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欣久
陳建功:面對市場,不妨也調動一下想像力。
梁曉聲:文學的原本位置就該是夾縫式的。
李國文:應該養(yǎng)作家,不應養(yǎng)管作家的那許多人。
林斤瀾:文藝走向市場是反“左”的好辦法。肖復興:沒有1793年的動蕩,就沒有《九三年》這部巨著。
史鐵生:我相信知識分子不會永遠窮下去。劉恒:如果給予作家雙重自由還混不下去,那就活該了。
汪曾祺:面對商品大潮,我無動于衷。
劉湛秋:越是高質量作品越是有商品價值。
王蒙:作家既要面對市場,也不能完全被市場所左右。
陳建功與趙大年合著的《皇城根》眼下正火。既寫通俗作品又寫嚴肅文學的陳建功,談到市場經(jīng)濟對作家的挑戰(zhàn)時這樣說——
最近,政府剛剛傳達了放開物價的精神,我忽然覺得,作家面臨市場經(jīng)濟的挑戰(zhàn)已迫在眉睫了。
從發(fā)展上講,我感到現(xiàn)在文藝作品進入市場的速度與步伐太慢了。至少那些有一定商業(yè)價值的文藝作品應盡快進入商品市場。然而,商品市場對我們來說畢竟是陌生的,作家們和出版家們在這方面的想像力有待調動。比如,作品可不可以采取拍賣方式,作家寫出作品后,可把對此感興趣的編輯部門召來,實行拍賣,作家出底價,各編輯部門依次加價,使作家在競爭中加以選擇。又如,作家可采用聘用經(jīng)紀人的方式,作家寫出作品后,由經(jīng)紀人與出版社、編輯部門聯(lián)系。影響大的刊社,作家可把價壓得低些,影響小的可抬得高些。經(jīng)紀人還可以負擔起作家的全部社會活動,如安排作家出席新聞發(fā)布會,接待采訪等等。我手頭正寫東西,如果能騰出時間來,說不定也會“鬧騰”一下。
知青的豐厚生活使梁曉聲寫出了《今夜有暴風雪》、《雪城》等有影響的知青作品。目前,他正在為中央電視臺寫電視連續(xù)劇《同齡人》。他的一番話會使你感到他對歷史反思和現(xiàn)實認識的清醒——
每一個國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價值觀念都會發(fā)生變化。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人類的歷史,同時是人類自身價值觀念不斷嬗變的歷史。但是似乎沒有哪一國家的人像我們中國人一樣,一忽兒抱著一種價值觀念,企圖躍到宗教涅槃的半空中,一忽兒又抱著另一種價值觀念,五體投地在徹底金錢崇拜的塵埃?,F(xiàn)在我們中國人殺了自己一個回馬槍、仿佛茅塞頓開,大徹大悟,意識到商品價值才是一切事物的終極價值——簡單倒也簡單,但是一半的合理性中包含著一半的荒唐。這是一種必然的荒唐。對此,我們無論怎么說,說些什么,都不過是自言自語。一個人對時代的選擇嘮嘮叨叨顯得很傻氣……
以商業(yè)的價值觀念作為文化藝術價值的取向,當然我們所常謂之的“純文學”也在其例,亦是一半的合理性中包含著一半的荒唐。但是放眼一看——似乎全世界都不知道該把那一半的荒唐拋到哪兒去。每一個時代都不是沒有缺陷的時代,沒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戲。不平等或曰某一種荒唐,曾體現(xiàn)在比小說家多得多的農(nóng)民身上、工人身上、教育工作者身上。人家承受過來了?,F(xiàn)在體現(xiàn)在“一小撮”小說家身上,我想似乎我們也只有承受。
價值觀念取向多元化好??纯唇裉斓男W生吧,壓力多大呢?他們能承受我們何以不能?而且,一個事實是——我看朋友們都活得挺滋潤,并沒有被逼到險如懸崖邊沿的地方,也看不出誰打算縱身一跳為文學“殉情”。倒是“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活在中國式的小中產(chǎn)階級的水平線上。另一個事實是——盡管印刷機每日里將成百噸的紙印上商業(yè)的標記,造成“快餐”和“零食”一樣的文化,但好書又確實仍在出著,好刊仍在辦著,好作品時有問世。生機還是有的,希望還是有的。文學在商業(yè)大潮的沖擊下,原本的位置就應該是一種夾縫式的位置。認清了這一點,倒也就泰然了……至于我自己,時而眼羨別人成了“得水之魚”,不無嫉妒;時而又告誡自己,莫使欣然成魚。后一種時候多,故不是魚,是一種半魚不魚的東西。我的愿望——或曰后半生人生奮斗目標——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飯館,30平方米左右,裝修得溫馨典雅,以為生計,保障我寫自己認為的小說。如今更想的也許恰恰是被認為更不賺錢的小說。所以那愿望中的小飯館是一定要使之變成現(xiàn)實的。我有這個自信。
至于眼下,小說家總是聚在一起討論文學的幸或是不幸,莫如伏案筆耕的好。下不為例。
寫《冬天里的春天》、《花園街五號》的李國文,1957年曾因小說《改選》被打為右派。這位歷經(jīng)坎坷的作家飽嘗極“左”路線之苦,在面臨文學體制改革時,他的想法是——
我認為國家養(yǎng)作家是一種文明的體現(xiàn),文化傳統(tǒng)優(yōu)良、久遠的國家都養(yǎng)作家,只有野蠻、愚昧的國家才把養(yǎng)作家當作負擔,也沒有作家可養(yǎng)。試問世界上哪個國家的作家有這么便宜,只須30~50美金就可以養(yǎng)起來?既然影星、歌星們可以到處走穴,出場費動輒一萬八千,還照拿國家的工資,作家為什么不可以在掙工資的同時拿稿費呢?政府應該認識到,作為社會的文明標志,作家與科學家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是精神文明的寶貴財富。話說回來,作家也不可以因為被養(yǎng)起來就成為精神貴族,而應該創(chuàng)造更多的精神財富作為回報。
當前文學體制的改革應是管理部門的改革。現(xiàn)在許多管理機構日益衙門化,成了爭權奪利的官僚機構,且機構重疊,領導干部老齡化。以作協(xié)為例,60歲以下的領導干部僅有兩位,怎么能有工作效率呢?改革就是要把龐大、臃腫、低效的官僚機構轉化成精干、高效、小型的職能部門。在中國目前實行低稿酬制的情況下,作家還不能靠稿酬維持生計。所以,國家應該養(yǎng)作家,不應該養(yǎng)管作家的那許多人。
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林斤瀾,他的作品被稱為“怪味豆”。采訪中,屬他說的少,份量卻很重——
過去反“左”很難,不容易反得好,且反不下去,反著反著又成了反右。相信文藝在走向市場經(jīng)濟的過程中能找到反“左”的好辦法?,F(xiàn)在文藝界有不少人在搞公司,一部分作家跟著下海了,也未必是壞事。對文藝體制改革應多作些有益的嘗試,沿襲過去衙門式的機構是不行的。文藝走向市場經(jīng)濟有利于反“左”。
作家肖復興侃起文學與市場經(jīng)濟來像在作詩,他說——
當前我國的經(jīng)濟正處于發(fā)展階段,沖擊力如一場旋風非常強大,在一段時間內文學會遭到冷落。因為文學離不開作家與讀者,在商品大潮的沖擊下,許多人禁不住誘惑像葵花向太陽那樣轉向了經(jīng)濟。一部分作家歇筆下海了,一部分讀者棄讀去經(jīng)商了,這二者迅速的離去,必然給文學帶來空前的蕭條與寂寞。但從長遠看,這種沖擊又是一種寶貴的財富,為下一步的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就拿雨果的《九三年》來說,如果沒有1793年的動蕩,就沒有這部巨著。因為這種動蕩為文學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生活,并造就了巨人作家。
從作家自身來考察,市場經(jīng)濟對作家的沖擊、商品大潮的誘惑與裹挾,也會使文學家產(chǎn)生急劇的極大程度的分化。這種分化對文學家也是一種錘煉,會考驗文學家自身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本適于經(jīng)商,因過去沒有機會施展這方面的才華,誤走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上來了,現(xiàn)在一沖擊,物盡其才,人盡其用,是件好事。在文學花紅柳綠時,很多人棲息在文學大樹的枝頭,狂風吹過,落葉飄盡,留在樹梢的果實才是文學的精華。文學家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既要審時度勢,又要審視自己的靈魂。別人下海了,你不行也犯不上較勁。對文學家來說,對撲面而來的大潮的支持與投入,并不意味著自己親自下海,而是對國家的命運、未來、各色人等、蕓蕓眾生心態(tài)的關注。對文學家來說,在這場大潮中重要的是能拿出像樣的作品,而不是多出幾個商人。
史鐵生雖然巳過不惑之年,卻仍每天跟自己較勁。這位雙腿癱瘓的作家寫作態(tài)度極嚴肅。對改革的前景,他持樂觀態(tài)度——
實行市場經(jīng)濟,肯定會給我們的社會帶來一場震蕩,但我相信,知識分子不會永遠窮下去。一位書商對我說,明年書的市場很嚴峻,但他又說,人在最嚴肅的時候才讀書。這話很有見地。人在坎坷、壓抑的時候會思考精神、活著的意義,在得到極大的物質滿足之后,又會迷茫,重新回歸精神,這時人們會對文學藝術有著更高層次的需求。我認為文學藝術的整個前景是好的。實行市場經(jīng)濟,作品的命運不再由一兩個領導的一句話所決定,而是由全民來選擇。這種選擇就是市場競爭,無論是純文學還是通俗文學都會在競爭的選擇中得到提高。一個民族精神的進步,不取決于一兩個精英的思想深度,恰恰取決于通俗文化前進的程度。許多外國通俗文藝作品被我們誤認為精品,其原因就在于人家的通俗文化已達到了相當?shù)乃疁?。這一基礎文化的水準,正是這個民族文明程度的標志。
現(xiàn)在,日本、新加坡等國家的大亨們有了危機感,他們意識到未來的世界是人才的世界,所以成立了各種基金會,不惜代價贊助扶植科學基礎理論、教育、嚴肅文學、殘疾人事業(yè)等有利于民族自身發(fā)展的事業(yè)。
我認為,國家可以不養(yǎng)作家,但要養(yǎng)作品,養(yǎng)那些不以經(jīng)濟效益為特點的作品。養(yǎng)的方式可以研究,比如,把這些作品的價格定高些,使之不必完全遵循市場的價格規(guī)律。養(yǎng)這樣的作品須有遠見卓識的大亨們。養(yǎng)作品就是養(yǎng)作家。
總之,我是樂觀的,競爭畢竟把社會推向了前進。
劉恒本是寫小說的,但對電影劇本的編寫、改編亦內行,《秋菊打官司》在國際上獲大獎不能說沒有他的功勞。他說話慢悠悠的透著穩(wěn)健,卻也不乏尖銳——
我的危機感并不在實行市場經(jīng)濟之后我的衣食是否會有著落。我擔心的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高峰很快會過去,在文壇上隨時可能壯烈犧牲再也爬不起來了。人到40歲隋性也跟著來了,經(jīng)過20多年的跋涉,人已疲憊不堪,如不咬牙堅持,很難再有新的壯舉。生命已走過了一半,當自己對自己重新審視時,不禁有所疑惑:自己所做的一切價值在什么地方?如果到了40歲仍感到幸福不圓滿,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還想不想玩命?當我作出了巨大的付出,還能不能得到回報?這些問題困擾著我。一般的成功不足以刺激奮斗的精神,人的心態(tài)常常是很奇怪的,剛剛得到成功的滿足,失落感又接踵而至。
就我的創(chuàng)作實力,我認為自己既不會在市場上受到排擠,也不會太好。如果讓我在經(jīng)商與寫作之間作選擇,我還是選擇后者,盡管我不知道市場能分給我多少吃的?,F(xiàn)在有些中小刊物不惜以每千字高于有影響刊物的數(shù)倍價格在作家中收購稿子,但我還是愿把作品給有影響的刊物。因為在純文學領域中,聲譽本身也是財富。那些肯出高價的雜志或出版社不管你寫的是什么內容、寫得如何,上來就亂侃價,說明即使你糊弄他也肯出高價。對這種照顧,我只能表示感謝,并表示寫不了這么快、這么多。
在社會的巨變中,創(chuàng)作力較低的人可能會選擇新領域,在純文學領域中,有些人如不能有效地參與競爭,也會轉向。我希望寫武打小說、準黃色小說的領域遲早被那些有創(chuàng)作才華的人占領,蒙騙糊弄讀者的人被淘汰出局。
如今作家們爭論的焦點之一是作家應不應該被養(yǎng)起來。既然國家養(yǎng)了大量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的人,養(yǎng)幾個作家該不成問題。我說的養(yǎng),不是讓作家也整天喝茶看報,而是讓他們生老病死有著落。完全把作家放到社會上去,目前還不具備這種條件,因為作家想寫什么還受到許多限制,現(xiàn)行的稿酬制度還難以使作家走向市場。如果作家在經(jīng)濟上無人管,那么在思想上應給予更大的自由。如果給予他們雙重的自由還混不下去,那就活該了。
老作家汪曾祺已離休,卻離而不休,勤于筆耕,并自稱現(xiàn)在成了“寫序”專業(yè)戶。老先生對市場經(jīng)濟的看法是這樣的——
我認為文學不會被市場經(jīng)濟所左右。世界上許多國家早就實行了市場經(jīng)濟,照樣出了海明威、羅曼·羅蘭這樣的大作家,照樣寫出了不朽的名著。不管將來市場經(jīng)濟怎樣發(fā)展,我都要繼續(xù)寫作。只有寫作能證實我的存在,使人觸摸到我的價值,使我為這個世界再增加點東西。寫作是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貧的,一些中青年作家耐不住,多半是因為沒有過過吃不上飯的日子。我參加過許多豪華的宴會,卻從不掛念,因為每次去都吃不飽。我自己的生活很清貧,在我看來,一碗爆肚要比一碗鮑魚好吃得多。這叫作安貧樂道吧。
現(xiàn)在,我的作品還有人看,在青年里也有些影響,這使我很快樂。這種快樂是金錢買不來的。如果問市場經(jīng)濟對我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我的回答是:“無動于衷!”
詩人、翻譯家劉湛秋倡導建立了中國的輕派詩歌,這位詩人對文學體制改革最迫切的要求是——
現(xiàn)在商品市場開放了,稿費制度也應放開。目前我國還未實行版稅制度,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不能按質論價,常受到出版商與發(fā)行商的盤剝。我希望國家能盡快實行版稅制度,基本稿酬與版稅制并行。稿費由作家、出版單位、出版商之間洽談,價格實行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政策。由作家自己定出作品的價格,按質論價,作家的境況就會得到改善。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相對地淡化意識形態(tài)是好事。實行市場經(jīng)濟對文藝會有所沖擊,但沖擊是暫時的。因為越是高質量的文學作品越具有商品價值,并從商品的某一方面體現(xiàn)了人的價值。通俗作品會流行起來,但流行的不會成為永久的。
王蒙剛從福建、廣西回來,盡管《北京晚報》剛發(fā)表過他對記者表露的愿繼續(xù)當作家的心跡,一些他將任××職務的說法仍時有傳聞。對此他只說了一句:不要理睬。他說——
我國長期以來實行的“大鍋飯”和“鐵飯碗”的體制不是好體制,必須改革。但改革是十分艱巨的,是一個長期復雜的過程,作家們也應多一點承受能力。我從來沒說過要簡單地把作家推向社會和市場。要解決好專業(yè)作家的體制改革問題是要有許多前提的,我在《作家報》上談了10個前提。主要有:文學生活完全正?;约坝嘘P法制的完善;稿費的標準和計酬辦法;建立文學基金及使用辦法;設更高的文學獎金保護某些高精尖但一時又未能獲得大的銷路的藝術精品;如何照顧德高望重文學泰斗的生活和事業(yè);如何活躍文學創(chuàng)作的氛圍;對老弱病殘作家的照顧;作家兼職等與體制改革相關的重要問題。
現(xiàn)在有些作家對進入市場經(jīng)濟有不安情緒,完全沒有必要。實行市場經(jīng)濟能使競爭合理地進行,對于用行政方式解決文藝問題是個很大的沖擊,這是其長處,但也有局限性。因為這種方式未必能很好地反映對藝術的高品位的追求。總體來說,第一,作家要吃飯,要有讀者,必須面對市場;第二,文學與藝術的價值度不完全體現(xiàn)在市場效益上,所以嚴肅的作家、藝術家即使面對市場,也不會完全為市場所左右,他們還有更崇高的理想——這也是一種奉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