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艱
愛因斯坦在為魯?shù)婪颉P譯爾(RudolfKayser)著《斯賓諾莎:一位精神英雄的形象》所寫的序言中指出:“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了解卓越人物的生活和斗爭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們碰到了同樣的精神上的困難,并且克服了這些困難,他們的傳記和著作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他們的英雄業(yè)績的本質(zhì)。”這些話可以幫助我們來讀庫茨涅佐夫論述愛因斯坦生平、業(yè)績和思想的大著《愛因斯坦——生·死·不朽》。
許多治科學史的人,喜歡把愛因斯坦截為兩橛來談:早年創(chuàng)立相對論成功,奠定了終身榮譽的基礎(chǔ);晚年探索統(tǒng)一場論失敗,失敗的原因在于他的孤獨,脫離和落后于公認的科學運動,也許還有斯賓諾莎哲學的消極影響,等等(似乎早年的愛因斯坦就不孤獨,就是當時科學主流中的弄潮兒)。庫氏此書視這種流俗的說法為淺見,它竭力向讀者展示與證明,愛因斯坦終其生是一個整全。創(chuàng)立相對論與探索統(tǒng)一場論,雖然成敗懸殊,背后實有一以貫之的理性生命為其原動力,為其精神本質(zhì)之所在。
這本厚厚的大書,在很多處,都明確地把古典唯理論世界觀的基本的、也是唯一的原理概述為:世界是萬事萬物彼此運動相互作用的和諧體系。這句話初看上去很平常,任何一本抄襲拼湊而成的“自然辯證法”教材里,大概都找得到。但要真實深刻地理角它則并不容易,需要修“為道日損”的功夫。人的精神生活,并非只有從同一到分化這一個往而不返的走向,也還有從分化到同一這一逆轉(zhuǎn),此之謂“綜合”。關(guān)鍵在于,怎樣“綜合”?對此,許多人的理解有差。在他們看來,綜合只是對事實材料與較低級的規(guī)律之概括、歸納,事實與經(jīng)驗規(guī)律越豐富,綜合越強,越高級;或者,綜合也可以帶點自由創(chuàng)造的味道,凌空提出一個新的概念或假設(shè),去向事實材料湊泊,湊泊不上,就作些修正,直至完全接上??傊?,綜合仍然是“日益”的“為學”功夫。不可否認,這類綜合在認識程序中確有其重要的作用和地位。但他們疏忽了,或說,不曾體會到,尚有另一種須以“日損”之“為道”功夫來作的綜合。這種綜合,對于它的材料,不是簡單地接受、納入,而是首先要加一番批判,然后才是融攝。批判的鋒芒既針對著現(xiàn)成的材料、既定的預設(shè),它就不能以另一些現(xiàn)成材料、既定預設(shè)為根據(jù),否則,豈不成了五十步笑一百步。批判、懷疑的最終根據(jù)只能是一種本原的體驗與認同,一種宗教感情。愛因斯坦說:“我沒有找到一個比‘宗教的這個詞更好的詞匯來表達我們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的信賴?!贝笾侨粲蓿笮湃粢?,“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的信賴”既然是“宗教的”,那它自然就成了人之精神生活最深層、最根本、最不可動搖的信仰。一切與之稍有齟齬的預設(shè),不管它表面上看來是如何根深蒂固,都應置疑,都應予以不客氣的批判和揚棄。
愛因斯坦對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念置疑了,批判了,只不過他并非以淺薄的懷疑態(tài)度,以“就是要懷疑”這種外在的律令(如眼下許多有逆反心理者然)來質(zhì)詢。相反,他是以大信,以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即古典唯理論理想的宗教般的信賴來懷疑的。
要理解愛因斯坦為什么會原發(fā)性地懷疑絕對時空觀,原發(fā)性地向“同時性”概念質(zhì)疑,這一任務牽連到要對愛因斯坦“宗教般地信賴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這種精神狀態(tài),作一番像胡塞爾、海德格爾作過的那種現(xiàn)象學描述。依我觀之,庫氏并未明確地把這當作一個任務來做,但他的整本大著,以闡發(fā)愛因斯坦的理性主義為宗旨,從方方面面、圓兜圓轉(zhuǎn)地寫來,確能使人對“愛因斯坦之信”這一精神狀態(tài)有相當?shù)捏w認。
“愛因斯坦之信”,與我們?nèi)粘0选靶拧?或“不信”)歸結(jié)為對某個命題的判斷,是截然不同的。日常之信,可對可錯,深刻的與實在合一的大信則是無所謂對錯的。在此精神狀態(tài)中,一切位于其他較淺層面的概念、命題、“真理”,統(tǒng)統(tǒng)融化;即使以后再度安立,亦是從深層體驗的重新析出與呈現(xiàn),而不再是無來由、橫截突進的假定、預設(shè)。過去熊十力先生與馮友蘭先生關(guān)于王陽明“良知”說曾起一爭論。馮先生隨口說:“良知是一種假設(shè)”,熊先生聞言正色曰:“良知明明是一呈現(xiàn),你怎么能說是假設(shè)!”當時還是學生的牟宗三先生在側(cè),聽熊先生之言而覺全身心受到震撼,牟先生自述:“‘良知是一呈現(xiàn),此語決定我終身為學的方向”,若無真者,覺幻是誰;既與真合,幻何能立。這個故事,對于我們理解愛因斯坦如何由“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的信賴”,轉(zhuǎn)進為對絕對時空觀念的懷疑批判,有很大的啟發(fā)。
對愛因斯坦最嚴重的誤解,莫過于以經(jīng)驗主義解釋相對論。于是,馬赫被當作了相對論的前驅(qū)。其實馬赫本人根本不理解也不接受相對論。愛因斯坦則多次著文劃清自己與馬赫的界限。唯一可以把兩人串連起來的線索,是他們都批判了絕對時空觀,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相似,批判的出發(fā)點與結(jié)果則完全不同。馬赫的批判可說沒有什么結(jié)果,而他的出發(fā)點則是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他只承認感覺要素及其復合是真實的存在,其他的一切都屬于“形而上學”的天國,而天國是虛幻的。他甚至反對用邏輯手段組合自由創(chuàng)造的概念而成理論,更不必說什么玄思妙悟、神游心印了。馬赫否認原子的存在,理由是無法直接觀察到。雖然從經(jīng)驗跡象可以反推到原子,但馬赫認為反推所必須經(jīng)過的邏輯通道減弱了,存在的真實性,通道越長,存在的真實性越低。他正是以這同一種立場批判絕對時空的。如同絕對時空是一種預設(shè),他的批判的前提也是一種預設(shè):一切都得歸結(jié)為經(jīng)驗要素或它們的復合。這樣的哲學預設(shè)實在是很武斷、很淺薄的。此所以經(jīng)驗主義常常不免于陷入無根的懷疑主義。愛因斯坦的態(tài)度與此正相反對,把馬赫與他拴在一起,是非常不類的。
量子力學的實證論正統(tǒng)解釋的擁護者對愛因斯坦及相對論也有誤解,通過澄清,倒能反顯我們上面所述愛因斯坦“由大信而置疑”的理性精神。
一九二六年春天,著名量子物理學家海森伯與愛因斯坦作過一次關(guān)于量子力學哲學背景的談話。愛因斯坦不贊成量子力學只承認可觀察量為有意義的物理概念因而取消電子軌道等概念的做法,他問道:“難道你是認真地認為只有可觀察量才應當進入物理理論嗎?”海森伯驚訝地回答:“你處理相對論不正是這樣嗎?”海森伯顯然認為,愛因斯坦之所以批判“絕對時間”觀念,是因為絕對時間不能被觀察。他先已不言地認定,愛因斯坦與其他人一樣,是從物理概念必須可操作這樣一個哲學預設(shè)出發(fā)去對經(jīng)典概念作取去選擇或重加定義的。一九三二年,愛因斯坦與另一位擁護量子力學正統(tǒng)哲學詮釋的物理學家弗朗克作過一次類似的談話。愛因斯坦反對物理學中驅(qū)逐不可測量的“新時髦”,弗朗克反唇相譏:“時髦還是您在一九○五年發(fā)明的呢!”照弗朗克看來,愛因斯坦一九○五年創(chuàng)立相對論,無非是驅(qū)逐了不可測的絕對時間,并把“同時性”作為可操作、可測量的物理概念重加定義。這作為對愛因斯坦外在行為的描述,并不錯。但若僅止于此,則對愛因斯坦創(chuàng)立相對論的整個生命體驗過程,可說是毫無理解。
量子力學正統(tǒng)解釋的擁護者傾向于認為愛因斯坦與他們的爭論是無謂的。我則認為,這其實起因于正統(tǒng)哲學解釋的擁護者誤解了愛因斯坦對他們的批評。其原因部分在于愛因斯坦的文字論述不夠系統(tǒng)、不夠明確。愛因斯坦是一個存在的、投入的哲學家,而不是一個專業(yè)的哲學家。他的哲學是在生命中朗現(xiàn)出來的,而不是用文字記載下來。理解愛因斯坦的哲學,讀他的文字之外,實需要別一番功夫。在這一點上,愛因斯坦與維特根斯坦十分相像,他們兩人都自述沒有讀過多少哲學著作,都認為“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有哲學價值”,都承認作為作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比任何哲學家對自己的影響更大。
欲理解愛因斯坦對量子力學及其正統(tǒng)哲學解釋的態(tài)度,必須首先理解他對康德哲學的態(tài)度。愛因斯坦認為康德的先驗知性論與彭加勒的約定論雖有重要區(qū)別,但有一個基本共同點,即都視科學為“構(gòu)成”的,這便是他對康德哲學持否定態(tài)度的主要原因??档掳芽茖W的基本范疇,如時空、因果性等,看作人生而有之的先驗模式。并非事件之間“本身”有因果關(guān)系,而是人必然要把它們看作有因果關(guān)系;并非桌子邊沿“本身”是直線,而是人把它看作為直的。好像從娘肚子里帶出了一副有色眼鏡,并非世界是藍色的,而是透過有色眼鏡,只能把世界看作藍色的。這副眼鏡永遠摘不下,所以人們永遠沒法說世界本身是什么顏色。能夠把握“物自身”的“智的直覺”,人并不具有,只有上帝才有。愛因斯坦不信上帝,但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抱著宗教的信賴,并有深刻的體悟,所以在愛因斯坦的精神世界里是沒有任何隔絕的。他的“理性”,即相當于康德的“智的直覺”,只不過愛因斯坦認為人是能達到理性王國的,他自己就達到了。
知性由理性坎陷而成,逆轉(zhuǎn),也就可提升而化。愛因斯坦出于對實在的理性本質(zhì)的信賴,從小思索時空問題,而達到對絕對時空觀念的化解,這便是坎陷的逆轉(zhuǎn),是提升。但要形成新的認識成果、新的科學理論,更需要一新的坎陷。具體地說,絕對時空觀的同時性概念被化解了,但同時性概念仍需要一種新的操作定義,于是有光速不變原理的提出。洛倫茲不變式的擬訂等等。從理性的體認,到新的預設(shè)的析出,拉普拉斯叫作“理性的深陷”。理性是源頭,但理性只有深陷才會有結(jié)果。愛因斯坦的啟示在于,理性不能滿足于既成的深陷。深陷固然結(jié)果,但也因此而受有限性的羈絆。欲有本質(zhì)上新的結(jié)果,理性還得從深陷中提升、前進、重新深陷。愛因斯坦喜歡斯賓諾莎的名言:“思想不依賴于觀察者的立場,才能成為真理”,正是著眼于理性從深陷中的提升??茖W真理的表達總歸是有立場的,總歸是帶上了有色眼鏡的,看到這一點并不困難。難的是摘下眼鏡。愛因斯坦正是強調(diào)了這困難的一面。他對于康德哲學不滿,也正由于康德在論述知性向理性上透,即擺脫觀察者的立場、摘下眼鏡方面顯示的軟弱和不足。
以此而觀愛因斯坦對量子力學及其正統(tǒng)哲學解釋的批評,就清楚了。量子力學有偉大積極的理論成果和應用成果,對微觀領(lǐng)域?qū)嶒炇聦嵱凶顝姷恼?、解釋和預測能力,所有這些,愛因斯坦都是承認的,他自己就為量子理論的發(fā)展作過重要貢獻,他甚至也贊同對量子力學作統(tǒng)計解釋。愛因斯坦所不同意的,是把量子力學的概念架構(gòu),當作微觀領(lǐng)域科學理論唯一可能的坎陷形式,甚至當作認識不可超越的極限。沿著量子力學業(yè)已開拓的深陷方向“順取”,認識也許真的碰到了極限。但是還可以“逆覺”呀!還可以提升后重新坎陷呀!康德知性范疇論的寬大廊廡足以安置下量子力學及其哲學,量子力學及其哲學并不能自動超越康德知性范疇論。愛因斯坦既不能滿意于康德哲學,當然更不能滿意于量子力學及其哲學。現(xiàn)時與量子力學相聯(lián)系的哲學,是設(shè)計出來的機巧架構(gòu),是事后的辯護與說明。與相對論相聯(lián)系的哲學,則是對一切設(shè)計的化解,是生命本源的徹悟,從而成為新設(shè)計的源頭。在量子理論方面,是先有科學成果,后有哲學解釋,哲學成為科學的律師;在相對論方面,則是先有哲學,后有科學理論,哲學成為科學的母體。愛因斯坦不滿意微觀領(lǐng)域科學與哲學的倒置,他希望有一種不同于量子力學架構(gòu)的新的坎陷,這成為他后半生長期從事統(tǒng)一場論研究的基本動力。他失敗了,但失敗得悲壯,失敗得光榮,這失敗,同樣是他全部理性生命的輝煌朗現(xiàn)。
真理的追求即為道德,道德的踐履即為真理。必須這樣來理解為什么愛因斯坦——二十世紀科學最純潔的靈魂——會認為唐·吉訶德是世界文學中最純潔的靈魂,而衷心傾慕他;也只有這樣來理解為什么愛因斯坦晚年在普林斯頓經(jīng)常為支取研究院薪水而不安。他認為精神勞動是不應該有報酬的,換取報酬的精神勞動是不自由的,科學家寧可做小販或鞋匠養(yǎng)活自己,也不應該用精神勞動的成果作稻粱之謀,如果這樣會時間不夠,那么科學家可以去做海島上管理燈塔之類的工作。這不僅僅是幽默,這是愛因斯坦的理想,是這位偉人的精神自由宣言。
愛因斯坦生活過。愛因斯坦死了。愛因斯坦是不朽的。在這個工具理性囂張到非理性程度的時代,愛因斯坦的不朽將成為密布天際的烏云周圍的那條金邊。
(《愛因斯坦——生·死·不朽》,庫茲涅佐夫著,劉盛際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八年二月版,4.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