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
有個年輕的同學看了我寫的東西,說:哦,你是一個說清楚派。我問:這話怎講?他說:是對立于說糊涂而言的。
對我來說,“說清楚”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盡管這可能并非普遍的看法,甚至,這還可能被看作幼稚可笑,或者被看作不識時務(wù)。我以為,思考和寫作的目的之一,甚至其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在于“說清楚”。
探尋這種愿望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年前。那時我是個讀過8年書的中學生,在“文革”的混亂和恐怖中,居然想通過書本來解決自己的疑惑,于是找了些書來讀,比如歷史、文學、哲學等方面的書。讀過一本,不大懂,于是又需要讀另一本書來幫助弄懂前一本書。弄來弄去,不知怎么就讀到了數(shù)學那里。記得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一根下掛重物的金屬條,比如吊燈上面的金屬條,它的上部需承受更大的拉力,因為除吊燈的重量外,還需承受金屬條的自重。所以,若要節(jié)省材料,這根金屬條應(yīng)做成上部較粗而下部較細。但這種由粗而細的過程該是怎樣的呢?最初覺得簡直是無以著手來解決的問題。而當我學完雖是今人所編,卻由牛頓、萊布尼茲在300年前發(fā)明的數(shù)學方法的教科書后,我居然也能自己來推導出這根金屬條由粗變細的曲線形狀了。這也許只是一個平常的例子,但是,其中體現(xiàn)出來的解決問題的明晰、準確、嚴密和合理,給我的影響卻幾乎是文學性的、哲學性的。我從中感受到了可以稱得上是“完美”的那種東西。這給了我一種啟示,就是種種在日常生活中被認為不需分析或不可能分析的事情,其實都是可以分析,并作出描述或評價的。當然,這只可能使人對混亂和罪惡更為敏感也更難以容忍,于是也就更為苦惱。
在農(nóng)村當“知青”時,曾經(jīng)在煤油燈搖曳不定的燈光下仔仔細細地讀那些好不容易才借來的、或者是抄來的書,甚至還寫點什么—試圖超越個人的眼光,從歷史的、科學的角度為周圍發(fā)生的事情,以及我們自己的遭遇和命運,提供某種解釋。這些解釋可能并不正確,但這種解釋的嘗試卻是應(yīng)該肯定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因年歲的增長而失落了好奇心和探索性。后來,到北京讀大學,當我走進有百萬藏書的圖書館,走進窗明幾凈的閱覽室時,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發(fā)生了“認同危機”—在鄉(xiāng)下我似乎總是個“知青”,在大學我又感到自己是個農(nóng)民了。怎樣才能保持自己的所謂“同一性”呢?我想那種試圖說清楚的愿望,可能就是我應(yīng)當貫徹始終的東西之一。
生活中存在很多未“說清楚”的事情,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有時是因為不準說清楚,這種情況在“文革”中幾乎達到了極點。有時是因為人們不想說清楚,懶得說清楚,否認“說清楚”的意義或根本就不想追求什么“意義”,寧愿繼續(xù)處于混沌之中。就最好的一種情況而言,是因為人們還不具備說清楚的能力,能力不夠并不足怪,如果人們懷有這種要求,努力探索,是能漸離混沌、走向清明的。我把這三種情況區(qū)分為“不準”“不為”和“不能”。我認為,應(yīng)該盡量抵拒第一種,改變第二種,超越第三種。
我寫了一本隨筆,試圖對生活中那些或許可被歸入“婦女問題”的現(xiàn)象及其隱含的價值觀念進行分析,其中有篇題目就叫《尋找原因》。在我看來,尋找原因是和看福爾摩斯尋找罪犯一樣有意思的事情。我還寫過一篇《文化:反省“文革”的一個角度》,試圖從文化角度解釋“文革”的發(fā)生原因。我寫了《魯迅和中國現(xiàn)代文化震動》一書,試圖歸納抽衍出一些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初始命題并繼續(xù)加以思考。在這本書中我強調(diào)“反省”精神,強調(diào)“層次”區(qū)分,強調(diào)對一些“巨大詞語”作出切實的、結(jié)構(gòu)性的解釋,強調(diào)避免原因“錯置”,強調(diào)事實、邏輯和道德原則。我只是希望,自己確實能把有些問題“說清楚”了些。盡管做到的只是一點一滴,我希望也仍能體現(xiàn)我的“說清楚”。
當然,全部學術(shù)研究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說清楚”,但是,我覺得完全有理由認為,對于背負著一段混沌、糊涂或昏亂的過去的我們來說,這應(yīng)該是學術(shù)的重要標準之一。
然而,混沌、糊涂和昏亂,也有它們的功能。比如,它們可能迎合某種需要,遮掩生活中的不公正、不合理;它們可能使人心安,繼續(xù)一切固有的生活而不思改變;它們可能與某種繁復的修辭手法相配合而顯得學問淵博,深淺莫測。于是,它們便獲得了它們存在的“理由”。反之,要使各種事物的因果關(guān)系、來龍去脈明晰起來,卻并不是容易做到的。這需要探索的智慧,也需要道德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