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軍

一個夏日炎熱的早晨，我家正在吃飯。老村長手里揮著一封信，喜氣洋洋地沖進了我的家門。可敬的老村長當時激動得竟喊不出聲——我考上中專，成了大山里的第一個鄉(xiāng)村“狀元”啦!

很快，我們破舊的小屋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歡笑。我的心瘋狂地跳動著，顫抖的雙手好半天才接過了印著學校紅色落款的信封。

然而，這種氣氛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要交八百二十元的學費——只有兩個月的時間，這偏遠的山鄉(xiāng)、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貧窮的土地……湊足八百二十元，談何容易!

我呆住了，心跳得更狂了，不過已換了另一種節(jié)奏。

空氣似乎已經(jīng)凝滯。我瞅了瞅父親蒼老的臉。他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母親一會面朝父親，一會面朝心落萬丈的老村長，不停地嘮叨著:“我怎么辦啊，哪來的錢呵?！毖劭纯烊畾q的老哥，在一旁也傻眼了。我只想:完了。希望，來得太快也去得太快。

很久很久，父親終于挺起了佝僂的身腰。他嘆口氣輕聲說:“軍仔，好歹還有兩個月，到時湊齊了錢咱就讀，湊不齊，就……”他咽下了后面殘忍的字眼。父親啊，您不說我也知道，我已感激不盡了!

我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放棄這個夢寐以求的機會，即使到開學那天只剩一口氣，也要湊足這八百二十元!

全家經(jīng)過周密的部署算計，為了我的學費而各盡其力——父親不管酷日暴雨，都每天上山砍柴賣，還要種地，他的背更駝了；母親精心地飼養(yǎng)那頭母豬，還沒日沒夜地編織竹筐、竹籃之類的東西賣，眼睛總是紅紅的；老哥則每天頂著烈日走家串戶收舊廢品；我在每天上午跟父親去砍柴，中午、下午賣冰棍，回家后又主動幫老哥整理、清洗廢品。我時時告誡自己咬緊牙關(guān)盡力干，什么苦，我都能熬——為了讀中專!很快，我已變得油光黝黑。手腳滿布了老繭。我只有一個心愿:干!讀書!

有一天，聽別人說賣血能換錢。于是，我瞞著家人去了縣醫(yī)院。經(jīng)檢驗，我是O型血，太好了!但在賣血后，我漸漸感到有些頭暈，有時幫老哥清洗雜物，蹲久了，一站起來頭就暈得幾乎要栽倒?？墒嵌旌笪矣钟餐χ哌M了輸血室。這次，他們無論我好說歹說都不讓再賣了。

拼命干活，仍是我攢錢的唯一方法。

開學的日子近了。雖然想盡了一切辦法，每天晚上數(shù)了又數(shù)、又小心地攤平放好的錢，仍差兩百多塊。車費、生活費還沒包括進去呢!看來，不管如何拼命，我也是無法上學的了!我哭了，傷心徹骨地慟哭，慈愛的母親也陪著我一起無奈地落淚。

特別是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心急火焚，已無法抑制自己的希望和絕望的情緒，像頭小野獸一樣在家里狂暴地大吵大鬧，幾乎要把錄取通知書撕個粉碎。啊，白日夢!

父母默默縮在角落里，無論我如何作惡都一直不吭聲。最后我已徹底崩潰了，整個兒癱倒在床上，任眼淚無聲地橫流……

惶惚中，似聽見外面的門響，是老村長又來了。他鄭重地把我叫到跟前，從懷里掏出個大紅包:里面是一疊錢，大票小票整整八百元錢!他說這是鄉(xiāng)親們湊的，大家的心意。我如在夢中，心里一陣悸動。父母竟哭了起來，他們要我跪下磕頭。老村長也淚水滿眶，他扶起我哽咽著說:“軍仔，好孩子，明天……就上路……”

我笑了，又哭了。誰能知道，此時我心中的百種滋味!

第二天，我背起行裝走出了村口。我的身后站立著很多很多的人。他們無聲地目送我，微笑、揚手為我送行。

我轉(zhuǎn)身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我的山村，我的勤勞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人生中銘心刻骨的、發(fā)生在炎炎夏日的這一段日子。

(羅立摘自《少男少女》199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