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貧郝敬堂
我只是一個你并不了解的旅人,
我承載不起你這片純潔的草原之愛,
但你像草原一樣廣闊的真情,
我將銘記在心,
永生永世……
1993年7月17日,北京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25歲的大學(xué)生李金芳,為了接受大自然的洗禮,尋找一種與自然碰撞和對話的機會,毅然決然地決定了一次以生命作賭注的冒險。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大西北鐵路線延伸的終點、現(xiàn)代文明的神經(jīng)末梢——青海格爾木。
在景陽嶺做背夫
走出格爾木火車站,已是日暮時分,這里沒有大都市車水馬龍的喧囂。和人滿為患的京都相比,這里倒顯得十分安詳和寧靜。
沿祁連山的石徑走了一天曲曲彎彎的山路,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叫“景陽嶺”的路標(biāo)。
他從背囊里掏出地圖,仔細地尋找這景陽嶺的地理坐標(biāo),這里是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轄區(qū),方圓數(shù)十里只有望不斷的祁連山在默默地聳立著,空氣里夾雜些許干牛糞的清淡幽香,令人陶醉。站在海拔4000米的山頭向西北放眼,天連山,山連山,蒼蒼茫茫,茫茫蒼蒼,路在何方?
他站起身來,一塊白云從身邊擦過。
他太疲勞了,想找戶人家,進去歇歇。舉目四望,青山空無一人,山險、路陡、缺氧,每挪一步都會感到死神正站在你的面前。
他懷著朝圣般的虔誠走出景陽嶺,走向那個生死未卜的前方。
囊中空空,腹中空空,離京時除了一大袋食品,他沒有帶一分錢,這既是他對自己生存能力的挑戰(zhàn),也是對人類人性的挑戰(zhàn)——就這樣出去,看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說時慷慨悲歌,此時卻備感代價沉重。
他幾乎已經(jīng)絕望了。
但就在這時,在景陽嶺的那一邊,突然傳來一陣“吭唷、吭唷”的號子聲。走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一個露天煤礦。沒有現(xiàn)代化的采礦設(shè)備,沒有現(xiàn)代化的安全設(shè)施,地地道道的原始勞動,地地道道的人工開掘。進洞,每人口銜一盞飄忽不定的礦燈;出洞,每人背一筐和皮膚相差無幾的黑煤。
這里完完全全是一個雄性的世界,多多少少有點混沌初開時的“伊甸園”的味道。男人們沒有任何禁忌,上工了,赤條條地進洞;收工了,赤條條地往鋪上一撂。
他悄悄地加入了背夫的行列,起先,背夫們用異樣的眼光瞪著他,把他當(dāng)作另一個天國來的“怪物”。悟性告訴他,是那件標(biāo)志現(xiàn)代文明的遮羞布使他無法和這些“男兒國”的臣民進行情感交流。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脫下來塞進了背囊,終于走進了背夫的行列,鉆進了他們的帳篷。
當(dāng)了一個星期的背夫,終于吃到了幾次飽飯,也終于第一次體味到了“血汗錢”這三個字的份量。
一輛拉煤車從山下經(jīng)過,他帶著幾分依戀辭別煤礦,悄悄地爬上了這輛汽車。
“去哪里?”一個穿藏袍的司機從駕駛室探出半個腦袋問:“去瑪曲?!甭犝f瑪曲是九曲黃河的第一曲,他要前去拜謁這個母親河的發(fā)源地?!艾斍?0塊吧。”搭這種煤車也要收錢?
“大哥,我是學(xué)生,沒錢,真的沒錢……”
“沒錢,滾下去!”“大哥,身上真的沒錢,只有兩包煙,拿去抽抽?!薄皾L,滾下去!”司機像是受了侮辱,跳出駕駛室,掄起大棒惡狠狠地逼來。
李金芳連滾帶爬地跳下車廂。
走出小煤礦,走進一片寬綽的山谷地。四周又是一個沉寂冷漠的世界,沒有同類,沒有生靈。渾沌如史前景觀??磻T了大都市的喧鬧繁華,他第一次體會到“荒涼”這個詞的本意。
賽爾夫婦
整兩天兩夜,腹內(nèi)空空,他累極了。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著死亡。
為了減輕負(fù)荷,他不得不遺下他背上的背囊,里面有一架價值上千元的照相機及日常生活用品,在那個叫“瑪尼堆”的地方,他還用刀在旁邊的石板上刻下了如下一行字:“李金芳,25歲,北京學(xué)生,1993年8月2日到此?!?/p>
漸漸地,沉寂、凝重的雪山在他眼前晃動起來,這是怎么了?他身不由己地倒在一堆散了架的野牦牛骨骼上,面前有無數(shù)金甲飛揚,繼而變得一團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朦朧之中,一雙有力的大手把他舉上馬背,接下來依然是飄忽不定的神游。
從極度饑餓的昏迷中醒來,已是次日清晨,睜開惺忪的睡眼,他吃驚不小:這是什么地方?雪山呢?草原呢?瑪尼堆呢?還有自己頭枕的那堆牦牛的骨架呢?記憶中的信息全都無影無蹤。身下鋪的是松軟的織毯,身上蓋的是暖烘烘的羔皮。牦牛繩扯起的帳篷遮住了風(fēng)云,也遮住了雪山的猙獰。
一陣細微的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從耳畔傳來,循身望去,李金芳看到一張生動的女人的臉。女人雙腿跪地,手持一個精致絕倫的轉(zhuǎn)經(jīng)筒,緩緩地?fù)u動,口中喃喃有辭。
女人叫拉姆,能說半截子漢語,從她口中得知,她是賽爾的妻子,男人一大早外出狩獵了,留下她來照顧他這個遠方的客人。
拉姆見他從昏迷中醒來,便將一碗溢著奶香的酥油茶端來,示意他喝下。
他恭恭敬敬地接過這碗酥油茶,注視著眼前這位既陌生又友善的女人。她算不上漂亮,臉龐因高原風(fēng)雪的砥礪而顯得粗糙,那張黝黑的臉上卻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這份生動的微笑里,沒有現(xiàn)代人普通的憂郁癥。
咕嘟咕嘟喝完一碗酥油茶,又狼吞虎咽地啃食了一頓糌粑,心里頓然踏實了許多。填飽了肚子,他突然對周圍的一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是拉姆手中不停轉(zhuǎn)動的轉(zhuǎn)經(jīng)筒。“為什么要不停地轉(zhuǎn)動?”他好奇地問。拉姆沖他神秘地笑笑,算作解釋。
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憑感覺他意識到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賽爾。該怎么向他表達謝忱呢?尚未想好適當(dāng)?shù)谋磉_方式,賽爾已經(jīng)來到近前,像久別重逢的故知,從腰際取下銅壺,滿滿地斟了一碗青稞酒遞將過來,“好西,好西?!?喝吧)沒有文化人咬文嚼字的寒暄,沒有都市文明人虛假的客套,話語簡練得清澈透明,情感純正得如同這碗青稞酒。一碗酒落肚,賽爾步出藏包,牽來一匹棗紅馬,挽韁在手,示意他出去溜馬。李金芳信手接過韁繩,翻身上馬,那干脆利落的動作,儼然一個草原騎士。賽爾向這位遠方客人投來稱贊的目光。
藍天、白云、草地,沒有都市擁擠不堪的車流,沒有摩肩擦踵的人群,沒有噪音,沒有污染,連人的心靈也是一樣的博大而純潔。騎在馬背上,體驗中世紀(jì)游牧人的生活情調(diào),心中升騰起一股不可言喻的舒展和愉悅。
跑在前面的賽爾突然勒馬收韁,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翻身下馬,從地上揀起一塊鵝卵石,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十分虔誠地向他心中的圣地——不遠處的瑪尼堆磕拜而去?,斈岫眩瑢?,就是那個瑪尼堆,那不正是前天自己昏倒過的地方嗎?自己的背囊不也是寄存在那里嗎?那背囊還在嗎?瑪尼堆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了,很顯然有人曾路過這里,綠色背囊上有人在上面壓了兩塊刻著青經(jīng)文的卵石。完了,他這樣想,囊中的衣物、相機大概不復(fù)存在了。
然而囊中的物什一件不少。這一事實令他陷入一種莫名的感動中。
賽爾似乎并沒有注意這一切,他扒開一堆干牛糞,用火柴點燃,然后雙手合十,五體投地,默默地背頌經(jīng)文。
離去的前一天晚上,賽爾一家邀來親朋好友來為他送行。好壯觀的送行場面,草原上燃起篝火,烤上全羊,人們圍他而舞,繞他而歌。一位少女來到他的身邊,沖他莞爾一笑,將一只紅色的荷包塞到他的手里。他端視著這個小巧玲瓏的袖珍荷包,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知道,送荷包是當(dāng)?shù)厍嗄昴信磉_愛情的方式,這么寶貴的禮物如何承受得了?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哦,姑娘,我只是一個你并不了解的旅人,一個身懷城市疾病的過客,我承載不起你這片純潔的草原之愛,但你像草原一樣廣闊的真情,我將銘記在心,永生永世
夜遇群狼
離開賽爾一家,李金芳精神飽滿、體力旺盛地走了一天,又到了黃昏時分,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找一個棲身之所。天遂人愿,遠遠的山坡上隱隱約約有兩個黑點映入眼簾。他加快腳步,徑直朝兩個黑點奔去。憑數(shù)日來草原之旅的經(jīng)驗判斷,那兩個黑點多半是當(dāng)?shù)赜文寥诉z留下的藉以掩身的洞穴。一路上,他目睹了很多這樣的洞穴,也多次入主其中,領(lǐng)略孤獨賦予草原之夜的美妙意義。
由于向來對自己的推斷深信不疑,也就忽略了臆斷之外的某種可能,等到覺悟過來,那兩個黑點竟著了魔法似地游動起來,定睛看時,竟是兩條老狼!
他本能地折返身,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急匆匆地走了一程,下意識地回頭一瞥:不好,老狼心懷叵測地從身后尾隨而來。
怎么辦?
老狼不緊不慢地在身后跟著,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瞧不出有啥歹意。不過,在這個荒無人跡的世界里,狼跟在身后總不是一件愜意的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中的腰刀,這是目前他對付老狼、保護自己的唯一器具。
天就要黑了,這一夜該如何打發(fā)!
兩匹餓狼尾隨身后,始終保持著一段頗具江湖義氣的距離。他果斷地從背囊中抽出腰刀,快速地不遺余力地對一個旱獺洞進行了一番擴建和改造。整個改造工程在兩狼的嚴(yán)密監(jiān)督下完成。
洞鑿好了,他急不可耐地鉆入洞穴,然后用背囊死死塞住洞口,像安泰一樣,置于大地母親的懷抱,他有了安全感。
暮色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他蜷曲著身子,兩眼不停地向外掃描。夜色灰而不暗,像一杯沖淡了的咖啡。外面的世界靜得出奇,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那顆正受著驚嚇的心跳。驟然間,耳際傳來一聲凄厲的狼嚎,接著,整個山谷響成一片。天哪,哪來這么多的老狼?!
固守城池!只此一招!他本能地用雙腿蹬住擋在洞口的背囊。
老狼們開始進攻了,在凄厲的嚎叫中,它們直沖那個堵在洞口的綠色背囊而來,拼命地撕扯著,拽拉著。
背囊顯然是被咬破了,囊中的衣物被老狼們一件件撕扯出去。
他從身上取出那把腰刀,一刀、兩刀、三刀……說不清這盲無目的的出擊是否對老狼們造成傷害,結(jié)果是老狼們非但沒有退卻,反倒變本加利地輪番撕咬,沖撞那只可憐的背囊,他已經(jīng)開始絕望了……
突然,背囊中掉出了一個僵硬、冰冷的家伙,感覺和意識告訴他,那是一只用來照明的手電筒。它畢竟還是銅鐵之物,要緊時自衛(wèi)還擊還是比拳頭有力。他撿起來,緊緊地攥在手上。接著,他習(xí)慣地按了按那個生了銹的電門開關(guān),電筒里射出一束細若游絲的光亮,沒電了,留給他一個無可奈何的遺憾。
他使勁地?fù)u了搖手中的電筒,再一次按下電門開關(guān),如果不是錯覺的話,它出乎意料地發(fā)出了一柬較之先前強烈的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這瞬間的亮光閃過以后,竟出現(xiàn)了一個莫名的驚奇——老狼們突出間停止了進擊。老狼怕光?他這樣想,抱著渴望奇跡出現(xiàn)的幻想,他迅速從背囊中掏出相機,打開閃光燈,按下快門,接下來果然出現(xiàn)了天隨人意的奇跡,老狼們跑了,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一夜驚恐!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來,他點著一支香煙。雖然已感后怕,但他沒有退路。
此后的日子,他以滿地的碩鼠為生,欣賞了神秘的壁畫,目睹了天葬奇觀,躲避了饑鷹的襲擊,并以自己的智慧結(jié)交了一個個淘金的山把頭,得以橫穿可可日西里山。
也說不清是哪一天,他終于九死一生地連滾帶爬地摸上了青藏公路,尾隨著那絡(luò)繹不絕的朝圣隊伍,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格爾木。
80天,整整80天!沒有洗臉,沒有漱口,沒有洗澡,沒有理發(fā),身上的衣服已不能遮羞。當(dāng)他以90年代回歸的野人形象出現(xiàn)在北京,出現(xiàn)在同學(xué)面前時,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全體師生都驚呆了,沒有人能相信他實踐了尋找精神“伊甸園”的偉大壯舉。
這注定是他終生難忘的一次旅程。
這注定是一次艱難無比的尋找。
他完成了嗎?他找到了嗎?那個曾經(jīng)失落的精神家園?也許他并不滿意,可他并不失望,他畢竟用堅實的雙腳在身后留下了一條輝煌的足跡。
(馬鳳彬摘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