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圣林
在我飽滿的抽屜里,珍藏著一套溢滿山情的明信片,這是調(diào)動工作時一個山里孩子送給我的。他在第一張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譚老師:
說真的,我一直是把您看作我的阿哥的。您要走了,我實在沒有什么好東西送您,我賣掉了撿來的幾個酒瓶子和一捆破紙,買了這套最便宜的明信片,不知您會不會喜歡。您還會到山里來玩、來看我嗎?
您的學生:阿亮
阿亮是個不幸的孩子,因為一次吵架,性子暴躁的阿爸竟用斧子砍死了阿媽。阿爸蹲進了監(jiān)獄,家里只留下10歲的阿亮與70多歲的阿爺湊合著熬日子。阿亮每天都要走20幾里上高下低的山路趕來上學,有時阿爺一病,大大小小的家務事便都得小小年紀的阿亮去料理了,上山打柴、過坳割豬草、做飯、洗衣服,諸多的生活瑣事一齊壓上了阿亮單薄的雙肩。這些傷痕累累的家事深深地嵌入了阿亮的每一個生活片斷。
那是極冷的一天,我發(fā)現(xiàn)坐在最后一排的阿亮上課時一直都是垂著眼瞼,微微蜷縮的身子還不時打著寒顫。下課后,我把他叫到房里,摸摸他瘦小的身子,他只穿了三件舊單衫,腳下連襪子也沒有,一雙長長的大布鞋可能是他阿爸留下的,已經(jīng)被上學路上的露水給弄濕了。其時真讓我想到了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次掖蛄克?,阿亮頓時眼角有些紅了,那樣子很委屈很傷心。
“老師,我不讀書了,阿爺一人在家好苦好苦的,我真讀不下去了?!笨吹贸?,阿亮強忍住了就要涌出的淚水。
“阿亮,老師知道你的苦處,可不讀書將來的日子會更苦的,懂嗎?暫時有困難我可以幫你,好嗎?”我把炭火端過來,阿亮的腳已經(jīng)凍紫了。我又趕緊拿出自己以前的一些衣服和襪子給阿亮穿上。
在那世外桃源一樣的深山老林里,田土上的收獲不多,加上一老一小,有草藥采不到,有樹杠不動,家里就更沒什么收入了,阿亮和阿爺?shù)纳钜惶毂纫惶祀y過了,有時只好連著幾天吃一些沒油沒鹽的小菜。面對這樣一個命苦的孩子,我感到自己有一種莫大的責任,我只有毫不猶豫地去幫他一把。于是我把節(jié)余的工資都擠了出來,給阿亮家買上油鹽米菜等生活用品。
幾個月過去了,阿亮塞給我一張紙條:“老師,我知道您的錢也不是很多,聽說您有20歲了,過幾年結(jié)婚要用好多錢的,我不能總用您的錢了,是真的,我可以自己去弄一點,老師您相信我嗎?”從那有些濕潤的紙上,我可以想到阿亮一定流了幾大顆激動而脆弱的淚水。
以后,阿亮上完課便開始撿一些破紙破簿膜酒瓶子之類的東西,到了星期六便背到墟上換幾塊幾角的。他說等長大了一定要還我很多的錢。
阿亮無奈的臉上有了一點苦澀的笑意,我不想阻攔他,但一到星期天,我總要買些東西爬上山路去看看阿亮的家和他的阿爺方能平靜些。從小在城里長大的我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上山下山的勞作,我感到這是生活的另一種意義,喚起了我心的共鳴。
“譚老師,您可真是個大好人哪!”已經(jīng)記不清阿亮的阿爺說過多少遍這樣的話了,只記得老人家每回總要從那個黑糊糊的老箱子里摸出一根短香煙硬要我抽,他自己只能倚在門框上大口地抽生煙,時而咳出一陣陣難言的辛酸。我知道,這已是老人表達心情最好的方式了。
快過年的時候,駝著背的阿爺硬是頂了一擔木炭到四十里外的墟上去賣,天不亮就摸著霧下山了,到下午3點多鐘才賣脫,此時,滄桑累累的阿爺還沒吃早餐,為了盡可能多買上一點所謂的年貨,他連一個包子也舍不得去買。回家的路上,渾身無力的阿爺一下沒抓穩(wěn),摔倒在高坎下的亂石堆里。等阿亮趕來,他已經(jīng)永遠地不能起來了。阿爺?shù)氖掷锬笞〉氖悄悄軘D出血水的20幾塊錢。
學校免去了阿亮的學費,全體師生不約而同地湊錢安頓了阿爺?shù)暮笫隆?/p>
阿亮成了孤兒。
在我的發(fā)動下,每逢星期六下午,全班同學都開始動手收撿破爛物,換來的一張張零錢像一片片問候,支持著阿亮去完成學業(yè)。
告別山區(qū)已兩年了,我一直牽掛著阿亮,除了寫作安慰鼓勵阿亮,我依舊每月寄去或多或少的一些錢。我以為,如果說當一名教師確實光榮,是因為首先必須用一顆愛心去承擔許多責任,或是精神上的或是物質(zhì)上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默默地祝福著,那遠山里的阿亮永遠無恙永遠溫暖。
(澗秋摘自《家家樂》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