我國讀者來說,不是一個太陌生的名字。欣賞過傅雷譯本的人,一定還記得這段情節(jié):一天,查第格的妻子阿曹拉看見有位少婦在新墳邊上大哭,一問緣由,原來是祈求河水改道,她就可以早日如約改嫁。阿曹拉大罵這人無情。不久,查第格忽然死了。好友加陶來吊唁。次日,阿曹拉就轉(zhuǎn)悲為喜,愛上了他。這時,加陶突發(fā)疾病,非用剛死的人的鼻子摩擦胸口不能治愈。阿曹拉心想,查第格已死,鼻子短些也不妨,過陰陽界河的時候,難道還會因此而被扣留嗎?于是,她操刀破墳,正要下手,墓中的查第格突然坐了起來,以手掩鼻,說:“你別罵那個少婦了,你的割鼻術(shù),與她祈求河水改道有啥區(qū)別呢?”伏爾泰借此影射當(dāng)時歐洲教會的虛偽,是何等辛辣,讀來多么過癮!但是,大概不會有人想到,這段情節(jié)的構(gòu)思并非出自伏氏的天才獨創(chuàng),而是從古老的中國輾轉(zhuǎn)“旅行”過去的。
翻開《莊子》,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骨架相同的故事。莊周走過一座新墳,有一少婦揮扇扇墳,因為她與死去的丈夫有約在先。墳土干就可以改嫁。莊周的妻子聽說后,大罵那女人無恥。莊周不以為然地說:“要知道人心不可測啊!”不久,莊周病死,一個自稱為學(xué)生的俊美王孫前來吊唁。莊妻愛上了他,正想強(qiáng)其成親,王孫忽然心痛欲絕,一定要吃人腦才能治愈。莊妻果然去持斧劈棺,這時王孫隱去,莊周復(fù)生。莊妻知道這一切原來都是莊周施展的幻術(shù),便羞慚自盡了。這兩個故事的構(gòu)思,何其相似,但憑什么說伏爾泰一定是受了《莊子》的影響,而不能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呢?
有證據(jù)嗎?有。比較文學(xué)家的任務(wù),就是沿著文學(xué)旅行的曲折途程,去探路溯源,弄清楚它的每一個??空?。他們的研究告訴我們,《莊子》中的那個故事流傳到元朝時先被改編成了雜劇《蝴蝶夢》,又飄洋過海傳到法國。當(dāng)時法國著名的“中國通”杜哈德把它收入法文版的《中華帝國通志》。然后,它又“兵分兩路”,一路旅行到伏爾泰的腦海里,有機(jī)地溶入了《查第格》的總體構(gòu)思中;另一路更遠(yuǎn)地跋涉到英倫三島,化身為大文豪哥爾斯密的名著《世界公民》中的一段重要情節(jié)。
“原型”在旅行中分解出的每一個化身,都會染上濃厚的當(dāng)?shù)孛褡迳剩路鸪闪怂奥鋺簟钡臉?biāo)志。就說上述那個《莊子》的故事吧,比較文學(xué)專家方重教授分析得很透徹:它的中國原型,宣揚的是老莊哲學(xué),虛無主義思想;到了伏爾泰手里,便成了諷刺教會的匕首;而在哥爾斯密筆下,又化作抨擊社會陋習(xí)的喜笑怒罵。從宏觀的角度,觀察一個文學(xué)原型,如何在途程坎坷的國際旅行中,分裂為許多化身,最后因民族精神的差異而表現(xiàn)為不同的藝術(shù),真是一件饒有興趣的事情。其實,每一條文學(xué)的國際旅行路線,都是一串各國大作家們思想靈感交融的無形珍珠。
(白晨摘自1985年1月15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