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　子　凡　之

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1987年9月11日晚，兩輛銀灰色的皇冠小轎車悄然而來，直入中南海西門。

這兩輛轎車人中南海西門之后，在北京時間20點整，停于趙紫陽同志家門口。

兩位身材高大的老同志走出車來，步入大門，剛走近客廳，就聽見紫陽同志爽朗的聲音:“你們倆個到哪里去了?找都找不到你們!”

許士杰，原任中共廣州市委書記，1964年至1971年初擔任過海南行政區(qū)副書記，他曾被廣州市民評選為“十大杰出公仆”之一。他雖然已是67歲了，但長期堅持每天4—5公里的長跑，身體十分健康。廣州市委的干部說，隨許書記下鄉(xiāng)，走起山路來，尋常青年人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退居二線以后，他看看書，寫寫詩，做做社會調(diào)查，日子過得很充實，還擔任了全國詩詞學會的副會長。這幾天，他正在廣東的南澳島上，參加潮汕地區(qū)黨史研討會呢，突然，北京來電，召他立即北上。

梁湘也是這樣，正處在“無官一身輕”的狀態(tài)中呢。他從副省長和深圳市市長兼市委書記的任上下來，退居二線?！傲沂磕耗辏瑝研牟灰选?，到大西北搞調(diào)查去了。也是一道急電，要他立即“班師回朝”。

11日上午，中央組織部部長宋平與許梁二人談話，宣布了任務:許士杰任海南建省籌備組組長，梁湘任副組長。

當晚，他們來到趙紫陽同志家中，正是紫陽同志要為海南建省大計面授機宜，談了一個多小時。紫陽同志對海南省的籌建和開發(fā)建設，已有很完整的構(gòu)想。他說，海南是一個省，也是一個大特區(qū)。它的政策比特區(qū)更特殊……

海南，希望之島，是多少年輕的中國人的夢里明珠，伊甸園般的寶地?？墒?，歷經(jīng)磨難，又遇上近年的一樁“汽車事件”，明珠蒙塵，黯然失色。

當時，不到一年時間，海南竟進口了8萬輛汽車，搗騰了6.8億美元，40億人民幣，事后，不但影響了開發(fā)建設，而且欠下巨額債務，一個機會變成了一場災難。

一些人心灰意冷之日，正是虎年春節(jié)即將到來之時，趙紫陽同志飛赴海南。

大年三十，趙紫陽和胡啟立、田紀云等同志到五指山下陡水河村的苗家吃團年飯，喝糯米酒，如和煦春風，令人平添暖意。

大年初一，紫陽同志視察鳳凰機場籌建地，同意了在寶島南端的三亞市建這個國際機場，與北端的?？跈C場相匹配。這就說明，海南要加緊開發(fā)，而不是收縮停滯；是放寬政策，而不是相反。

紫陽同志先后兩次批準拔款幫助海南人卸下“汽車狂潮”帶來的包袱，拔款共達1.5億之巨。

谷牧同志作了個很形象的比喻，他告誡海南干部說:你們現(xiàn)在只能先做“神農(nóng)氏”(利用本地資源，搞好生產(chǎn))，后做“愛迪生”(引進和吸收先進技術(shù)設備)。

海南，又暖了。但是，長期的事實證明:光有好的政策是不夠的，還得有與之相適應的體制來保障其實行。

孤懸海外，這個寶島的特殊地位，顯然要用特殊的辦法來確立。

1986年，羊城盛夏，珠島賓館內(nèi)蓮葉田田，荷花含笑。老將軍王震在這里邂逅梁湘。

此時的梁湘已退居二線，卻閑不住，想邊啃書本邊搞調(diào)查，再寫點東西。從海外歸來，心中有所籌劃的王震見他有志于調(diào)查，正中下懷。便委托他與赫赫有名的深圳蛇口工業(yè)區(qū)首腦袁庚對海南的現(xiàn)狀作個調(diào)查，運用深圳與蛇口的經(jīng)驗，就海南的開發(fā)與發(fā)展提出建議?；厣钲诤?，梁湘和袁庚決定先作一次不事聲張的海南考察。

他們以二線干部的身份，既可兼聽各方的意見，又可冷靜地從旁觀察，運用他們豐富的經(jīng)驗加以分析。他們辛辛苦苦考察了8天，于11月22日回到深圳。梁湘行裝甫卸，便著手寫調(diào)查報告，24日即告完成。27日，調(diào)查報告送到北京交給王震同志。

這個調(diào)查報告其中兩條最突出的內(nèi)容是:一要采取特殊政策，對外更加開放；二要獨立成為一個省。

梁湘對體制問題感受尤深，他認為，光有政策，沒有體制的保證，是辦不成事的。這個來插手，那個來過問，叫人怎樣開展工作?

王震將軍看了梁湘以“深圳效率”搞出的報告，立即修書一封，連報告一起，直送趙紫陽同志。

1987年3月，梁湘到北京開人大的會議，還把調(diào)查報告修改成《加快海南發(fā)展的建議書》提交大會。

這些大膽的建議提出來，效果將會如何呢?其難度之大，梁湘也是知道的。此后，他甚至和一些同志議論過，不如到海南去辦一個公司，幫助海南的發(fā)展。

與此同時，更多有志之士在關注著海南，在思考著，探索著寶島發(fā)展的道路。

姚文緒，海南行政區(qū)的黨委書記，剛接待過來考察的梁湘，1987年4月6日又迎來了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

姚文緒同志年過六旬，在海南工作日久，對海南近幾年來的曲折發(fā)展感觸良多。在50年代，海南行政區(qū)是作為丁等省待遇的。海南與大陸在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上都有較大差異，如果能在中央直接領導下，可以更好地實行特殊的政策，更快地發(fā)展。

但是，主持海南工作的干部誰都不敢提這個問題，把這視為“禁區(qū)”。由于體制的問題，海南形成了一種很奇特的局面，本地干部和群眾稱之為“三國四方”:行政區(qū)、自治州、駐軍、農(nóng)墾系統(tǒng)。各有一套，作為主政者，難以實行一體化管理。

怎么理順這些關系?

姚文緒與許家屯作了長時間的交談，許家屯來島考察，是因為海南的發(fā)展對于1997年以后的香港和未來臺灣問題的解決，都有重大的影響。海南也只有解決體制問題和更加開放，才能吸引海外僑胞和港澳同胞來參與投資開發(fā)。

許家屯在視察之后，又提出了體制這個敏感問題。

姚文緒說:你的建議，我從內(nèi)心里贊成，但是……

許家屯說:我明白，明白，你不好提的意見，我來提。

一次，在鄧小平同志接見港澳赴京代表之前，許家屯抓緊時間，當面向小平同志匯報了他對加快海南建設的意見。

兩個月后，國務院秘書長陳俊生南下廣州。他先同廣東省領導會晤，林若書記與葉選平省長都認為，廣東省還有不少貧困山區(qū)，省里須多方統(tǒng)籌，很難時時處處給海南更多的特殊照顧。海南獨立建省，完全贊成。

陳俊生既已得粵省支持，便直飛海南。他要多聽聽各方意見，好向中央領導匯報反映。

姚文緒陪著陳俊生在海南走了19個縣市，除少數(shù)幾處以外，基本上是每到一處即召開座談會。陳俊生說，建省之議已成定論，不用再提了。這次來是就島內(nèi)體制的三種方案征求意見，希望海南干部群眾直抒胸臆。

陳俊生之舉，不啻中央決策民主化的一大試驗。此次征詢意見，十幾個座談會上的接受征詢的500人中，除一人外均選擇了同一方案:

“撤消自治州，全島一體化。”

1987年10月22日，趙紫陽同志乘機由穗返京參加十三大，許士杰同機前往。在那只有9個座位的舒適寬敞的座機上，兩個多小時的旅途變成了一次海南問題研討會。

這天，正是萬里晴空。高空中飛行，自是無人打擾。許士杰坦率地向紫陽同志匯報了不少棘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本礙難開口，后去畢竟出以公心，還是說了。

原來，鶯歌海天然氣的利用，中央有關部門已和廣東簽訂協(xié)議，要合股把天然氣管道拉到廣州。建省籌備組的同志們都很著急，他們認為，實際上海南更需要天然氣。但許士杰作為廣州的前任市委書記，不好反對這樣做。結(jié)果，還是許士杰本人開口請示紫陽同志:可否把天然氣留給海南?

紫陽同志支持了這一建議:先滿足海南，后送到島外。

當然，這只是棘手事中一樁，還談了海南的農(nóng)場基建投資、外國銀行在島設分行、財政狀況……關于建省開辦費，許士杰提出了一個方案。

對此，紫陽同志說:……允許你們發(fā)一點財。

紫陽同志還說，要考慮如何既發(fā)揚民主，又提高效率，減少扯皮。許士杰提出了在人事安排上避免政出多門的一個建議，紫陽同志說:這個辦法好。

海南建省的序曲，引起中國知識分子的強烈共鳴。一時間，在北京、南京、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的知識分子沙龍中，幾乎是言必稱海南，人人談，個個想，議論的結(jié)果是“勇敢分子”組成的“先遣隊”直飛海南。

據(jù)報載到目前為止，全國已有數(shù)萬人來信聯(lián)系工作。

其中各種專業(yè)人才和大學生已超過1萬，這還不包括“先遣隊”背后躍躍欲試的“南下大軍”。

海口市地價猛漲!賓館、招待所爆滿!

“人才流入熱”，“投資熱”，“買地皮熱”熱得幾近沸騰。

可專家們卻是冷靜的。

9月，在許士杰飛往海南的前夕，在廣州的北園酒家有一個小小的聚會，一班教授、研究員、作家們(都是老人)給許士杰祝酒，講的都是海南需要注意的問題。許士杰頻頻點頭，他心中是十分清醒的。

他知道，海南建省，這是歷史上不少先賢后哲都設想過的，這副重擔，誰挑上也得保持清醒。

如果我們翻閱史料，就可以看到:

1912年9月11日，在廣東旅日同鄉(xiāng)會的一次會議上，孫中山先生大聲疾呼，為海南建省列舉了五大理由:一是為“鞏固海防”；二是為“啟發(fā)天然富源”；三是為“文化政策”；四是為“國內(nèi)移民政策”；五是為“行政之便宜”。

這位偉大的革命先行者極力主張采取特殊措施以適應瓊崖的特殊環(huán)境，可惜一直壯志未酬。他的話如余音在耳，其懇切之情，令人難忘:

“乞諸位先生，贊成瓊州改行省，瓊州甚幸!民國幸甚!”

另一位頗具先見之明，與海南人血肉相連的共產(chǎn)黨員馮白駒同志，也很早就提出了海南建省的主張。

1987年9月23日，許士杰、梁湘特地從廣州和深圳趕到海南，就是為了參加一個對海南人具有特別意義的慶祝活動——紀念瓊崖縱隊成立60周年。

他們將要為海口公園的馮白駒塑象揭幕，這位海南人心目中的英雄，應恢復其應有的歷史地位。

他們將參觀馮白駒故居。會見馮白駒夫人。

1987年9月23日，海南各界人士1，300多人，興高采烈地聚集在區(qū)黨委禮堂，隆重紀念瓊崖縱隊成立60周年。這天是雙喜臨門，一是再次確認海南人民浴血奮戰(zhàn)的歷史功績和光榮傳統(tǒng)；二是海南建省的事向廣大干部群眾交底。

許士杰在講話中，突出地提到要“五湖四海團結(jié)戰(zhàn)斗”。這是他歷來的主張，不搞小山頭，小宗派，寬厚待人，一碗水端平。他談到海南的人才問題。

“……原來在這里工作的同志，不要擔心將來從島外調(diào)來大批干部，而不任用原來的干部。我來之前在廣州聽傳說，要從北京調(diào)多少，從廣州調(diào)多少，從深圳調(diào)多少，這是沒有根據(jù)的。如果有部分同志有離開南島的想法，也不要想了，大家一起奮斗吧!”

他把海南建省的情況向大家作了匯報，說:“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建立海南省，并經(jīng)過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第22次會議審議通過，并提請明年初召開的七屆人大批準?！?/p>

許士杰不愧詩詞學會副會長，他沒有在這重要的講話中以揮手發(fā)號令為結(jié)尾，而是賦詩一首:“瓊崖兒女展雄風，攬月摩星上碧空；沖破小籠翱四海，扶搖萬里作征鴻?！?/p>

(摘自《南風窗》)

(插圖:孫鳳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