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特·托蘭蒂
1924年8月27日深夜,蘇維埃最高軍事法庭終于揭開了帷幕,允許少數(shù)經(jīng)過挑選的觀眾旁聽對薩文柯夫的最后一輪審判。我從蘇聯(lián)外交部得到一個通知,要我準備寫一篇“最有趣的報道”。在外交部一位官員的陪同下,我和另外兩名外國記者一道驅車前往。
在此之前,報上對此沒有透露哪怕是只言片語。公眾對于這驚人的情況(對于俄國來說)一無所知。在法庭旁聽席就坐的頂多有二百人,他們都是莫斯科蘇維埃政權舉足輕重的官員,其中有代理總理卡曼聶夫和他美麗的妻子,司法部長庫爾斯基也是同夫人一道前來旁聽。此外還有最高法院院長克拉西柯夫,高加索政府總理明吉聶基·依里亞娃,以及一度在匈牙利獨攬大權的貝拉·庫恩等等,都在這里列席旁聽。
法官出庭了——三個身穿制服、看上去挺年輕的人,中間那個是軍事法庭最高法司烏爾瑞奇。犯人被押進來了,是由衛(wèi)兵和紅軍戰(zhàn)士押進來的,不過令人吃驚的是,押解者中居然有兩名水兵。
薩文柯夫看上去大約有四十五歲,是個矮個子,頭頂幾乎禿光了,步履虛弱、蹣跚。他身穿一套灰色廉價粗布雙胸兜西服,內襯上了漿的白襯衫,打了一條黑色細領帶。他的面龐使人想起拿破侖年輕時的頭像,不過此刻他雙眼深陷,眼圈發(fā)黑,面孔憔悴。但薩文柯夫看上去無所畏懼,他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那目光好奇,象是最后看一眼人類和他們頗為可笑的生活。
審判開始了。
烏爾瑞奇說:“請作最后陳述吧”——一審是秘密進行的。
薩文柯夫將軍從木頭長凳上站起來,把目光轉向觀眾,懶懶地把他們掃視了一遍。
正是這位薩文柯夫將軍,策劃了由社會革命黨暗殺集團執(zhí)行的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暗殺活動。在克里姆林宮大門口,他們刺殺了沙皇重臣普萊霍夫和塞吉厄斯公爵。他們還殺傷了杜巴索夫將軍,只是由于一個偶然的變故,他們才沒能炸毀魯利克號巡洋艦,從而殺死艦上的塞瓦斯托波爾海軍要塞司令官克霍寧。
最近一段時間,又發(fā)生了許多起暗殺和未遂暗殺事件,所有這些事件的幕后操縱者,都是這個身材矮小、大腦袋酷似拿破侖的瘋狂幽靈——實際上,他就是謀殺陰謀的化身。薩文柯夫曾任克倫斯基政府的國防部長,當他看到布爾什維克的狂瀾勢不可擋的時候,便又操起了可怕的謀殺舊業(yè)??茽柲崧宸蚝涂岫〉牧鳟a(chǎn)政變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在法國黃金的援助下,他在雅羅斯拉爾夫發(fā)動了反蘇維埃政權的暴動。按照他的命令,一個名叫范妮·卡普蘭的女人拿起了左輪手槍——1918年夏天,列寧差點兒被這個女人殺死。
從波蘭到巴黎,薩文柯夫將軍指揮了十幾次暗殺布爾什維克領袖的活動,指揮其黨徒一次又一次對蘇維埃俄國發(fā)動半土匪式的進攻。后來,他消聲匿跡,潛回自己的祖國,用一份化名斯蒂潘諾夫的假護照鉆進了虎口。不過布爾什維克很快就把他抓到了。
現(xiàn)在,最后的時刻來臨了。他,一個俄國人,在臨死之前,要以雍容的氣派對其俄國同胞發(fā)表講話。
緊張的氣氛已達到了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程度,這時,他才開始用一種低沉、微弱的聲音說話,不過在這個小小的法庭的任何一個角落,這聲音都能清楚地聽到。
“我并不怕死,”他開始說?!拔乙呀?jīng)知道了你們的判決,但我并不在乎。我,波利斯·薩文柯夫,是個革命者,也是其他革命者的朋友,現(xiàn)在卻要接受你們革命法庭的審判。
“我是由于自己的過錯——是不自覺的過錯——才來到這里的。你們代表俄國人民,代表俄國工人和農(nóng)民。請對我的過錯、我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對俄國犯下的過錯進行審判吧!”
隨后,薩文柯夫講述了自己以陰謀手段反對沙皇制度的經(jīng)歷。他的陳述是藝術感和真誠的完美結合。他的語言簡潔明了,旁聽者都聽得懂,因為與其說他在對著法官陳述,不如說他在對著旁聽者講話。他回顧了他經(jīng)歷過的種種恐怖主義的冒險,還講到了普萊霍夫、塞吉厄斯和其他一些人的死。他講,自己一直離群索居,遠離工人和農(nóng)民,總是在可恥的死亡的陰影下度日,總是遠遠躲著在陽光下歡樂生活的男人和婦女。
薩文柯夫好幾次長時間地停住話頭,使得整個法庭都似乎激動得震顫起來。這是真誠嗎?是軟弱嗎?難道是在表演?
“后來,我為之貢獻了一生的理想——革命——終于獲得了勝利?!?/p>
這時,他轉向聽眾,雙手打了個悲哀、無望的手勢,聲音越來越低。
“后來,你們,你們這些眼下代表著革命俄國的人們奪取了政權,”他接著說?!拔覅s轉而反對你們。理由有四個:第一,我夢寐以求的是實行立憲議會。但你們擊碎了它,這使我氣憤萬分。在這個問題上我錯了。自治并不合俄國國情。你們是了解這一點的,而我卻不了解。我承認我錯了。
“第二是布列斯特和約,我認為這個條約是對祖國的一次可恥背叛。我又一次錯了,而你們又對了。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我承認我錯了。
“第三,我認為布爾什維克主義站不住腳,它走極端,將會被另一極端——君主制度取而代之,而唯一的選擇就是走中間道路。這一次,我又錯了,我承認這一點。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理由,我不相信你們能代表俄國大眾,即工人和農(nóng)民。我一直生活在陰謀家的水密艙中,對俄國民眾的情感一無所知。但我自認為他們是反對你們的,因此,畢生為俄國大眾服務的我也就與你們作起對來?!?/p>
薩文柯夫將軍用一種能使幾乎所有聽眾都信服的語調談到,他在巴黎期間,有一個重大問題使他反復思考。他在想:自己也許錯誤地估計了俄國人民的情感;布爾什維克大概真地能代表他們。
“許多人來看我,跟我講俄國的情況”,他說?!坝腥藢ξ艺f,在布爾什維克統(tǒng)治之下,農(nóng)民和工人過得很幸福。對他們的話我半信半疑。另外一些人講的卻恰恰相反——我的祖國正在殘酷的暴政下呻吟。對這些話,我也半信半疑。終于,我無法忍受了。我覺得,我必須了解真實情況,否則還不如死去。于是,我心甘情愿地來了,既沒有帶炸彈,也沒有帶左輪槍,既不打算搞陰謀,也不打算聯(lián)系同伙。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了解真實情況——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聽。
“現(xiàn)在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跟我原來了解的情況一樣毫無價值。當著法庭——你們的判決我已經(jīng)知道了——當著包圍著我但并沒有使我懼怕的士兵們,我宣布無條件地承認你們有權利統(tǒng)治俄國。我并不要求你們對我寬容,我只要求你們用革命良心來評判一個從不謀私利、把整個生命都獻給了俄國人民的事業(yè)的人。但我還要補充一點:在我來到這里承認你們之前,我經(jīng)歷了極大的痛苦,這痛苦要大于你們可能施加給我的極限?!?/p>
說這最后幾句話時,薩文柯夫的聲調同前面一樣低沉。隨后,薩文柯夫坐了下來,打開一盒廉價香煙,向衛(wèi)兵借了個火,抽了起來。審判長烏爾瑞奇宣布休庭十五分鐘。法官、衛(wèi)兵和犯人退庭。記者采訪了司法部長庫爾斯基。
“我認為他講的是真話”,庫爾斯基回答?!按送?,我們的調查已經(jīng)證明,他這次回國并沒有試圖進行恐怖活動,也沒有試圖跟反布爾什維克奸細取得聯(lián)系。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組織現(xiàn)已不復存在了,盡管他可能還不清楚這一點。不管怎么說,我相信他是真誠的?!?/p>
貝拉·庫恩并不這樣認為。
“薩文柯夫是個勇敢的人,總是把腦袋提在手上過日子,”他說?!暗莻€浪漫的家伙,而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千百次被人跟蹤、受到威脅,總是在謀殺和暴死的氣氛中度日?,F(xiàn)在他突然又反對這一切了,給我們講了個動人的故事?!?/p>
法官、衛(wèi)兵和犯人又進入了法庭。這出戲的第二場短得可悲。
“我們聽取了你的陳述,”最高法司烏爾瑞奇說?!霸谧詈笈袥Q宣布之前還有什么話說嗎?”
薩文柯夫站了起來,神情比剛才顯得更加孤獨和疲憊。“我知道你們的判決是什么,”他說,“我并不在乎,判刑也好,死刑也好,我都不怕。但是,有一點我是害怕的,我怕俄國人民會錯誤地判斷我,誤解我的生命和我生活的目標。我從來就不是俄國人民的敵人。我畢生都在為他們服務。我犯了錯誤。但我毫無羞愧、毫無懼怕地去死?!?/p>
他坐了下來。對于他們最兇惡的敵人,聽眾幾乎鼓起掌來。
后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經(jīng)過研究,決定把死刑改成了十年監(jiān)禁……
(摘自《新聞記者》1985年第12期)
(插圖:姜吉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