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紅
曲從遙遠(yuǎn)地方寄來這張賀年卡:白雪皚皚的原野上,立著一間淺棕色的小木屋。透過木屋那扇小小的窗,有一簇小小的紅色的光。這是童話中那有著尖尖屋頂?shù)摹⑽唇?jīng)刨整過的圓圓的原木造成的小木屋。那簇紅光,應(yīng)該是守歲的主人點(diǎn)燃的那節(jié)小小的蠟燭吧?在漫天大雪中守著這節(jié)小蠟燭,她(也許是他)溫暖嗎?
小木屋后面,是蒙那一手美麗而飄逸的字——節(jié)日快樂!蒙搞了一輩子古漢語研究,從思維到表述都透著訓(xùn)練有素的簡潔和莊嚴(yán),就像當(dāng)年她給我的第一印象。那年她已年近六十,裹著一身黑呢套裙,脖子上系著一條純白的真絲圍巾。冷暖兩種色調(diào)在她身上結(jié)成一股難以描述的氣韻,讓你覺得離得很近而又遙不可及。美麗而又智慧的女人常常是個無底的謎,她在得寵于上帝的同時被阻隔在人群之外,這種女人多薄命和孤獨(dú)。所以我總以為女人最好居其一端,或美麗或智慧,絕不能二者兼得。美麗者人雖不能得卻心向往之,隨之者眾,便不會寂寞和孤獨(dú);智慧者則能以冷眼向洋看世界,以知識和才華去通透世態(tài)炎涼,貫穿自我人生,哪怕流年似水,心且不易老,壽命自不在話下了。然遍觀人世,美麗的女人很多,智慧的女人卻很少,美麗而又智慧的女人更是人間極品,難覓其蹤。最初見蒙,便生出這堆雜亂的念頭,自然不好向她說的。
我們應(yīng)該算是兩代人,兩代人十分偶然地碰在一起,爾后又能不斷地相互走近,實(shí)在應(yīng)該歸結(jié)于一種緣份。那年,我們在飄著薄霧的那美麗的湖邊漫步,繞著那幾株剛剛冒出鵝黃的柳樹來來回回地走。初春的雨絲在寒風(fēng)中蕩來蕩去,蕩成片片雪花似的雨粉,灑滿了我們?nèi)?。那真是個揮不去寒氣的早春啊!
現(xiàn)在我在南方,在我自己溫暖的有著柔和光線環(huán)繞的小書房里想象著蒙。我想她肯定是從她那故紙堆中偶爾抬起頭來,在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日子的流逝,發(fā)現(xiàn)了這個節(jié)日的到來,然后匆匆上街買了這張賀卡,然后匆匆寫了簡單的祝辭就寄來了。她說過她忙得要死,她還說過形式總是次要的。我在這無端的想象中,回憶起那年在湖邊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無數(shù)話題。在她說這兩句話的瞬間,我覺得這個滿腹經(jīng)綸的女學(xué)者,簡直就是個童性未泯的女孩子,真誠而純情。想著這兩種品格在如今日漸稀薄和罕見,我心中便涌起無邊的悲哀。就是那次漫步,她對我說,朋友之間交往,有時并不是平等的,那是因?yàn)楦魅顺洚?dāng)?shù)慕巧煌?,尤其是女性朋友,總有一方是傾訴者,一方是傾聽者,那能夠傾訴的一方實(shí)在是很幸福的,因?yàn)樗鎸Φ氖且粋€可以信賴和理解自己的人,盡管這可能只是一個極短的過程,但畢竟可以讓自己得到松弛和調(diào)整。她說她幾乎充當(dāng)了一輩子的傾聽者,那當(dāng)然也是很幸福的,她因此聽了別人的無數(shù)故事而自己的故事卻沒有傾聽者。她笑瞇瞇地對我說,那自若的神情就像在告訴我她想買兩棵小白菜而菜場早就收攤了。
我總是在她心靈深處的門口自覺地停住腳步。我不愿走進(jìn)去。我知道人的心里總有一塊為自己保留著而別人永遠(yuǎn)無法走進(jìn)去的地方。好多年前就有一個朋友對我說過一句深刻已極的話,他說你知不知道在笑臉后面常常有一顆哭泣著的心?蒙走過的橋肯定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所以她不會大驚小怪。只有我還欠修煉,她越是神色自若,我越是心里一片冰涼。
沒有傾聽者!我想起那位名叫蝌蚪的女作家,想起她那篇名為《無以訴說》的小說。小說中那種夢魘般彌漫著的心靈的無助和無望,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糾纏著我。那好像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篇小說,小說還在印刷廠里,她便絕塵而去,以自殺的行為為作品作了最后的詮釋。后來我又讀到她的一位朋友懷念她的散文,在她結(jié)束生命的那個清晨,她的兩個朋友就坐在她隔壁的房間里,那真是咫尺天涯,咫尺天涯啊!可她終于決絕地走了,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留一點(diǎn)余地。
有人一輩子沒有傾聽者,只好背了東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西方一個哲人曾說,人被送到這個世界上,定有一種“曠野恐懼”。試想在漆黑的夜晚,置身于曠野,風(fēng)呼雨嘯,雪花冰雹,日月無光,以天地之大,可哪里是你的棲身之處呢?所以人一生下來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嗷嗷大哭,那實(shí)在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我們的古人早有“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之感嘆,可是孤獨(dú)無助不僅是一種被人類品賞已久的感覺,更是一種不得已的感覺。我還想起十九世紀(jì)以來響徹西方社會的“尋找家園”的呼喚,那與其說是一道深刻的哲學(xué)命題,還不如說是一聲聲痛到骨髓的呼救和求援。
當(dāng)然也有從不呼救的人,他們將聲音永遠(yuǎn)埋在心的古井之中而期待著來世永不為人。蒙就曾問過我,若真有來世,你想成為什么,我一時無言以對。蒙說做一塊石頭吧,最好是海底的石頭,因?yàn)槭篱g一切有生命之物,都難逃不同方式的劫難。那天,瞧著被寒風(fēng)吹向湖面的那幾片冬天殘存的枯葉,我想,蒙的想象力真是無與倫比。
那么,我該如何詮釋蒙的這間白雪中的小木屋呢?蒙匆匆擠進(jìn)人群在一大堆五花八門的賀年卡中選中的小木屋,正靜靜地佇立在我面前。我覺得這真是一間充滿了無窮暗示的小木屋。我想我大概可以藉著這間小木屋,潛入蒙下意識的世界,那個我不愿走進(jìn)而蒙也從未向我開啟過的世界。這個世界最需要的,應(yīng)該也是人類苦苦尋找的那種相知、理解、溫情和愛吧?
可我恐怕我的不能給予。如果真的能夠,那么我愿對蒙說,給這小木屋放上一個小火爐吧,那種古色古香的可以烹出苦茶的清香并讓朋友坐滿四周的紅泥小爐。那時,這寒冷的冬季將不再漫長。
蒙,你能聽見嗎,能聽見嗎?
(李志紅摘自1992年1月3日《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