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 凡
愛默生象先知一樣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人類的弱點與邪惡,又象先知一樣地宣布人類的偉大及其無限美好的前景。
他說人類本是這個世界的領(lǐng)主,而今卻蛻變?yōu)橐粋€在這個世界上偷偷摸摸地流竄的販運私貨的商人;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再也見不到一個完整的人,大街上昂然地走過的不過是從完整的人身上分離出來的只能干活的手臂,只能消化食物的胃;他說人類擁有了車輛的同時也失去了雙足的力量,擁有拐杖的同時肌肉卻松弛無力,筆記本敗壞著人類的記憶,圖書館摧毀著人的機智,保險公司使事故與日俱增;他說社會總是與天才暗中為敵,當天才去拯救眾人時,眾人就象快淹死的人在別人救他們的時候使勁把救他們的人拉下水底,仿佛天才的毀滅就是他們的得救……他提醒人們不要把自己廉價地出賣給世界,因為他本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他提醒人們,書用得適當是最好的東西,否則就是最壞的東西,要讓書成為自己的注解,而不要做一顆繞書本旋轉(zhuǎn)的衛(wèi)星,不要做了思想的鸚鵡,并且要特別警惕那些用文字對人進行綁架和搶劫的人;他提醒人們,人的德性與罪惡決不只是通過他們外在的行動而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任何行動和語言都在宣布著自己的德性與罪惡,掩飾本身就是一種揭露;他還提醒人們,一個人擁有的根本性財富都是不可轉(zhuǎn)讓和被轉(zhuǎn)讓的,所以一個只擁有可轉(zhuǎn)讓的財富(如錢財)的人一定會暗中覺得自己貧困不堪……這許許多多偏激又充滿智慧的話語令人想起了哈姆雷特那段關(guān)于人的渺小和人類社會的墮落的著名獨白,想起雅典的泰門對金子的淋漓盡致的揭露。然而愛默生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相反,他的文章中更多的是對人(當然是他認為人應(yīng)該成為的那種人)的贊美和對人類終有一天要建立人間天堂的預(yù)言。在他看來,人自己造成了自己的渺小,人是立于廢墟上的神
顯然這財產(chǎn)不是物質(zhì)性的,因為因物質(zhì)性財富而產(chǎn)生的寬裕、舒坦和豪華之感是與空幻感相伴隨的。真正的寬裕、舒坦和豪華之感是從心中突然涌流出來的,人在突然之間覺得身心異常地強健,發(fā)現(xiàn)周遭的一切都散發(fā)著甜美的微笑,禁不住輕輕地感嘆一聲:“活著真好!”此時的人就是一個詩人,雖然他很可能并不寫詩,但他的的確確是一個稟有了詩性的人。此時的他對空氣也感到迷戀,喝進清水也能使他酣醉。(《詩人》)所以整個宇宙都是他擺滿了玉液瓊漿的宴席,整個大自然都是他最舒適的家,——這,才是真正的寬裕感、舒坦感和豪華感。
所以這“財富”不是別的,它是人的一種與世界進行最原初的接觸的能力。許多人都喪失了這種能力,他也就喪失了那份財富和這財富在人心中造成的感覺。打一個非常粗淺的比喻:盡管空氣中有無數(shù)的電波,但如果你的收音機出現(xiàn)了故障,那你就從收音機上聽不到任何聲音了?,F(xiàn)代人越來越成為“出現(xiàn)故障”的人,他的貧困就在于此。
讀愛默生的書的時候,我很多次想起荷爾德林。這不是因為他們在給人的大致印象中是一致的——都是詩人兼思想家,都提倡歸隱自然,都有明顯的宗教氣質(zhì)——而是因為他們不謀而合地關(guān)心著同一個問題。荷爾德林寫道:
在這貧困的時代,詩人有什么用場?可是你卻說,詩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對愛默生來說,“詩人何為”的問題也處于他思想的中心。雖然他對“詩人”的界定與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的并不完全一致?,F(xiàn)代人精神的貧困是他的思想的整體背景,而呼喚詩人——這現(xiàn)代的彌賽亞或耶穌——的出現(xiàn)來為漂泊的現(xiàn)代人找到重建家園的財富是他的哲學(xué)的根本主題,這主題也就是“拯救”的主題。事實上,“拯救”是那個時代的思想家的共同主題,雖然他們各自提出的拯救方案大相徑庭,甚至背道而弛。與愛默生(一八八二年去世)同時,德國的馬克思(一八八三年去世)和尼采(一九○○年去世)也提出了各自的拯救社會的方案。在馬克思看來,真正使當時的社會擺脫險惡、悲慘的狀況的人是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手段是付諸實踐的暴力革命;與馬克思主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些提出通過人的靈魂和精神的革命而改變社會的現(xiàn)狀的人,這些擔當靈魂和精神革命之領(lǐng)路人的“革命家”(或曰“救世主”)在尼采那里是“超人”,在愛默生那里是“詩人”。馬克思主義對現(xiàn)實的影響力有目共睹,勿庸贅言;尼采與愛默生的社會改革方案具有明顯的浪漫化色彩,與馬克思主義相比,它們對現(xiàn)實的影響顯得軟弱無力。有趣的是,當代西方出現(xiàn)了試圖把馬克思主義與浪漫化的批判結(jié)合起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拔鞣今R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如馬爾庫塞、弗洛姆)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集中在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下人在精神上的異化(實際上就是精神的貧困)的批判上,所以他們的理論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批判理論和文化哲學(xué)。不少“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關(guān)心的不再是社會在物質(zhì)資料上的貧困,因為它認為資本主義面臨的難題不再是物質(zhì)資料的貧困而是物質(zhì)資料相對于精神的極大富足,用弗洛姆的話來說,是富足中極度的貧瘠與無聊;人類在現(xiàn)代已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奇跡,但這些都是物的奇跡,而天地間最大的奇跡——人,真正的人,正在迅速地消失。人不斷地花大量的錢在裝修、美化著居室,卻越來越?jīng)]有真正的家。人不再以凜然的正氣、真誠的愛心來贏得人的尊重和愛,而是以武裝到牙齒的名牌商品,即用名牌汽車、名牌服裝、名牌手表一直到名牌的火柴和衛(wèi)生紙把自己裝點成一個“名牌”的人,以便到人格市場上賣個好價錢,人成了一個盛裝“名牌”的“人格商品袋”(弗洛姆語),這人,不,這商品袋在人格市場上之所以暢銷不是因為這袋子,而是因為這袋子里的“名牌”。
應(yīng)當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并不是孤立的。由于西方社會的精神危機已到了怵目驚心的地步,所以對人——文化——道德(三位一體)的危機感成了西方眾多流派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一同關(guān)心的主題。提出人必得詩意地棲居的海德格爾是如此,提出藝術(shù)拯救論的伽達默爾是如此,提出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和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的丹尼爾·貝爾也是如此。隨著人們越來越覺得荷馬、莎士比亞、托爾斯泰“于我如浮云”而把流行歌曲唱片當作了真正的福音書,他們想象不出除了聽流行歌曲、看電視、讀晚報之外還會有什么更好的享受。
至此,當我們回過來再思量愛默生在一個半世紀以前說過的那些話時,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一位先知。他看到了隱藏在“俗不可耐的繁榮”下面的時代的貧困。他頗為偏激地認為社會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步。他堅持認為物質(zhì)的貧困是滋養(yǎng)美德和天才的沃土,所以如果投身于繁榮的社會中,人的美德和天才就會枯萎,也正因如此,他和他的朋友梭羅持有相同的觀點:人在孤身一人的時候是最不孤獨的,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獲得了一種自在(self-existence)而不是他在,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使流浪在眾人之中的自我回到真正的家。離群索居并不是目的,遠離塵囂并不是為了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建立一個安穩(wěn)的家,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就象中國人幻想中的桃花源那樣。安穩(wěn)的家不在外而在內(nèi),回到家就是回到自己的“本性”。這“本性”在西文中就是Nature即“自然”。在愛默生那里,nature在終極意義上是指道德意義上的“規(guī)律”,換言之,nature不是認識論意義上只供認識而不作用于人的規(guī)律,而是既操縱自然又操縱人的法律(“規(guī)律”與“法律”在西文中是同一個詞law),是命令,即倫理學(xué)意義上的、康德之“絕對命令”式的規(guī)律。不過這“法律”和“命令”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聽到的,愛默生認為,人只有從塵世的喧囂中脫身出來而與有形的nature獨對時,才能看到或聽到無形的nature,即感受到作為神意的nature在有形的nature上的顯現(xiàn)(revelation),亦即領(lǐng)承“啟示”。所以與自然獨對,就是從有形的自然開始,反向追蹤“其精神和道德的血緣。”自然在最初級的形式上是我們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即“物用”,但它在更高級的層次上是存在,即精神,亦即至上的規(guī)律。從不同的角度看,它具有不同的名字,用愛默生的話來說,這就“象同一個海洋沿著它沖刷的海岸就被喚以不同的名字一樣?!薄肮畔ED把世界稱為cosmos,即美”(《美》)。自然就是美。它也是“語言”,是精神的“象征符號”(《語言》),是一部以象形文字寫就的福音書,是一部巨大的、永恒的啟示錄,是一首篇幅巨大的詩,是人類語言的源頭活水。它也同時同質(zhì)地是上帝向人發(fā)布的訓(xùn)誡(《訓(xùn)誡》),它把粗野無文的人教化成一個充滿美德之人。
愛默生反復(fù)強調(diào),雙手比大腦更深刻,勞動是真正的福音,所以終極的真理是手而不是腦發(fā)現(xiàn)的,是通過受難、受苦而不是通過讀書、聽講得來的?!拔矣扇闼詺缒?,我愛你所以傷害你?!边@是神的聲音,也是自然的聲音。中國的現(xiàn)代人正在冀求脫離物質(zhì)上的貧困,并且已有人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富裕。在這時候,復(fù)習(xí)一下從愛默生到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一些主張,也許有益。物質(zhì)的富裕不一定就是脫離貧困,這話對多數(shù)人來說也許說得太早,但仍值得三復(fù)斯言!
一九九二年八月
(《自然沉思錄》,〔美〕愛默生著,博凡譯,將由上海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出版)
著譯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