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林
大概是1988年夏,中國文學(xué)界的大部分人還有部分老百姓突然聽到趙瑜瞄向中國體育界的一聲清脆的槍擊,這時才注意到這個在血肉飽滿的方圓臉上嵌著一對蒙古型細彎眼睛的小伙子,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從黃土高原下來。他微斜著身子把厚手伸向人們,那氣質(zhì)和動作一剎那間構(gòu)成了一種很漂亮的瀟灑。
文壇普遍地對山西作家的驚嘆和贊賞使趙瑜總帶著一種“血統(tǒng)”上的驕傲,他知道他們那種雄風(fēng)義膽,他們那取于山野、注入作品的厚重、狂放、神秘甚至淫蕩的精氣神使中國文壇早就生出幾分敬畏。趙瑜天南海北地游逛得再遠,他那山西的精神伴侶們總離不開嘴邊。作協(xié)山西分會主席焦祖堯是他們共同的“老頭子”,鄭義、張石山、李銳等是他的大哥。這些人的幽默、掌故、經(jīng)驗和韌勁使趙瑜像是汲取到了悠悠不斷的“山西之泉”。
曾有上海《收獲》雜志的一女編輯到山西一游后,興奮得惶惶然,對每一個相識的人說,那是伙什么樣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極重友情,豪爽義氣,幾乎天天在一起喝酒,出入的是酒吧,飲洋酒像喝水,與社會上的三教九流都交往!那時趙瑜剛發(fā)表《強國夢》,加上他的狂放和不拘禮節(jié)的善良,在女編輯心中幾近奇人。她說,那個晚上我和趙瑜以及幾個文友一起來到太原燈火闌珊處的一個酒吧暢飲豪談。喝罷算賬時,陰鷙狡詐的老板隨口說了一個大得驚人的數(shù)字,文友中有一個社會交往深廣的企業(yè)家,欲掏錢付賬,趙瑜慢悠悠站起來說且慢,然后叫老板把賬一項項給算清。老板撒潑叫喊,狠狠盯著趙瑜。大家旁邊冷觀,知道趙瑜不是善碴子。倆人終于出手,老板是市井上混出來的,會幾趟花拳繡腳,但經(jīng)不住趙瑜機警、爆發(fā)力極強的猛擊,生生被砸出了門外。這時趙瑜迅速抄過一把椅子靠在門旁,等老板持鐵器瘋牛般猛沖進來時,迎頭悶擊,老板倒地不起,眼角還微微掀動著裝昏。企業(yè)家讓大家先走,自己和老板用黑話說了幾句,甩下一把錢,老板再也不敢造次。
這澎湃的豪情,火暴的性格和舉動,趙瑜認為是山西作家應(yīng)備的。因而他為這伙雄赳赳的人而自豪。
趙瑜身軀寬厚,碩健的肌肉使他的肩背有一很柔和的弧形;他的聲音緩慢低沉滑潤,包住的是永遠亦莊亦諧的內(nèi)容。這本是強者的形象,但眼波一閃,嘴角的牽動透露出自卑的信息。
這種自卑可能源于一種集體的無意識,山西遠祖站在黃土山上遠望濃縮世間一切舞臺的皇皇都城生出無限沮喪,或者索性罷了,破衣爛衫地去與“胡人”廝混,或者青衣布帽騎驢下山奔北京混經(jīng)濟仕途。
輪到了趙瑜,他想上下幾十年,方圓幾百里,就出了我這么一個人,不能老是小打小鬧的活法。山西題材寫夠了,對北京的文人不痛不癢的頷首不耐煩了,來個天動地搖的叫你們正眼相看!
趙瑜最不喜歡那些一聽到“山西”,腦海立刻涌出偏僻、蠻荒、愚昧、土氣等等意象的京城人,趙瑜除了嘴頭上有些失態(tài)地刺向這些人外,他那用心智和力量鍛鑄的文章之劍,也是用來進行“孤傲的反擊”的,而且成功了。成功實際是一個虛幻的勝利,智慧者水遠孤獨。趙瑜曾對蘇曉康說,我每回離開北京或從太原往長治走,拎著我的破箱子,心里揣著各種希望的念頭。同時還夾雜著說不清的惆悵和失落,回家再去爬格子。
孤獨是每個人都有的感覺,但是文人把它深廣了。趙瑜如果不做文章本也可在三晉如魚得水地悠哉一生。他那種強壯的體格,會討人喜歡的性格與永恒狡猾和溫柔的笑意在中國社會是不會吃虧的。他小學(xué)時,正逢亂世,父親挨整,他跟著一幫半大小子在長治市面“跑碼頭”,靠拳頭和人情也混得個人人見了稱小趙,點頭哈腰忙著敬煙的光景。以后為了逃避下鄉(xiāng)插隊,進了一個小工廠,再以后憑著一身健肌時不常地干些體育活,籃球、游泳、射擊、自行車都擺弄過。其實中國的運動員有時舒坦得像神仙:飽餐后,叼支煙,伸伸懶腰,然后走到鋪滿晨光的運動場,躺到茸茸的草地上,不經(jīng)意地看著云天的變化。
這一切品性和境遇似乎不應(yīng)當(dāng)叫趙瑜孤獨、自卑、寫作。除了他那圓渾的大腦袋說明了他腦細胞精當(dāng)充足,為思緒提供了優(yōu)質(zhì)的基礎(chǔ)外,北國的壯烈之氣和晉東南、中原一帶獨特民風(fēng)恐怕也是他搖筆賣文的重要原因。
黃河流域的人對儒教有從基因到內(nèi)在氣韻的極為契合的聯(lián)系,趙瑜大概絕不會對孔子像三跪九叩,但那個長須飄灑的哲人肯定是在天上某個角落注視著趙瑜的心靈。要不然趙瑜既然寫作了,也滿可寫些什么“贊”什么“賦”之類的討好某些長者的文字,像一些夢寐以求此目標(biāo)的文人一樣。而他卻選擇了有兇險且關(guān)系重大的題材,他寫李順達在文革中遭遇的《但悲不見九州同》雖僅是把文革中的那些惡人惡事攪和了一番,但一些臺上的權(quán)勢身上沾些腥臭是難免的?!吨袊囊Α穼懙氖巧轿鞴返奈C,把山西的壞事排給了全國看。最近發(fā)表的《太行山的斷裂》把本應(yīng)裹在文章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全剝?nèi)?,直通通地告訴人們,某些領(lǐng)導(dǎo)在1985年干著1958年的事,把國家的數(shù)億元錢,老百姓的企盼和工作人員的青春全拿去換了幾頂“改革者”的帽子……
趙瑜的舉動分明貫穿著儒家所推崇的忠、勇、仁、義,其中既有從容死諫的硬氣,又有為民請命的責(zé)任感。
文化與人民的關(guān)系是樹與土地的關(guān)系,假如沒有儒家文化的說法,趙瑜仍會那樣去干,基因、生命和地氣決定他縱情于生活時拔刀于路見不平處。趙瑜是不信宗教和神秘力量的。他曾在別人都誠惶誠恐地面受氣功大師的恩澤時仰頭大睡。因而他不像一些文人那樣去苦苦尋探宇宙的神啟和人生的終極目的,他永遠是入世的,現(xiàn)實的,狡猾的,從這點來說趙瑜更多秉承了中國農(nóng)民的品性。他自小生活的地方是中國農(nóng)民氣息最濃縮的地方。15年前的秋天,他干活膩了,隨廠車到中原采買,他們在山西極南的晉城出發(fā),大概只過幾個鎮(zhèn)子就入了河南境,一路下來是由高向低的平坦柏油路,經(jīng)沁源、修武、焦作、獲嘉一直到中原腹地新鄉(xiāng)。一路金陽凝重,秋風(fēng)爽快,車頭上站著的他們好不快活,一望無際的秋莊稼地里時時閃出幾個小解的青年漢子把生殖器對著他們大聲謔罵,他們也扔下了笑罵和石塊,就是這種戲謔連同那景韻全都存在了趙瑜的骨髓里。筆者因為在那塊土地上生活過,所以知道那是一片雖不偏遠但與大多數(shù)中國省份迥異的地方。那里哪怕省城也是半城半鄉(xiāng)的狀態(tài),那里沒有“城市人”,最“洋”的也是女婿外甥在農(nóng)村、逢年過節(jié)扛著一袋新糧食就回了城的人。我一見趙瑜就知道他是哪山哪廟的,外人恐怕很難看出《兵敗漢城》中他寫張彩珍的那幽默味源出何處。用趙瑜的話說,到中原,吸兩口“毛煙”(中原特產(chǎn))灌兩海碗玉米糊就什么都知道了。
趙瑜寫《強國夢》和《兵敗漢城》,蘇曉康說起來是“他早已躋身文壇,忽然遠遠看到亂哄哄的體育界便斜刺里闖了過去”。這種“沒事找事的賴勁”與向不相干的人亮生殖器、扔石頭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只不過戲弄的對象是對人民不利的勢力,史書上留一筆就是“正大”和“莊嚴”了。這種“邪勁”,趙瑜平時收藏得很好,在莊重場合講起報告文學(xué)來外行人會以為他是動輒馬爾克斯、薩特的人。雖然趙瑜喜歡松快自然,最煩板起面孔談“文學(xué)”,但既然談了,就叫它文詞橫溢、哲理亂冒吧!
這一切使趙瑜免去了假大空偽酸,對勞動人民也有那么一份親切。文人們在北京站看到黑壓壓一片目光呆滯,橫臥豎躺的人,就會聯(lián)想到這些人的兄弟姐妹、七姑八姨正在山林里瘋砍亂伐,正在東躲西藏地生著第七或第八個孩子,正在哄搶公物,正在耍猴、賣藥、乞討、行騙,于是就產(chǎn)生深深的厭惡。趙瑜一般不注意大眾的愚,他會在普遍認為“低劣的人種”中尋找人性的光輝。他從不把責(zé)任推給人民大眾,就像他在關(guān)于體育的文章里從不指責(zé)一般的運動員教練員一樣,他說他寫文章的目的就是要把比較模糊的罪責(zé)明晰起來。他知道這大概是不會有善果的,但他還是在毅然前行之時,邊與朋友說著笑話,邊向多情女人看最后一眼。
前方或是頂點或是墳?zāi)梗w瑜在酒后的蒙眬中更加清楚這一點。他愛喝酒,但不是高手,微醺中他明白他不應(yīng)冒這個險,他兒時的愿望是當(dāng)個小說家,那種能寫空靈意境和少年夢境的小說家。
他埋下頭,在朋友的輕撫下好像淚在凝聚,酒灑了,形成彎彎曲曲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