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迎紅
《中國人在東歐》一書的作者茂春,就坐在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談吐儒雅。30歲剛出頭,卻有一番不同凡響的經歷:辭掉中國人民大學教師職務,自費周游東歐列國。本著以海外社會為大學,以打工謀生為學業(yè)的信念,闖蕩東歐中亞,浪跡20多個國家……
我請他談談見聞,可一提東歐行這題目,不知為什么,他的感慨萬千中,更多的是沉重和苦澀。尤其對新一代華人在海外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感觸最深。我錄下幾個故事,讀者也許會有些收益。
貪官污警,華人訴不完的苦楚
中國人在國內可以振臂高呼:“廉潔奉公,懲治腐??!”而置身海外卻只有默念那句古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p>
東歐劇變后,腐敗是嚴重的社會弊端。中國人辦任何事,都要受到層層盤剝。入關不賄,就會被故意找茬搜身,或找理由拒絕讓你入境。租房,注冊公司,申請貿易權,開辦企業(yè),貨物報關,交稅,辦延期后留等等,官警大都會用拇指搓搓食指和中指,公開要意思意思。在中國,賄風特點是私下送,避開眾人耳目,而在東歐,索賄幾乎是完全公開的。
與滿洲里對關的外貝加爾鎮(zhèn),邊警、海關官員進中國旅客車廂的第一個動作是敬禮,手未放下就指著桌上的東西,明知故問:“那是什么?”如打火機、香煙、二鍋頭,見什么要什么。有硬氣的中國人不給,“對不起,請走一趟?!边@時,無論你的行李有多重,都要跟他下車到一個特殊房子里接受檢查。海關究竟允許旅客帶什么,帶多少,完全是官員們口頭一句話。翻出幾件絲綢,他說:“給我妻子一件如何?”這時你還說不給,那么你的內三角褲就要脫下,品嘗一下“脫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捏摸著檢查那里有無“毒品”或其他違禁品。
有一次在匈南邊界,幾名搭伴而行的中國青年因拒絕行賄被接受盤查時,匈牙利官員以搜美元為名,摸一位懷了孕的中國少婦的胸,她的丈夫卻被另兩個關警按住。同車幾位福建青年實在看不過,就拿出匕首、手槍沖過去逼住關警,然后從關警身上搜出手銬和一大把勒索華人的外匯(其中還有人民幣)。然后把這三個關警銬在車廂內,這幾位中國小伙子就下車逃走了。關于中國女性受辱的事,在海外邊關比比皆是。
茂春也吃過不賄的苦頭。當他由某國進某國海關時,幾位官員以莫須有的借口索要50美元,同車幾位北京青年用手勢和不流利的英語為他“說情”。他是作家,刀拉(美元),寧吃(沒有)。對方回答竟也是:“我也‘寧吃刀拉?!泵核佬难?,堅持一個子兒也不給,最后那官員也無奈,只好把護照交給列車員還給茂春。大家滿以為正義終于戰(zhàn)勝了邪惡,誰承想,幾天后,當茂春離開這個國家時被關警扣留了。原因是護照上沒有合法入境章!這下茂春竟成了偷渡者!沒辦法,還是趕緊掏錢行賄,過關要緊。
布達佩斯的“集中營”
阿珍是浙江溫州地區(qū)的一農家碧玉,說有20歲,長得卻像一個初中生,父母交給中間人10萬人民幣,讓“蛇頭”把女兒送到意大利。與阿珍一批想到意大利的還有2位女士和7位男士,年齡都在30以下,都是涉世未深、不通外語的青年。在布達佩斯,這10個青年男女住在由“蛇頭”租下的三居室套房里,除買食品外,不許他們隨便上街,以防走失或發(fā)生意外。
偷渡路線過去一直是走南斯拉夫。自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爆發(fā)戰(zhàn)爭后,這條路線就不通了?!吧哳^”又開辟了由奧地利進入意大利的新線。一天下午,阿珍等10人隨“蛇頭”來到了匈牙利西部重鎮(zhèn)杰爾市。這里原是蘇聯(lián)紅軍駐扎的大基地,蘇軍走后,該市顯得冷冷清清。他們剛安頓下來,就立即得到奧地利接應人的通知,決定當晚啟程,時間是1992年1月中旬的一天。天正冷,阿珍等人帶的衣服很少,上車時,阿珍突然小腹犯疼。第二天凌晨兩點,他們一行到了邊界附近一個廢掉的舊車站?!吧哳^”已對這條路線很熟悉,“蛇尾”們卻只能跟著瞎摸。阿珍肚子疼得走不動了?!吧哳^”扔掉自己的手提公文箱,背著阿珍走。只剩下最后300米了,阿珍不好意思,要自己下來跟著跑。忽然,遠方的公路上出現了一道亮光,是匈牙利邊防巡邏隊,別的人都沖過了邊界線,等查點人數時,“蛇頭”才知阿珍掉了隊,回去接應已來不及了。
阿珍被巡邏隊抓獲了。在她的哭喊聲中,不由分說被軍警們全身搜查。后來她被輾轉了幾個州,被押送到布達佩斯附近的一個拘留所。
關于這個拘留所,新華社駐布達佩斯的記者曾作過這樣的描述:“這原是內務部的一個招待所,院墻高筑,大門緊閉,警衛(wèi)荷槍看守,警犬虎視眈眈?!袊吮患性谙袼埔粋€體育大廳里男女一起,水泥地上有一塊墊子和一塊毯子作鋪蓋,男女只有一個廁所,得先后依次排隊。早飯是一杯茶和一塊面包;中午一碗湯、二片面包;晚上仍是一杯茶和一片面包。這些飯顯然不足充饑。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浙江、福建、廣東等沿海省份,也有的來自北京、上海。除企圖偷渡邊境被抓的,還有因護照過期或出外時沒帶身分證在集市或街上被拘留的。據一位因忘了帶身分證而被釋的上海姑娘說,她是來匈探親,一次外出沒有帶護照而被抓,既不會英語,更不會匈語,后來經交涉并出示了證件及其兄在銀行的存折后才被釋放。據她說,有一次,一個中國人在打飯時間同警察發(fā)生爭執(zhí),一些中國人提出了抗議;匈方硬說是這些人想逃跑,于是用了催淚瓦斯,中國人在室內被熏得直流眼淚,便打破玻璃窗透氣,匈方派了防暴警察及警犬,多名華人被打傷,個別人被狗咬傷。
茂春認識的一個上海小伙子,因忘帶護照上街,被抓進去關了幾十天。據這個小伙子講,他們公司正在從中國進來兩個集裝箱的貨物,價值100多萬人民幣。由于他們被捕,而且被押解出境,這批即將到達的貨物無人受理,損失慘重。關于拘留所,這位青年說:“中國人受盡了人間侮辱。”他身上有棍傷和狗咬傷的疤痕。他和阿珍是一批被押解驅逐出境的。華人都稱這個拘留所為“集中營”。
那位可憐的阿珍,就這樣在不到3個月內,嘗夠了屈辱的滋味?;氐絿鴥燃抑袆傄恢埽阌靡桓K子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東歐黑手黨和種族主義分子
歐州人稱地下黑社會組織為“Maffia”,中國人稱之為“黑手黨”。東歐黑手黨這兩年猶如雨后春筍,到處都是,嚴重威脅外人的生命財產。
來自中國內地的青年女子小張是不幸的受害者之一。她出國前是一家報紙的編輯,丈夫做生意先富起來,人稱李老板。一天找人算命,那“瞎子”竟算出李老板的妻子不僅“克夫”,而且阻了他的財路。丈夫說休就休了妻子,拿出10萬人民幣給小張作為補償。這小張想爭口氣,就花1萬人民幣辦下護照,換了1萬美金,到東歐做生意。她不信任男人,出國后也不要任何男朋友做“保護人”,單單選了一位會講外語的大姐做幫手。兩位東方女子每日走出走進,終于引起黑手黨的注意。一日,門鈴響了,自稱是查護照的“內務部官員”沖了進來,用刀子逼住兩女子,把所有的錢和值錢的物品全部搶走。小張還以為是警察搜查,在這伙人走后哭向鄰居訴說:“為什么警察要抄我的東西?”鄰居搖頭說:“Maffia,maffia!”她們醒過勁來,可是一切都晚了。
1991年4月,在布達佩斯某自由市場附近一處中國人批貨點,一群自稱要批貨的黑手黨分子與華人發(fā)生了沖突。有所準備的中國人見來者不善,要動手搶貨,就主動攻擊,一場刀棍混戰(zhàn),由于中國人會打,有些功夫,把這群黑手黨打跑了,可中國人也立即動手搬了家。不少中國人都有手槍、匕首,為的就是防范黑手黨的襲擊。
東歐黑手黨也在無業(yè)華人中雇用“人才”,令華人教他們常用漢語及提供中國“大款”的線索。一位自稱是“差點上了當”的女華人,指名道姓地說一個中國人騙她到黑手黨窩里,要她提供打劫線索,后來她借機逃走了云云。
除了黑手黨外,種族主義分子、反共組織、法西斯主義分子也與華人為敵。在匈牙利街頭,多次出現高呼“中國人滾回去”的人群。
1992年春節(jié)前后,在捷克某市一個停車場,一個中國人見廣告墻上把希特勒、斯大林以及中國某位領導人和朝鮮某領導人的漫畫像貼在一起,說明文字上寫著“獨裁者”字樣,就憤怒地撕下中國領導人的漫畫像。一群仇共分子頓時圍上來,把這個中國人打個半死。
茂春講到這里,連連搖頭嘆息。我問他最近市面上出現不少反映新一代華人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書,如《北京人在紐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上海人在東京》、《中國人在巴黎》。這些書講的都是由艱難創(chuàng)業(yè)到巨大成功的華人,難道東歐就沒有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典型?茂春答道:“有,但那是極個別的,而絕大多數華人雖經努力但仍不能成功的事更為普遍。說實話,在國外并沒有什么‘金可淘。我曾做過統(tǒng)計:自1989年初到1992年3月的3年內,先后進入匈牙利的中國人有45000余人。除轉入他國或回中國外,現仍滯留在匈的約有16000人。在布達佩斯某公證處工作的阿妮塔小姐估計,中國人在匈正式注冊的公司有1400家左右,總投資約為16億福林(約合2133萬美元或1.28億人民幣),其中不乏投資額在20萬美元的公司。但幾乎所有的在匈華商都沒有取得匈牙利永久居留權及獲得國民待遇?!?/p>
1992年1月3日,匈牙利警察局突然宣布,匈牙利當局今后除個別情況外,不給外國人發(fā)放居留證,已經發(fā)放居留證也將不再延長。這意味著所有在匈華人統(tǒng)統(tǒng)要在短期內離匈。華人開始災難性大逃亡。機器、設備賣不掉扔;餐館、旅館賣不出去棄;堆積的貨物,管它本錢是多少,甩。華人公司一下子倒閉了95%。撤出的部分流動資金被邊境海關以莫須有的名義扣留,破產的華人成千上萬。警察盯住每一個華商住所,華人一出門就查居留證。如果沒有,只好隨他們上警車,去集中營住幾日,然后被押解出境。
“一些絕望的華人把多瑙河作為最后歸宿。多瑙河上往來頻繁的各國游艇上,游客們從望遠鏡看清浮尸的黑頭發(fā)、黃皮膚:‘哦,上帝,中國人怎么了?。”
我也在想:“是的,中國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