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世上有一朵玫瑰花和一只癩蛤蟆。

那朵玫瑰花所在的花叢，長在一幢農(nóng)舍前半圓形的小花園里。

玫瑰花在5月里一個美妙的黎明開放了。當(dāng)它展開層層花瓣的時候，飛來的朝露在它上面留下了幾滴晶瑩的淚珠。玫瑰花仿佛哭了。然而在這個美妙的黎明，它四周的一切是那樣美好，那樣純潔和光明，它第一次看到了蔚藍色的天空，第一次感受到清新的晨風(fēng)與燦爛的陽光——晨曦把它嬌嫩的花瓣染成一片粉紅色；小花園又是那樣寧靜、安謐，所以玫瑰花若是真的能哭，那也不是出于悲傷，而是因為生活太幸福了。

而在下面，在玫瑰花叢根部之間的濕地上，趴著一只又肥又老的癩蛤蟆，它那扁平的肚皮幾乎粘在地面上了。

這個長著玫瑰花和歇著癩蛤蟆的小花園，早已無人過問了。還在去年秋天，就在癩蛤蟆在房根的一塊石頭底下找了一處很不錯的縫隙，打算搬進去冬眠的那一天，有個小男孩最后一次走進這個園子。整個夏天，每逢天晴的日子，這孩子總來到園中，坐在那幢農(nóng)舍的窗下。一位成年的姑娘，他的姐姐，坐在窗前。她不是讀書，就是做點針線活，偶爾望望她的弟弟。小男孩七歲光景，一對大眼睛，一個大腦袋，身子卻瘦小得很。

“瓦夏，要我把皮球扔給你嗎?”姐姐在窗內(nèi)問道:“你不想拍拍球，跑一跑嗎?”

“不要，瑪莎，我還是坐著看書的好。”

他讀著書，坐了很久很久。他讀魯濱遜們的故事，讀奇異的國度和海盜的故事。等他把這些書讀膩了的時候，便放下攤開的書，鉆進小花園的密林中。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叢灌木，甚至每一根樹枝。他會在一根很粗的毛蕊花枝杈前面蹲下，那枝杈上長滿了毛茸茸的、微微發(fā)白的葉子，足有他身材的兩倍高。他久久地注視著一群螞蟻紛紛爬上枝杈去找它們的母?！环N草蚜蟲。一只螞蟻溫存地觸動著翹在蚜蟲背上的細(xì)細(xì)的輸蜜管，采集著管子頂端冒出來的一滴滴純凈的甘露。

一天傍晚，他居然看到了一只刺猬，樂得差點拍起巴掌叫出聲來，但他又怕嚇著了這只渾身是刺的小動物，便屏住氣息，睜大一雙幸福的眼睛，欣喜若狂地看著那小東西如何嗤嗤地噴著響鼻，用它那小小的豬嘴到處嗅著玫瑰花叢的根，在它們中間尋找蚯蚓，一邊還可笑地徐徐移動著它那熊掌般的胖乎乎的小爪子。

“瓦夏，親愛的，進屋來吧，外面潮濕起來了?！苯憬愦舐曊f道。

小刺猬聽到人聲，嚇了一跳，急忙用那件帶刺的袍子捂住自己的腦袋和后腿，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球。孩子輕輕碰了一下它的刺，小東西縮得更緊了，它暗啞地、急促地喘著氣，活象一艘小小的玩具汽艇。

后來，他跟這只小刺猬交上了朋友。他是一個那樣瘦弱、文靜、溫柔的孩子，以致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不多久就跟他混熟了。

這一年的春天，那孩子已不能再去他心愛的地方了。姐姐照舊坐在他的身邊，但已經(jīng)不是坐在窗畔，而是坐在他的床頭；她讀著書，但已經(jīng)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他朗讀，因為那孩子已經(jīng)很難從白色的枕頭上抬起瘦削的頭。他那雙細(xì)細(xì)的手也很難拿起一本哪怕最薄的書，再說看書很快就會使他的眼睛感到疲乏。他可能永遠也不能到他心愛的地方去了。

“瑪莎!”他忽然輕聲喚他的姐姐。

“親愛的，你要什么?”

“小花園里現(xiàn)在很美吧?玫瑰花都開了嗎?”

姐姐俯下身去，吻吻他蒼白的臉頰，隨即偷偷抹去了一滴眼淚。

“很美，親愛的，美極了。玫瑰花都開了。禮拜一咱倆一塊兒到那兒去。大夫會讓你出去的?！?/p>

孩子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噓了口氣。姐姐又讀起書來。

“以后再讀吧。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p>

姐姐為他擺弄好枕頭，蓋好白色的小被子。他吃力地向墻壁側(cè)過身去，不作聲了。陽光穿過那扇朝小花園的窗子，把明亮的光線撒在床上和躺在床上的小小的身體上，把枕頭和被子照得明晃晃，把孩子的短發(fā)和細(xì)脖子染成金黃色。

玫瑰花對此一無所知。它不斷生長，顯得楚楚動人，第二天它就要盛開，第三天將開始枯萎、凋謝。這就是玫瑰花的生涯。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生中，它也難免嘗到不少恐懼和悲傷。

它讓癩蛤蟆盯上了。

當(dāng)癩蛤蟆鼓起那對又兇又丑的眼睛，第一次看到玫瑰花時，心里萌動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它的目光簡直離不開那些嬌嫩的玫瑰花瓣，它出神地瞧呀瞧呀。它很喜歡這朵玫瑰花，渴望跟這朵香噴噴、美艷艷的花兒靠得更近一些。它想表達它的滿腔柔情，可又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辭句:

“你等著，”它嘶啞地叫道，“我要吞了你!”

玫瑰花哆嗦了一下。為什么癩蛤蟆要粘在它的細(xì)莖上呢?自由自在的小鳥，圍著它唧唧喳喳，從一個枝頭跳到另一個枝頭，不停地飛來飛去。玫瑰花多么羨慕它們啊!如果它能象它們那樣，它準(zhǔn)會振翅飛去。躲開這兩只死死盯著它的兇狠的眼睛。

“我要吞了你!”癩蛤蟆一直盯著玫瑰花，又重復(fù)了一遍。可憐的花兒驚恐地看到，兩只齷齪的、粘乎乎的爪子抓住了它的枝子。不過，癩蛤蟆要爬上去也不容易，因為它那扁平的身子只能在乎地上自由地爬行和蹦跳。每當(dāng)它作了一番努力以后，都要朝上瞅瞅那朵顫悠悠的花兒。玫瑰花嚇呆了。

“天哪!”它祈禱著，“我可不愿這樣死去?！?/p>

而癩蛤蟆卻越爬越高。爬到老枝盡頭開始接新杈的地方，它吃了點小小的苦頭。玫瑰花深綠色的光滑樹皮上，長滿了又尖又硬的刺。癩蛤蟆的腳爪和肚皮扎進了好些刺，鮮血淋淋的摔在地上。它仇恨地瞪著花兒……

“我說過，我要吞了你!”它再次說道。

傍晚到了，該動動腦子弄頓晚飯吃啦。于是受傷的癩蛤蟆慢慢地爬來爬去，窺伺著那些麻痹大意的昆蟲。仇恨并不妨礙它象往常那樣填飽自己的肚子，再說它的幾處傷并不十分危險，所以它拿定主意，稍事休息以后再爬到那朵叫它又愛又恨的花兒跟前。

它歇了很久。天又亮了，中午也過去了，玫瑰花幾乎已經(jīng)忘了它的敵人。它已完全開放，成了小花園中最美麗的一朵花兒。沒有人前來欣賞它:小主人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小床上；姐姐一直沒有離開他，也不到窗口去。只有小鳥和蝴蝶在玫瑰花旁飛來飛去，還有蜜蜂嗡嗡叫著，有時鉆進敞開的花瓣里，飛出來時渾身毛茸茸的，沾滿了黃色的花粉。飛來一只夜鶯，鉆進玫瑰花叢，唱起歌來。這跟癩蛤蟆的嘶叫是多么不同啊!玫瑰花聽著這歌聲，感到幸福:它覺得夜鶯在為它歌唱——也可能真是這樣。驀地，在夜鶯清脆而婉轉(zhuǎn)的啼聲中，玫瑰花聽到了熟悉的嘶叫聲:

“我說過，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小主人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了很久。坐在床頭圈椅里的姐姐以為他睡著了。她的膝頭放著一本打開的書，但她并沒有讀它。她的頭微微耷拉著:可憐的姑娘已經(jīng)一連幾夜沒有睡覺，沒有離開她生病的弟弟，現(xiàn)在她困得打起盹來了。

“瑪莎，”他忽然輕聲喚道。

姐姐不覺一征。她夢見自己坐在窗畔，弟弟象去年那樣正在小花園里游玩并呼喚她。她睜開眼睛，看到他躺在被子里，顯得那么瘦弱，便深深地嘆了口氣。

“親愛的，你要什么?”

“瑪莎，你跟我說過，玫瑰花全開了!可以給我……一朵嗎?”

“可以，親愛的，可以!”她走到窗前，望望那叢玫瑰。上面只開著一朵玫瑰花，然而它美麗異常。

“那朵玫瑰花正是為你開的，瞧，有多美!我給你摘來，插在桌上的杯子里，好嗎?”

“好的，放在桌上。我要它?！?/p>

姑娘拿了一把剪刀，走進花園。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門了；陽光刺著她的眼睛，清新的空氣使她感到有點頭暈。就在那只癩蛤蟆正要扯下那朵花的當(dāng)兒，她走到了那叢玫瑰跟前。

“啊，你這個丑八怪!”姑娘大聲叫道。于是她抓過枝子，用力一晃，只聽啪嗒一聲，癩蛤蟆肚皮朝天摔在地上。它勃然大怒，本想跳起來撞那姑娘，但是怎么也不能跳得比她的裙邊更高，緊接著它又被鞋尖踢了一下，飛到老遠的地方去了。它不敢再次進攻，只好從遠處眼睜睜地看著那姑娘小心翼翼地剪下花兒，把它帶到房間里去了。

孩子看到姐姐手里拿著花兒，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很久以來這還是頭一回呢。他吃力地用小手做了一個動作。

“把花給我，”他喃喃說，“讓我聞聞。”

姐姐把花梗放到他的手里，幫著他把花移到面前。他吸進花兒的馨香，幸福地笑了，還輕輕地說:

“噯，真好!……”

隨后，他的小臉變得嚴(yán)肅起來，一動不動了。他不作聲了……永遠不作聲了。

玫瑰花雖說在凋謝前就被摘了下來，但它覺得，這不是毫無意義的。它被單獨插進一只高腳酒杯里，擺在一口小小的棺木前。那里還有許多花圈和鮮花，不過說真的，誰也沒有注意它們。唯獨這朵玫瑰花被年輕的姑娘拿到唇邊吻了吻，把它擺到桌子上。一滴淚水從她臉頰落到花瓣上——這是玫瑰花一生中最美好的待遇。等花兒開始發(fā)蔫時，姑娘把它夾進一本很厚的舊書里，花兒干枯了。后來又過了許多年，有人把它送給了我。正因為這樣，我才知道這篇故事。

(摘自《迦爾洵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