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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鑒派”和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

1993-07-15 05:30
讀書 1993年12期
關鍵詞:布羅年鑒史學

陳 豐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杰出的思想家,“年鑒派”是建立于本世紀二十年代末,至今仍在法國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歷史學派。二者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是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與“年鑒派”的史學方法論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可謂不謀而合。

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與“年鑒派”史學方法論的共同之處有以下四點。

第一,強調今昔之間的關系,認為今天的社會是歷史的投影,試圖通過研究過去,使人們進一步了解今天的經(jīng)濟生活,社會結構、政治制度和文化心理,從而揭示一個社會的明天,證明一種文明的延續(xù)性。

梁啟超批評以前的中國史學家不懂得“歷史者,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者也”。(《新史學》)他認為“史家目的,在使國民察知現(xiàn)代之生活與未來之生活息息相關”,寫中國史的首要目的在于“說明中國民族成立發(fā)展之跡,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無衰敗之征”。(《中國歷史研究法》第一章)這正是“年鑒派”歷史學家們的著眼點所在。

“年鑒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呂西安·費弗爾(LucienFevbre)言簡意賅地指出:“歷史不是關于過去的科學,而是關于現(xiàn)在的科學”。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Braudel)在其未完成的法國史《法國的認同》的前言中開宗明義地告訴讀者:“確定法國的過去,就是把法國人置于他們自己的存在之中”。(第11頁)他之所以把他的法國史的書名定為“法國的認同”,就是要說明法國的歷史是活生生的,延綿不斷的。他強調所謂“認同”就是一連串問題的提出,是漫長的過去的遺留下來的產(chǎn)物,“就象是不知不覺中,海洋沉積的積累天長日久形成的地殼的堅實的表層”,法國的認同與其說是一個結果,不如說是一個過程,是“一場與自我進行的搏斗,一場為了延續(xù)下去的搏斗。如果這場搏斗中斷,一切都會垮掉。(《法國的認同》第18頁)另一位“年鑒派”的史學家雅克·勒維爾(JacquesRevel)在他和安德烈·布爾吉埃爾(AndreBur-guiere)聯(lián)合主編的《法國史》的前言中也指出:“法國歷史的第一個作用是闡發(fā)延續(xù)性,即把所有的時代聯(lián)系起來,直至現(xiàn)在”。(第11頁)

第二,主張從研究人們的日常生活出發(fā),追蹤一個社會物質文明的發(fā)展過程,深入分析社會的經(jīng)濟生活和結構以及全社會的精神狀態(tài),從而扭轉以往只重偶然的重大政治事件和改朝換代的革命,把帝王和個別政治人物作為歷史主角的歷史觀。

梁啟超指出,寫史要寫“活動之總成績及其因果關系”,也就是說“一社會一時代之共同心理、共同習慣,不能確指其為何時何人所造,而匹夫匹婦日用飲食之活動者皆與有力焉,是其類也。吾所謂總成績者,即指此兩類之總和也”。(《中國歷史研究法》第一章)他擬定的中國史提綱十分重視物質生活、經(jīng)濟活動以及文化傳統(tǒng)在歷史中的作用。他認為應該寫“經(jīng)濟基件-衣食住等狀況”;“經(jīng)濟制度-例如貨幣使用、所有權之保護,救濟政策之實施等等”;“人口增殖移轉之狀況如何”,也應該寫中國的語言、宗教、文學藝術、教育的發(fā)展、家庭團體以及各種團體的盛衰。(同上)

“年鑒派”的史學家們也正是希望在他們所編織的歷史圖景中為讀者展示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經(jīng)濟活動和思想感情方式。勒維爾就明確指出,重要的歷史時期、社會制度的演變、革命、改革固然重要,但是“法國歷史從此以后也是耕地形式和家庭結構的歷史,食品的歷史,夢想和愛情方式的歷史”。(勒維爾,同上,第14頁)我們也自然會想到布羅代爾的《十五至十八世紀物質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這部三卷本著作的前兩卷都旨在描寫人類基本生存條件。第一卷即題為《日常生活的結構》,描述了十五至十八世紀世界人口的分布和增長規(guī)律,各地居民的食品結構、日常起居和服飾、技術的發(fā)展和貨幣狀況。第二卷題為《形形色色的交換》,分析了市場經(jīng)濟的形成和特點以及以市場為基礎的國家和社會的特點。

既然日常生活為梁氏和“年鑒派”所關注,歷史的主角就應當是社會群體、庶民百姓,而不是國家和帝王或者個別政治人物,這點對他們說來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

梁啟超批評中國舊史學“知有朝庭而不知有國家”,“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則非所聞也”。(《新史學》)梁啟超還認為,以往的中國史“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史家則“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因此,在他看來,“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yǎng)生息、同體進化之狀,使后之讀者愛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而生焉”。(《新史學》)

重視研究社會群體也是“年鑒派”的史學家們一再重申的。他們反對過分強調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認為以此為出發(fā)點的歷史研究充其量只是“事件史”、“戰(zhàn)爭史”或者“政治史”。“年鑒派”側重社會史,側重描述社會群體。布羅代爾在寫他的成名作《地中海與菲力浦二世時期(一五五七——一五八九)》一書時,在費弗爾的啟發(fā)下,把寫作重點從菲力浦二世轉向地中海,從而寫成一部地中海地區(qū)的“社會史,一部群體與團體的歷史”。(第13頁)勒維爾注意到法國史學在年鑒派的影響下正在從解釋民族,就是說只研究重大事件、重要歷史人物和重大變革,轉向研究社會。比如說,十七世紀的法國史不再是路易十四,而是兩千萬法國人。(同上,第14頁)

第三,主張開放歷史研究,讓歷史與其他社會科學聯(lián)袂,從而開闊歷史研究的視野。

梁啟超認為舊史學的弊端之一在于“徒知有地學,而不知史學與地學之關系也”。他認為,“夫地理學也,地質學也,人種學也,人類學也,言語學也,群學也,政治學也,宗教學也,法律學也,平準學(即經(jīng)濟學)也,皆與史學直接關系”,至于哲學范圍和自然科學范圍的學科都與歷史有間接的關系。(《新史學》)

“年鑒派”對歷史研究方法的重要貢獻之一就是借用其他社會科學深入研究社會結構和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本世紀初,歷史教授艾米爾·杜拉克萊姆(EmilcDurakhaim)另辟蹊徑,創(chuàng)立了社會學。這在當時即是一門嶄新的學科,又是歷史的姊妹學科。以后,隨著布羅代爾的《地中海》的發(fā)表,地理學開始廣泛應用于歷史研究。繼而,其他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技藝,如人口學、經(jīng)計學、人類學等等,也為歷史學家們嫻熟地掌握。布羅代爾稱這種借用其他社會科學的史學研究法為“革命性的開放”,并指出,正因為地理、經(jīng)濟、政治、人口、人類、文化、社會等等學科的引入,“歷史照亮了自己,接受了一連串的新的提問”。(《法國的認同》,第12頁)在他看來,各門社會科學雖然有各自的研究角度和研究范圍,但都是接壤的,就好像從蒙巴爾那斯的高層轉臺上和巴黎圣母院的塔樓上看巴黎,看到的景色不同,但是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到城市的全貌。

第四,帶著全球性的眼光探索本國歷史,把本國歷史置于全人類的歷史之中。

梁啟超批評舊史學“知有局部之史,而不知有人類以來全體之史也”。他想要寫的中國史所要探索的四大問題中的兩個問題都是具有世界眼光的。即,“說明中國民族所產(chǎn)文化,以何為基本,其于世界他部分文化之影響如何”,“說明中國民族在人類全體上之位置及其特性,與其將對于全人類所應負之責任”。(《中國歷史研究法》)

“年鑒派”的史學家們在寫法國歷史的時候,眼光也不拘泥于法國。比起梁啟超,他們更把這種放眼全球的眼光作為他們的史學方法論的一個特點。他們把研究法國史當成了解歐洲乃至世界的一個步驟,也就是把法國當成一個實驗基地來探索人類文明的興衰。正如布羅代爾所說:“對于法國的回顧因此成為一個經(jīng)驗性的、進行跨空間和跨時間的比較的實驗室。這個實驗室可以把我們置于延續(xù)的前景中,置于發(fā)展規(guī)則的前景中,置于反復性的前景中。這些反復性可以使這部深刻的歷史成為回顧性的,對于人文科學的全部必不可少的回顧性的社會學。(《法國的認同》第16頁)勒維爾也把他們的法國史當成研究法國社會,探索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經(jīng)驗的實驗室”。(《法國史》第16頁)因此,他們在描寫法國的時候,時常把法國與其它國家相比較。

從以上四點來看,梁氏和“年鑒派”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盡管他們所屬的文化不同,所處的時代不同,但是他們關心的都是本民族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這也就導致了他們史學觀某些方面的一致。然而由于梁啟超所處的時代有其特殊性,他的新史學思想沒有像“年鑒派”那樣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方法論。

梁啟超生活在十九世紀末,清王朝面臨崩潰的中國。這也是隨著西方列強侵入中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民族意識覺醒的時代,是“中國即天下”的神話為民族國家觀念所取代的時代。這種民族國家意識引起了中國士大夫階層對于中國命運和前途的反思。這種反思和以后的任何一次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探討一樣,少不了重溫中國歷史。梁啟超認為全民認識自己的歷史是提倡民族主義,“使四萬萬同胞立于此優(yōu)勝劣敗之世界”的基礎:“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新史學》)因此他希望冷靜地把中華民族的來龍去脈理清楚,使得中國百姓認識自己的民族。但是“經(jīng)世之用”是在清末向往變革的士大夫之中占主導地位的學術思想,當時的史學界也如周谷城先生所說陷入“一方面反對強史就我,一方面卻只想強史就我”的矛盾之中。(周谷城,“歷史完形的基本理論”見《周谷城學術論文集》第44頁)梁啟超一方面反對以往只為統(tǒng)治階級寫史,把歷史寫成“皇帝的教科書”的作法(《中國歷史研究法》第一章),但是又認為歷史應當是“現(xiàn)代一般人之資鑒”:“吾人做歷史而無新目的,大可以不作。歷史所以要常常去研究,歷史所以值得研究,就是因為不斷的予以新意義及新價值,以供吾人活動的資鑒”。(《歷史研究法補編》第一章)由此可見,梁啟超仍然沒有完全從中國傳統(tǒng)的資鑒說里走出來,而只是把資鑒的對象大眾化了。因此梁啟超也沒有從他的“新史學”的設想里抽象出一套更完整的史學方法論。然而“年鑒派”研究歷史更具純學術性,這一派的歷史學家們希望呈現(xiàn)出人類社會活動的總體,使人們懂得他們的生活方式、表達方式、思維方式和社會結構的由來,因此在研究技藝上更下功夫。他們在長期實踐中摸索出了比較完善的寫史技巧,提出了梁氏未曾預見的角度。比方說,他們打破編年順序把偶然的歷史事件串起來的做法,把對過去的回憶和對當今社會的描述放在一起,以便使人們對今天社會和文化的形成過程有更直觀的認識。布羅代爾還提出了“長時段”的概念,認為應當加強人們所忽視的史前史的研究,從而把探索歷史比作心理學家分析一個人的潛意識。

“年鑒派”史學技藝的成熟當然也有賴于西方人文各學科的成熟,沒有完整的地理學、社會學、人口學、人類學、統(tǒng)計學、經(jīng)濟學等等學科,也就沒有“年鑒派”馳騁的天地。然而,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些人文學科還沒有系統(tǒng)地引進中國,而只為少數(shù)中國學者所知,梁啟超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提出如此開放、活躍的史學思想不能不使人贊嘆其博學和學者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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