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巾芳

1983年，22歲的許增才站在國家隊的門口，多少顯得有些躊躇滿志。

報到前他回了趟老家福州。他的啟蒙教練，紅巖小學(xué)的馬傳貴老師比他還興奮：“國家集訓(xùn)隊，那是世界冠軍的搖籃！你只要再加把勁兒……”

只要再加一把勁兒。

他9歲開始摸乒乓球。一張球拍在手，人就像著了魔，不吃不睡不回家，恨不得長在球臺子上。馬老師當(dāng)時就說：“你是這塊料，你得往世界冠軍上打！”往世界冠軍上打并非易事，他得一步步來。許增才先打進省隊，算是近了一步，可沒幾天又被刷下來了。過些日子又打進去，沒幾天再刷下來，刷下來他就更拼命地練，終于第三次再進省隊并且站住腳。乒壇名將郗恩庭組建國家青年隊，收了三個得意門徒：蔡振華、謝賽克，后一個就是他。三弟子都極有靈氣并且狠下苦功，成績交替上升。青年隊集訓(xùn)期間打了六次內(nèi)部比賽，許增才拿了三次第一。而在國內(nèi)公開賽中，他的記錄是：兩次團體冠軍，三次分區(qū)單打冠軍，一次雙打冠軍。

這就是許增才躊躇滿志的依據(jù)。他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而就乒乓球項目而言，中國冠軍幾乎就等于世界冠軍。當(dāng)然，還得再加把勁兒……

國家隊總教練許紹發(fā)用審視的目光迎接著他的新隊員：謝賽克、蔡振華……輪到許增才，許紹發(fā)特別地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那個時刻許增才突然有了一種預(yù)感。

陪練！

就是這么個詞兒，就是這么個身分，就是這么一種命運，無可回避地擺在許增才面前。進了國家隊，卻被安排做了陪練。

幾天之后許紹發(fā)把這個決定告訴他時，他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有人從背后打了一棍子。

為什么？他想問，但是沒問。這個問題不用問，兩個字即可回答：需要。陪練制度不是從他開始才有的。早就有。很多人已經(jīng)做過陪練，只不過你一般不會知道他們的名字。好比一棟大廈蓋起來了，你隨時可以仰望它頂部的輝煌，但你任何時候也不會看見那被打進地基的基石木樁。

只是，憑實力和個性，以許增才這樣一位屢建戰(zhàn)功的全國冠軍去做陪練，是否適合？

總教練許紹發(fā)自有他的考慮。當(dāng)時中國傳統(tǒng)的快攻打法受到來自歐洲的嚴(yán)重挑戰(zhàn)。許增才先是打削球的，后改拉弧圈。他用的球拍是兩面反膠，兩面弧圈出手，球路刁鉆兇猛，同歐洲選手極為相似。這打法在國內(nèi)自成一體，無可替代。為了發(fā)展國內(nèi)的快攻打法，犧牲許增才作為陪練，既屬不得已，又可說是再合適不過了。當(dāng)然，這犧牲還須為許增才所接受。

跟許增才談話之前，許紹發(fā)和郗恩庭商量了很久，猶豫了很久，他們有權(quán)像擺弄棋子一樣把任何一個隊員安排在任何一個位置，但他們無權(quán)粉碎任何一個隊員的世界冠軍之夢。何況是像許增才這樣一個全國看好的苗子。

除非他自愿。

談話的整個過程許增才都沒吭聲。他努力克制住不讓眼淚掉下來。最后他點點頭，說：“我明白了?！?/p>

作為一名中國運動員，他明白，在個人榮譽之上，還有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那就是集體乃至國家的榮譽。

陪練員許增才是稱職的。

他本來就性格內(nèi)向，不大講話。接受陪練任務(wù)后，更成了隊里有名的“悶葫蘆罐兒”。倒不是他有意不講，他的陪練地位似乎也不用他講。

他用他的球拍講話，陪陳龍燦打，他球路刁鉆；陪陳新華打，他攻勢兇猛，陪謝賽克打，他虛實結(jié)合；陪蔡振華打，他拼力救起每一次扣殺，幾乎使攻擊者感到絕望。這些主力隊員都愿意跟他練球，他們說：增才的球會說話，它會專門在你的特長上指出你的不足。

做到這一點不容易。謝賽克就是謝賽克，蔡振華就是蔡振華，他們要做的就是努力打出自己的風(fēng)格。而許增才則必須一會兒模仿這個，一會兒模仿那個，十八般武藝恨不能全練一遍，否則，他就不能成為稱職的陪練。

陪練越稱職也就越失去了自己。

四年以來，當(dāng)隊友們一個個在國際國內(nèi)名聲大振，許增才，這個曾經(jīng)全國看好的名字卻漸漸被人遺忘。他用肩膀和雙手把謝賽克、蔡振華、陳龍燦陸續(xù)托上世界冠軍的寶座，他自己卻離這一夢想越來越遠。

1986年，默默無聞的許增才被派往聯(lián)邦德國，同漢姆乒乓球俱樂部簽了一年的打球合同。

出去開開眼，還有不小的經(jīng)濟上的收益。這安排通常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補償。但對許增才來講，這卻是給了他另一種性質(zhì)的機會。

也許是四年來一直陪著別人打看著別人打早就按捺不住，也許是十八般武藝全練過一遍之后無論什么對手都不再生疏，許增才在萊茵河畔大打出手，橫掃千軍，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現(xiàn)象給聯(lián)邦德國的球迷們帶來了極大的刺激。每天晚上，他們呼朋喚友攜妻帶子從四面八方趕來，擠進名聲日長的漢姆俱樂部，看各種級別檔次、不同風(fēng)格打法的球員與這個貌不驚人也不曾聞名的中國人進行車輪大戰(zhàn)。他們以鼓掌、吶喊、跺腳來為這中國人的每一個對手助威并期望某一天這助威能產(chǎn)生哪怕是僅有一次的成功。但是半年多過去了，他們竟一次也未能如愿。許增才打一場贏一場，怎么打怎么有，任何人想打敗他似乎都已成為不可能。

德國球迷還是很聰明的，見無人能打敗許增才，便一變而成為許增才的支持者。許增才成了那里的新聞人物。報紙經(jīng)?？怯嘘P(guān)他的消息，人群不定什么時候便冒出來請他簽名，一些球迷以開著汽車、摩托車跟蹤他為樂事，評論文章稱他為“乒乓魔星”，行家們則斷定：“許技術(shù)精湛、手法多變，而步法與腿部功力之好，在世界乒壇堪稱第一。”

仿佛是為了驗證德國球迷的眼力，端典名將瓦爾德內(nèi)爾、林德、佩爾森也來漢姆俱樂部打球，同許增才相遇。此三人以“三駕車”之稱享譽世界乒壇，氣勢正盛，難遇對手。結(jié)果卻是，許增才與三人賽了二十幾場，許僅輸一場！又一次轟動！

漢姆俱樂部老板不失時機地向許增才提出續(xù)簽合同，當(dāng)然，還要加薪。其它俱樂部也紛紛上門請許增才轉(zhuǎn)會，當(dāng)然，價碼不斷升高。

就在這時許紹發(fā)從國內(nèi)又發(fā)來召喚：第39屆世乒賽在即，中國隊的主要強敵依然是歐洲選手，希望許增才盡快回國，繼續(xù)陪練。

留下來，是豐厚的物質(zhì)報酬和八面威風(fēng)的球星地位；回去，依然是為人作嫁的陪練。許增才該怎么選擇？

他打點行裝就回國了。

漢姆俱樂部老板痛惜之余，表示很不理解：莫非你們中國人打球只是為了讓別人出名么？

價值觀不同，是不會得出相同的判斷的。

許增才在第39屆世乒賽中以陪練員和運動員的雙重身分出場。作為運動員，他擔(dān)當(dāng)掃雷器的任務(wù)，打掉了匈牙利號稱“錘子”的克蘭帕爾。作為陪練員，他把又一個隊友——江嘉良托上了世界冠軍的寶座。

男單決賽的頭一天晚上，江嘉良顯得有些心神不定，明天與瓦爾德內(nèi)爾爭奪冠軍，他總覺得沒底。許增才陪他練了兩個小時，一招一式，一進一退，與真瓦爾德內(nèi)爾毫無二致。陪練結(jié)束時江嘉良信心十足，說：“明天我要是拿了金牌，其中至少有你一半?！苯瘟脊荒昧私鹋?。

不止一個中國隊隊員的金牌里有著許增才的一半。只是許增才自己卻沒有一塊金牌。他有的只是這樣一句感謝的話。這句話對他已經(jīng)足夠了。他早已習(xí)慣了犧牲并且真正懂得了這犧牲的崇高含義。因為，在他那所有登上世界冠軍寶座的隊友的名字前面，一律寫著兩個大字——中國。

為了中國隊，為了中國，許增才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