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陶然
我倚在病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太陽似乎已經落山,但天色還未發(fā)黑;昏黃的光線灑在庭院的芒果樹上,那片墨綠的葉子迎風飄動,恍惚馱著我的靈魂飛翔。
驀然間,一道稚嫩的聲音撞進我的耳膜,頓時驚醒我沉沉的思潮。我一骨碌爬下床,一個箭步就搶到窗前,急切地朝下一望,我見到我那兩歲多的孩子,正站在他媽媽旁邊,仰著頭,那小手向上指來,發(fā)現我冒出頭,他興奮得又是蹦又是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高高!”
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涌上眼眶。我不再擁有童真,雖然我很想也象他那般,與他對叫,但我的年紀,我的世故,都使我喪失了不顧一切的勇氣,我不敢面對人們掃來異樣的眼光;唯有使勁地揚手,低低地回應了一次:“峻峻!”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就在昨天,我乍然被隔離在這二樓的病房里,孤獨地傾聽夜簌漸漸入眠。在躁動的夢中,我恍惚聽到那清脆的咯咯笑聲;睜眼醒來,卻是附近的鐘聲敲來了醫(yī)院的黎明。而在平日,到這時候,孩子還在吮著右手拇手,做那純潔的夢;偶然被我的起床聲驚醒,他就睜開眼睛,依依呀呀地嘟噥:“爸爸上班,賺錢,買車車給峻峻,好多好多!”
隨即又含笑睡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由于忙于生活,我很少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即使孩子就在眼前,纏著我,要我陪他玩,我也只好硬起心腸推開他。如今,這樓上樓下,距離并不遠,但在剎那間,卻因為無法貼近而變成了天涯;縱然只是拉一拉他的手,也成了奢望。
孩子淘氣,有時免不了惹人生氣。有一次,他竟把我辛辛苦苦寫成的稿件,涂得面目全非;我氣極了,伸手便往他屁股一打,大概力度過大,他當堂大哭,很久都不止聲,事后我也就淡忘了。然而就在此刻,那一幕偏偏從空中歸到我的腦海里,他那夾在嗚咽聲中的懺悔:“峻峻不敢了”,也恍惚陣陣傳來,而咬噬我的心。難道,人一旦形成了空間的距離,心靈才會貼在一個節(jié)拍上狂跳?
我思索著,答案仍未確定,腳步卻已邁開;我踮起腳跟,躲開巡邏的護士,拐到院子里。我悄悄地站到孩子旁邊,他并未覺察,依然在那里仰著頭,指著樓上的窗口,喃喃自語:“爸爸,爸爸!”
當他一回頭,赫然見到我,笑容迅速泛上他的小臉;他向我伸出雙手,愛嬌而不容推卻地說:“爸爸,抱!”
我剛想滿足他的要求,突然省悟,我暫時不能與任何人接觸,以免傳染。我連忙退走,他卻固執(zhí)地追來,嘴里不斷地重復:“爸爸,抱!爸爸,抱!”
逃回樓上,孩子的哭聲就從樓下凄切地傳來。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淚珠滾了下來。
(向紹友摘自《萬葉散文叢書》)
圖高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