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仁

毛澤東評價柳亞子:“像這樣有骨氣的舊文人，可惜太少!”柳亞子預(yù)言青年毛澤東:將來必定是中華民族史上開天辟地的偉人。

在毛澤東不平凡的一生中，能夠于詩詞方面跟他唱和的人很少很少。得此殊榮的只有兩個人:一是郭沫若，另一個則是老同盟會員、著名詩人柳亞子。

毛澤東是被外國人稱作“一個詩人贏得了一個新中國”的一代偉人。至少，他在戎馬倥傯間留下來的幾十首雄奇瑰麗詞章，證明他是無愧于這一贊譽的。

然而，在混沌初開的共產(chǎn)黨發(fā)軔之始便看到這一點的人，卻只有柳亞子先生。

登壇旗鼓看毛郎

1926年5月，在廣州的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和柳亞子得以初晤。

當(dāng)時毛澤東30出頭，柳亞子已近“不惑”之年。當(dāng)柳亞子一見到身材魁梧、湘音濃重的毛澤東時就立即喜歡上了他。兩人一起品茗敘談，議論國事。柳亞子在交談中對毛澤東的胸襟和才學(xué)頗為賞識，大有相見恨晚之感。當(dāng)時他就寫下了感懷詩句:

“孔佛郁回付一嗤，空言激世總非宜。

能持正義融科學(xué)，獨拜彌天馬克思?！?/p>

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國共合作破裂，柳亞子先生不屑與這些“小人”為伍，遂遭蔣介石通緝。他靠友人幫助才免遭逮捕。事后，柳亞子偷渡出海，東渡日本避難。流亡日本的柳亞子，一天也不能忘懷對祖國的眷戀，不能忘懷在神州故園與反革命勢力作生死決斗的仁人志士。次年四月，他就悄悄地潛回上海，又投身到與蔣介石集團的斗爭中去。當(dāng)時，毛澤東正在湖南領(lǐng)導(dǎo)著名的“秋收起義”，隨后建立了中國革命第一個根據(jù)地——井岡山根據(jù)地。對這些在國民黨封鎖下少得可憐的信息，柳亞子先生是十分珍惜的。他關(guān)注著，傾聽著，并隨時以杰出的詩作記錄下自己的心跡。

1929年，機會主義路線把毛澤東排擠于領(lǐng)導(dǎo)層之外。這時，遠(yuǎn)在上海的柳亞子卻寫詩贊頌了毛澤東:

“神烈峰頭墓草青，湘南赤熾正縱橫。

人間毀譽原休問，并世支那兩列寧?！?/p>

他在詩后自注說:“列寧是指孫中山先生、毛澤東同志?！?/p>

在這樣早的時候，柳亞子以他非凡的洞察力早早看出，毛澤東必然是中華民族歷史上開天辟地的一代偉人。而他與毛澤東的接觸不過僅僅是1926年的幾次“茶樓暢飲”。

1932年，中國大地一片白色恐怖，蔣介石加緊了對中共蘇區(qū)的大規(guī)模圍剿，大有“一舉平天下”之勢。就在這時，柳亞子寫下了《懷人四截》詩篇。詩的開頭一截，即以毛澤東為題:

“平原門下亦尋常，脫穎如何空處囊。

十萬大軍憑誰握，登壇旗鼓看毛郎?！?/p>

這首懷念詩對毛澤東所從事的事業(yè)，予以了熱情頌揚和殷切希望。尤其是對毛澤東個人的寄望之高，更是溢于言表。

毛澤東一直無法得到柳亞子的訊息。直到1937年，他在延安接到何香凝女士的來信，才知道了柳亞子先生的情況。他激動地說:“像這樣有骨氣的舊文人，可惜太少，得一二個，拿句老話說，叫‘人中麟風(fēng)。”從中可知，柳亞子那時在毛澤東心目中是何等地位。

風(fēng)流人物看今朝

光陰荏苒?？箲?zhàn)勝利后，毛澤東于1945年8月赴重慶與國民黨進行和平談判。柳亞子當(dāng)時也在重慶。盡管毛主席事務(wù)繁重，卻還是親自去拜望老朋友。故友重逢，欣喜之情不言而喻。那時柳亞子尚對國民黨抱有幻想，經(jīng)毛澤東高屋建瓴、精辟透徹地分析了國共和談的態(tài)勢，深刻指出蔣介石集團的反動本質(zhì)后，柳亞子頗受啟發(fā)。感動之余，他對面前這位才思敏捷，胸懷韜略的中共領(lǐng)導(dǎo)人愈加欽佩。于是便向毛澤東索要詩句。

毛澤東沒有讓老友失望。他仔細(xì)斟酌，最后把自己于1936年2月所寫成的《沁園春·雪》一詞重新抄錄后呈送柳亞子先生審正:

“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p>

這是一首氣魄宏大、瑰麗雄渾的詞章。毛澤東是1936年2月在陜西清澗，準(zhǔn)備東渡黃河時寫下這首詞的。作者面對雪后初晴的高原風(fēng)光，歷數(shù)幾千年封建統(tǒng)治者的“文德武功”，抒發(fā)中國共產(chǎn)黨人拯救全民族的遠(yuǎn)大志向，吟成這篇絕唱。柳亞子捧讀再三，直呼“大作、大作”，并立即交報界發(fā)表。第二天，重慶各報隆重刊出，一時間爭相傳誦，盛況空前。

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1949年2月，在國民黨偽政府行將崩潰的前夜，毛澤東專電致函在香港的民主人士，邀請他們北上共議建國大事。毛澤東特意給柳亞子單發(fā)了邀請電。

3月18日，柳亞子先生和其他民主人士到達(dá)北平。中共中央派出隆重陣容前往迎接。

3月25日晨，毛澤東隨中央進遷北平。下午，他在西苑機場檢閱了部隊。當(dāng)晚，他又不顧勞頓，在頤和園益壽堂宴請了柳亞子等人。柳亞子高興異常，即席賦詩回憶了與毛澤東的交往。

回憶詩則深情地憶及了與毛澤東的三次會面:

“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換到今茲。

珠江粵海驚初見，巴縣渝州別一時。

延水鏖兵吾有淚，燕都定鼎汝休辭。

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p>

這首詩充滿歡欣鼓舞、樂觀向上的情緒，“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后來成了傳世名句。

柳亞子才思敏捷，但性情冷僻，善疑多變。3月25日頤和園歡宴歸來不過三天，3月28日夜，他卻突然寫了一首心情郁悶、滿腹牢騷的詩《感事呈毛主席》:

“開天辟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

奪席談經(jīng)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

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予陵灘?！?/p>

此詩后還有一注:“分湖為吳越間巨浸，元季楊鐵崖曾游其地，因以得名。余家世居分湖之北，名大勝村。第宅為倭寇所毀。先德舊疇，思之凄絕!”柳亞子先生所感何“事”，詩中并沒有明說。但從此詩所用典故含義來看，卻是不言自明的。

“說項依劉”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奪席談經(jīng)”借指自己有奪席談經(jīng)的學(xué)問?！盁o車彈鋏”是自認(rèn)為待遇偏低。最后兩句，則透露出作者的怨氣:決定功成身退，歸隱家鄉(xiāng)。

這首詩呈送給毛澤東后，引起毛的重視。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日理萬機，可是，毛澤東仍然真心誠意地寫了一首和詩，為老友開導(dǎo)舒心。4月29日，毛澤東將《七律·和柳亞子先生》派人送到頤和園益壽堂柳亞子的住所。和詩曰: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jié)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p>

這是一首充滿誠意和愛心的和詩，顯示出毛澤東對黨外民主人士的真心的情誼和善意的規(guī)勸。

詩中同樣深情地憶及了與柳亞子先生的三次相會:“飲茶粵?！?、“索句渝州”和“還舊國”。表示了共產(chǎn)黨人和毛澤東本人，沒有忘記柳亞子先生等民主人士過去同情共產(chǎn)黨人、贊助革命、為反蔣統(tǒng)一戰(zhàn)線效力的革命經(jīng)歷。“牢騷太盛”兩句涵蓋了柳的不滿情緒，婉勸友人以大局為重、前程為要，口吻親切，語淺情深，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友人的關(guān)懷和愛護。末兩句以莊子與惠子在濠梁“觀魚”而別有會心、自得其樂的典故，暗示柳亞子放棄歸退家鄉(xiāng)的消極念頭，留京參政議政，自當(dāng)別有一番情趣。全詩情意懇切、言辭委婉、激情流貫、哲理深遠(yuǎn)，不愧是毛澤東和詩中的佼佼者。

柳亞子游園歸來，見到和詩，心中有所震動。表示接受毛澤東的勸說，愿意留京參加新中國的建設(shè)。

毛澤東為做民主人士的工作，從來不遺余力。5月1日，毛澤東攜女兒李訥等專程來到頤和園拜訪柳亞子先生。冒著初夏的炎熱，倆人相約暢游頤和園，又泛舟湖上，盡興而回。兩人相約5月5日再游碧云寺。

5月5日，毛澤東如約偕柳亞子謁孫中山衣冠冢，并合影留念。還接柳亞子夫婦到自己寓所，共進午餐。朱德總司令和秘書田家英作陪。

毛澤東的一片真誠，令柳亞子先生深深感動。新中國成立后，他積極參政議政，先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政務(wù)院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館副館長等。

最喜詩人高唱至

1950年10月3日晚，中央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盛大歌舞晚會，慶祝建國一周年。毛澤東邀柳亞子等一同觀看。當(dāng)來京參加國慶盛典的各族代表隆重向中央人民政府首長獻(xiàn)旗、獻(xiàn)禮致敬后，毛澤東心情很激動。他對坐在前排的柳亞子先生說:“這樣的盛況，亞子先生為什么不填詞以志盛?我來和?！?/p>

毛澤東的這番盛情，柳亞子真求之不得。他當(dāng)場填成一首《浣溪沙》，“用紀(jì)大團結(jié)之盛況”，呈獻(xiàn)毛主席:

“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

不是一人能領(lǐng)導(dǎo)，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

毛澤東欣然“步其韻奉和”寫出了《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p>

毛澤東與柳亞子的作品，十分形象地反映了兩人胸襟。柳詞詩意濃郁，佳句迭出，但無可諱言，將之與毛澤東的和作比較，便有“歷史概括力”的高下之分。

后來，柳亞子自己也曾有過評價:“毛主席日理萬機，不可能多所吟詠，因此他的詩詞‘質(zhì)勝于量，而我的詩詞則‘量勝于質(zhì)?！?/p>

懷仁堂看民族歌舞后，柳亞子又看了中央戲劇學(xué)院舞蹈團演出的《和平鴿》舞劇。寫下一首《浣溪沙》:

“白鴿連翩奮舞前，工農(nóng)大眾力無邊，推翻原子更金圓。

戰(zhàn)販集團仇美帝，和平堡壘擁蘇聯(lián)，天安門上萬紅妍!”

詞傳到了毛澤東那里，正值美國糾集的所謂“聯(lián)合國軍”在朝鮮被我志愿軍趕回三八線附近的時候，毛澤東詩興大發(fā)，又揮筆寫下一首和詞:

“顏斶齊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無邊，而今一掃紀(jì)新元。

最喜詩人高唱至，正和前線捷音聯(lián)，妙香山上戰(zhàn)旗妍?！?/p>

毛澤東以意境開闊的字句，表現(xiàn)了一幅韻味無窮的時代畫卷。同時，用“最喜詩人高唱至”這樣最普通的語言，寫出了對詩人柳亞子先生的最高評價。從這里可以看出，兩位友人心領(lǐng)神會的情誼已臻于頂峰。

柳亞子的詩文在中國近代史文壇可謂獨霸一方，然而他的字卻很潦草。他說自己性子急，到了“文思泉涌”的時候，寫字像打沖鋒槍一樣，一掃而過，不計工拙，有時勾畫幾下就算一個字，幾近速記。

毛澤東書法宗自懷素，乃草體高手。但他每每讀柳亞子的書信，總有幾處被“天書”難住。周恩來讀來亦頗費思量。然而毛澤東與之日益相知，只自己費盡心思去“猜字”，也不愿勸之改正。

柳亞子與毛澤東關(guān)系十分融洽，時有過激語言，都能相互理解。柳亞子自己也承認(rèn)是“書呆子”，有名士氣，喜歡講真話、提意見、批評人，而“不能做實際工作”。但毛澤東不這樣認(rèn)為，他對亞子先生在建國初告誡他“旭日中天防食昃”的諍言，是真心感激的。

可惜，柳亞子先生因操勞過度，1951年后腦疾復(fù)發(fā)，長期醫(yī)治，不能視事。1958年6月27日，柳亞子因全身動脈硬化及支氣管肺炎癥去世，享年72歲。

(曉前摘編自1992.10.3《新聞出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