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對我如此不公。我降臨人世時,三肢殘缺,只有一只完整的左手。中年得子的父母頓時驚呆了。然而,親生骨肉,豈肯遺棄,緊抱著我這個小生命深情地自慰:孩子雖手腳不全,但生在新社會,將來會有光明前途。
禍不單行。兩歲時,在最需要父母哺育和愛護時,任中學老師的父親突然被劃為“右派”,押解安徽勞改,猶如晴空霹靂猝然轟擊了我家。生理殘缺已給了我一杯飲不盡的苦酒,家庭破碎,更把我的生命之舟推入了茫無邊際的苦海。世海茫茫,母親成了我唯一的親人。兩人相依為命,在社會的最底層聽憑命運的宰割,強忍著苦難的煎熬。
1979年6月,幸運來臨,負冤忍辱長達20年的父親得到平反和恢復名譽,重返原單位享受退休待遇。飽受人間辛酸的我們母子也重新受到社會的尊重。
生理上的缺陷,限制了我的行動,卻縛不住我的心。從5歲起,我開始自學文化,4年內(nèi)學完了小學全部課程。13歲那年,開始走上學印之路。篆刻是我國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學問深奧。靠一只手學習篆刻,難度之大,不言而喻。但憑著一股毅力,十年寒窗,終于掌握了一手獨特的左刀篆刻技藝。我曾多次試圖發(fā)揮自己的一技之長,以養(yǎng)活自身。但在是非顛倒的歲月里,哪會有我的用武之地。
1980年,黨向個體勞動者敞開了大門。我終于領(lǐng)到了一張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營業(yè)執(zhí)照。靜安區(qū)第一家專為國內(nèi)外人士刻制藝術(shù)印章個體戶“天石齋”在石門一路70弄掛牌開業(yè)。其實,國家發(fā)給我的不僅是一張營業(yè)執(zhí)照,而是為我鋪設(shè)了一條光明大道。
聯(lián)合國第32屆大會莊重決定,把1981年定為“國際殘疾人年”。我國政府對此十分重視,為殘疾人開展了豐富多彩的活動。我在倍感激動的同時,用自己獨特的刀法精心刻制了一方“紀念國際殘疾人年”的篆印,準備在當年9月贈給聯(lián)合國大會。我國外交部伸出了援助之手,通過重重外交途徑將我的這份禮品交到了聯(lián)合國“國際殘疾人年”秘書長辦公室。這是第一份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個普通公民贈送給聯(lián)合國的贈禮。當年12月,秘書長特別代表沙哈尼夫人通過我國外交部轉(zhuǎn)給我一封信。在信上,她除了贊賞和鼓勵外,還著重地說:“人們還應(yīng)該贊揚你的母親——中華人民共和國。她支持你、鼓勵你、幫助你達到你的目的。”
我的篆刻齋開設(shè)在弄堂深處,頭幾年,顧客稀少,生意清淡。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逐步深入貫徹,蒞臨我處的顧客漸漸增多了。特別在旅游旺季,還有不少外賓到我處看望或刻印。盡管彼此膚色各異,民族不同,語言不通,但同樣具有愛好和欣賞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興趣。隨著我篆刻事業(yè)的日益發(fā)展,篆刻作品也越傳越廣,不僅傳到國內(nèi)各省市,而且還傳到日本、新加坡、美國、英國、西德、法國、香港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受到普遍好評。1984年夏令的一天午后,美國斯坦福大學新聞系主任博布·貝爾斯教授和夫人頂著烈日在譯員陪同下光臨我處,請我刻章。他一見到我就感慨地說:“我們美國的殘疾人精神上都很空虛,像你這樣嚴重殘疾,竟能靠一技之長,獨自開業(yè)。社會主義中國真正了不起!”
曾有不少人對我講,不要錯過機會,盡快賺錢發(fā)財。在一般人看來,搞個體勞動,目的就是為了賺錢。但我的經(jīng)歷告訴我:人生的價值,并非只能在升官發(fā)財中體現(xiàn),只要能為國家與社會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并努力做出成就,何嘗不是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何嘗不是生活的樂趣呢?所以,我開業(yè)已經(jīng)9年多,但一直沒有把掛牌營業(yè)僅僅當作自己的謀生的手段,而是把它視為與祖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息息相關(guān)的遠大事業(yè),把它當作祖國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一個窗口。
是的,我的生命曾有過諸多不幸,但我的生命又充滿幸運。當祖國陰霾滿天的時候,我的世界灰暗迷茫;當祖國陽光燦爛的時候,我的世界充滿光明。我的命運就溶于祖國的命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