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詹姆斯·鮑德溫　汪興平　張德懿

這件事發(fā)生在英國利奇菲爾德城的一家小書店里，時間還早，顧客還沒有開始進來。門外正下著雨。

一個瘦弱的白發(fā)老人在靠近門邊的一張小桌子旁，正包扎幾捆書。他時而停下，好象為疼痛所擾。他用手捂著半邊胸肋，十分痛苦地咳嗽著，隨后他就坐下休息，把雙肘支在桌上。

“塞繆爾!”他喊道。

在房間的遠處角落里，有一個青年人正忙著閱讀面前攤開的一本大書。他的視力一定很差，因為他讀書時彎下腰，臉十分貼近書頁。

“塞繆爾!”老人又喊了。

可是塞繆爾沒有回答。老人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把書包扎好，放在沉重的籃子里提起來，因為費了力氣，又引起一陣咳嗽；咳過之后，他第三次叫“塞繆爾!”

“父親，什么事?”這次他聽見父親叫他了。

“你可知道，塞繆爾，”他說，“明天是尤托克西特集市日，我們的貨攤必須擺出去。我們的一些朋友會到那兒去看他們希望我?guī)サ男聲覀z必須有一個在今天早晨乘驛車去那里，把一切準備好?？墒俏也荒苋ツ抢锪?。我咳嗽得很厲害，你看，雨下得很大?！?/p>

“是的，父親，真遺憾?！比姞柣卮?，他的臉又伏到書上去了。

“我的意思是你到集市上去，我留在店里。”他的父親說。可是塞繆爾沒聽到。他在埋頭讀一本拉丁文古書。

老人走到門口往外看。雨還在下。他打了個冷顫，把上衣鈕扣扣好。

在尤托克西特要坐二十英里路的車，還有五分鐘驛車就要從門口經(jīng)過。

“塞繆爾，你這次不肯替我到集市上去嗎?”

他用懇求的眼光望著兒子，希望兒子在最后一刻能動一動憐憫心。

“驛車來了，塞繆爾。”老人又是一陣咳嗽，喘不過氣來。

塞繆爾是否聽見，我不知道。他仍在讀書，他既無表示，又無行動。

老人挎著書籃，蹣跚地走出門去上了車。隨后，趕車人揮動鞭子，車走遠了。

塞繆爾在店里，依然伏在書上。

門外下著雨。

整整過了五十年，又逢到尤托克西特集市日。

街上正下著雨，賣東西的人紛紛擠在房檐下，擠在有頂棚的攤子和棚子里。

從利奇菲爾德來的一輛馬車在市場入口處停住了。

一個老人下了車，人們會以為他有七十歲了。

他邁著緩慢而沉重的步伐走進市場，向四周張望。他似乎不知道正在下雨。

他看了看沿著市場擺著的一些小貨攤。然后在一個空攤子前邊站住了。“對了，就是這個，”他說。他有大聲自言自語的怪癖。我記得很清楚，在那些集市日里，我父親就在這個地方把書賣給這個地區(qū)的牧師。那些善良的人士從各個教區(qū)來看他的書，聽他講述書的內(nèi)容?！?/p>

他就在那個小小的舊攤子面前，靜靜地直立著。他脫下帽子，夾在臂下。他的大手杖已經(jīng)掉到路邊小溝里。他低下頭，緊握雙手。他似乎不知道正在下雨。

市場鐘樓的鐘敲了十一下。過路的人停下來，注視著這個陌生人。集市上的人從他們的貨棚和攤子里凝視著他。有些人看到雨水從他那衰老的雙頰滾滾流下，是雨水?還是眼淚?

孩子們跟他起哄。一些比較粗野的孩子甚至還向他扔泥塊?！笆莻€可憐的瘋子。隨他去吧，”比較有同情心的人說。

雨落在他光著的頭上和寬肩膀上。他被雨淋透了，覺得冷?？墒撬局粍硬粍?，一聲不響，也不向左右張望。

“那個老傻瓜是誰?”一個冒失的年輕人偶然從這里經(jīng)過，這樣問道。

“你問他是誰?”一個從倫敦來的紳士回答說。“晤，他就是塞繆爾·約翰遜博士，英國最著名的人。寫《拉塞勒斯》、《詩人傳》、《愛蘭》以及其它許多受到大家稱贊的著作的就是他，我們當代最出色的書、偉大的《英語詞典》就是他編寫的。在倫敦，最高貴的貴族和夫人都很尊重他。他是英國的文學巨獅。”

“那么他為什么來尤托克西特，而且在傾盆大雨下那樣站著呢?”

“我不知道，不過毫不疑問，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這個紳士說著就走開了。

最后，風雨暫時停了。

市場鐘樓的鐘敲了十二下。這位著名的陌生人在這集市上一動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個鐘頭。雨又下起來了。

這時他慢慢地把帽子戴上，找到了手杖。他謙恭地抬起了目光，隨即邁著傲然而沉重的步子走上街頭，去找那輛就要回利奇賓爾德的馬車。

我們跟著他冒雨回到他的故鄉(xiāng)。

“怎么啦，塞繆爾!”女主人大聲說，“看你淋成這個樣子，凍壞了吧!你到哪兒去了?”

“太太，”這個偉大人物說，“五十年以前，就是這一天，我默不作聲地拒絕聽從我父親的吩咐。從那時起，我一直對我給他造成的痛苦，不能忘懷。為了贖那時的罪，我今天早晨乘馬車去尤托克西特，在我父親從前用過的攤子前面，當眾仟悔?！?/p>

這個偉大人物低下頭用手掩面，抽泣了起來。

門外正下著雨。

(任勇推薦，摘自《西方故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