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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是人和人之間交流的最起碼的手段和生存本能的要求,它給掌握了它的人帶來極大的便利,但也給很多不能掌握它的人帶來致命的蹂躪和痛苦、煩惱。在紐約住久了,你會聽到很多這方面的悲歌,有的甚至不僅僅是黑色的幽默。
“那當然啦!”
我的室友是北京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我敢說咱們這一代人幾乎每人都唱過他寫的歌??墒撬恼Z言能力竟笨得離譜。他過去幾次歐游,來美也快兩年了,他從來就沒弄清楚過啥時該說“Goodmorning”,啥時該說“Goodnight”。好在這位仁兄不靠這掙錢。音樂是國際語言,他寫個曲子就是千兒八百,最不濟就是教個鋼琴一星期幾小時,也是吃、喝、玩盡夠了。雖然有錢,可是孤身一人在此,也苦得要命。每當我去市中心,他老兄總要跟我一起去。他不會語言,仰仗跟我出去安全。雖然語言能力差些,可是他的悟性極強,善察言觀色,觸類旁通。有一次我跟老美買東西討價還價時,我殺了個大價,爭執(zhí)不休,最后漸進佳境時,我正要拍板,對方卻猶豫反問什么,我的這位仁兄沒等對手醒過夢來忽然用他雄渾的聲音大喊了一聲“ofcourse”!把那個老外給震住了,那家伙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囁嚅著嘴嘟嚷著按我出的低價錢成了交,一邊用眼偷瞅著我的這老同伴。嘿!真有你的!我恨不得吻這老家伙一下:“你怎么會說ofcourse?又說得這么及時!誰教你的這一招?”“ofcourse,我會說這個,這玩藝兒是絕了,我已經(jīng)成了天然條件反射了。”嘿,他竟下意識地又來一個ofcourse!語言能力差到不能應付一般問候的這老家伙竟然來了這么石破天驚的妙語,實在是鬼才能相信的事。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告訴我如何學會了這“ofcourse”的秘密:
“那是我剛來美國時和朋友一塊兒看電視。電視臺記者在采訪一對剛結婚的老妻少夫。由于年紀相差太大,連見遍天下怪事而不怪的美國記者都勞師動眾地去訪問,可見一時之轟動。這個老太太是個百萬富翁的遺孀,已年近80,而新郎竟是個不到20歲的英俊小伙子。這種事實本身使輿論對這高尚的結合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多嘴的記者一再問這問那來出他們的洋相。可惜這新娘子太老了,在這千萬人矚目的重大采訪中竟不堪其擾地睡著了。鏡頭和水銀燈還不依不饒地照著,甚至同步錄音還傳出來了擴了音的老太太的鼾聲。費盡心思的記者們把太太搖醒,一個妖艷的女記者趴在老太太耳邊在問一個問題。只可惜這新人的耳朵太背,逼得女記者只好大聲地問出來一一‘你們是不是在一起睡?懵懂了老半天,老太太終于聽懂了,她瞪了記者一眼,用盡了力氣大喊一聲‘ofcourse!”……從那以后我就學會了這個詞,再也忘不了,而且常用,屢試不爽。不瞞你說,這是我的利器,保留詞目,不到關鍵時候,還舍不得使這一招呢!”
“謝”與“不謝”
室友史密斯跟我一起住了兩年,到現(xiàn)在總共還不會說20個中文字,這十幾個字中還包括從一列到十這幾個數(shù)目字,除了這些,只會“謝謝”、“再見”了。不說他了,就說哲學系死乞白賴纏著跟我學中文的兩個老美Ph.D吧。一念中文就跟念咒似地,口中念念有詞,直念得兩嘴角全是沫,語調和聲音都怪得離奇,像90歲沒牙的老人說話,全是氣流的聲音。有一天,這兩哥兒們大有長進,使我震驚,居然發(fā)“謝謝”、“不謝”的音挺像樣的了,我高興極了。我忙問他們是怎么練的,想找出點“教學規(guī)律”來。這下這兩個家伙可神氣了,一起搶著向我介紹他們的絕招,出示他們筆記本。原來呀,這兩個家伙被中文語調逼急了,在用英文給每個中文字后面注上相似的音調,然后再摹仿發(fā)音訓練。我不看則已,一看卻頭皮都氣麻了。原來“謝”字的后面注的是諧音字“Shit”,“不謝”后注“Bull-shit”,我氣得大喊:“胡說八道!怎么能用英文給中國字注音?這樣你們一輩子都學不好中文!誰給你們出的這餿主意?趕快都擦掉,快跟我讀——‘謝——”“OK,Xie”,“好咧,謝——你們這次終于讀對了!”“等一下,老師!”這兩個家伙同時請求,然后同時拿出筆讓我再喊一遍“好咧,謝——”,并往上搶著注了音“Holy-shit”(注:“shit,bull-shit,holy-shit”這些名詞都是美國青年學生中最流行的一些普通感嘆語和臟字,直譯是“臭屎”、“牛屎”、“神圣的屎”之類,這些詞匯一般都不太惡劣,大都用于對意外,或突然受到小傷害以及責備自己或別人忘事時的感嘆語),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粗医^望的表情,這兩個家伙嚇得沒辦法,我真可憐他們,只好一人給了一拳,又教他們從頭念起……
“吻我”與“殺我”
來紐約幾個月后的一個歡快的星期一,與朋友有個聚約,時間已快到了,我疾步?jīng)_進地鐵站,剛站穩(wěn),忽然被一雙熱辣辣急切的手抓住,我本能地繃緊身子想自衛(wèi),不料這時耳邊忽然聽到一聲久違了的呼喚:“同志!”轉眼看時——我看到了一雙什么樣的眼睛!這么一雙求生的、急切的、飽含著淚水喚救星的眼睛啊!我的心猛地一顫:“你要什么?”“我求求你,我不會說外國語,我求你指個路?!痹瓉?,由于地鐵出事故,原直通中國城的地鐵必須到時報廣場轉換其它車才能前行,否則這趟車始終是LOCAL,一到時報廣場就折回。這位同胞已在車上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幾趟來回了。由于聽不懂廣播,不知變故,始終越不過四十二街站。周末的地鐵極不安全。他坦言告訴我他是偷渡來的,欠蛇頭幾萬美金,現(xiàn)在一中餐館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9個人睡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大地鋪上,他必須每周去中國城送現(xiàn)款還債,晚了則挨罰挨揍。此時我讀懂了他臉上的凄惶與茫然。他帶著哭聲告訴我他原是福州近郊某區(qū)的醫(yī)生,收入頗豐。這次拋妻別子冒大險,來干這非人的活,受非人的苦,又不會英文,苦難橫無際涯,想想真是痛不欲生。第一次碰上這種人,我竟不知如何安慰之。幾次停車之后,此君突然竄了起來說是到站了,待我拉他時,他已橫撞在一個金發(fā)女郎身上,由于沖勁足,把這女孩子撞了個大趔趄,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尖叫和全車人的目光。知道沖錯了站又闖了禍時,此君滿臉大汗,跑到女郎身邊,想扶又不敢扶,我正想安慰其笨如熊貓的尷尬態(tài),并代之向女郎道歉,忽然此君竟囁嚅喊道:“Kissme,Kissme?!?“吻我,吻我?!?,這碧眼金發(fā)女郎頓時氣得柳眉倒豎,渾身哆嗦,正欲發(fā)作,此君忽然像看出了點什么,轉而改口道:“Killme,Killme?!?“殺了我,殺了我。”),這女郎本想發(fā)作,忽聽此言,又茫然不知所措,如墜九里云霧之中。我忙問這家伙想干嘛,他告訴我他撞了人很羞愧,想道個歉。這時我才悟到他原想說:“Excuseme!”(“對不起,抱歉!”),經(jīng)我解釋,女郎怒氣立消,并展現(xiàn)寬容、同情之色。她以為我是此君朋友,讓我盡快教其救命必須英語(SurvivalEnglish),我偷問此君適才為何出此妙語,他告訴我總聽別人這么說,知道急用時可以排憂解難,已偷練過發(fā)音幾十回,沒想到真用時此招不靈,竟險些誤大事……,我告訴他必須發(fā)準音,否則不能解禍反招禍,他感激地點頭稱是。到了時報廣場,應該轉車了,那位寬容可愛的姑娘不僅沒忿恨,而且友善地對其說了句:“GoodLuck!”(“祝你好運!”)此君接到這句贈言后,竟又懵了。二年了,我再也忘不了他那含淚的、充滿著希冀低吟著無字哀歌的眼睛。
來美后,我被人用各種稱呼稱呼著,起初不熟悉人家喊我“先生”,后來去中國城買菜不熟悉業(yè)主喊我“老板”,不熟悉中國城上海小販喊我“師傅”,更不熟悉一伙燦男艷女學著港臺風格自稱或稱呼丈夫“老公”。雖如此,但即使神經(jīng)再有毛病的人也不會稱為“同志”。這兒的辭典上沒有這個字,這是另一個國度,另一種社會的詞匯。來美后,唯一的一次被稱呼的“同志”,每思之,我總有一種苦味的甜蜜。
(陳飛燕摘自1993年10月8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