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丁 聰
谷林先生高高瘦瘦,用《世說新語》中的話說,是“清虛日來,道心充滿”。雖然不宜以魏晉人物“雅望非?!敝惖氖煺Z輕施品藻,但也的確是心無點塵,渣滓日去,散散淡淡瘦出的一剪清
自幼愛好文史,卻情有不得已地作了一輩子財務(wù),原來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番陰錯陽差——聽了這一段經(jīng)過之后,真是不勝嗟嘆,有緣?無緣?世事果然有個“緣”字在么?不過,在退休之前的十年,到底又是一番陰錯陽差地去了歷史博物館,專意整理文獻,算是了此情緣,這一回,又似乎是個開端——整理了二百萬字的《鄭孝胥日記》,出版了一本文集;更有了《讀書》上的“谷林”和“勞柯”,不論“品書”還是“瑣掇”,都是極見風(fēng)格的文字。
畢竟還是緣分吧,連隱于市的居所,也帶著“文化”——它是華文學(xué)校的前身,與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同時,用“退還庚款”建的,學(xué)校后來的情況,沙博里在《一個美國人在中國》一書中有一段記述:
北京解放后的幾天之內(nèi),有幾個單位的代表來找我,要求我們把華文學(xué)校的房產(chǎn)租給他們,我讓他們?nèi)ネ晃幻绹寺?lián)系,他是用洛克菲勒基金創(chuàng)辦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行政管理人,也是華文學(xué)校校委會成員,他和一個單位簽訂了租約,這個單位就是后來的文化部,文化部付租金,并付給留用的老職工工資,只是到了美國從中國撤走它的外交人員,又派遣第七艦隊進入臺灣的時候,租金才停付。
這段歷史還有多少人知道?而大院早成文化部宿舍,似乎已不見昔日遺跡。據(jù)說當(dāng)年尚有若干圓明園拆除的材料,如石雕、佛像之類,遷置在此,不曾細心尋覓,不知是否尚有遺存。
大院深處一幢舊樓,樹蔭掛滿了窗子,窗前的寫字臺上,瀉下絲絲縷縷的青翠,愈見得纖塵不染的一派清靜。但綠窗對坐晤談的時候,并不多。先生雖寓居京城四十余年,卻鄉(xiāng)音不改,一口寧波話,聽起來著實吃力,而偏又是魏晉風(fēng)度式的“吉人之辭寡”,總是淺淺地笑著,并不多言,此外,也還是有意為之吧——戔戔小簡,是一葉綠窗風(fēng)景,細楷娟麗,楚楚有風(fēng)致,每令人覺得雋妙無比,便故意拋磚引玉,以期獲得一份閱讀的欣喜。
從五七干?;氐奖本?,我轉(zhuǎn)業(yè)改行,轉(zhuǎn)眼花甲,還有點“晚學(xué)”的勇氣,想從頭讀五經(jīng),可是放心難收,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終于廢然作罷,說兩件故事給你聽:我讀古文是從香煙畫片入手的。以前香煙多是十支裝,每盒有一張小畫片,有一種天橋牌,畫片是三國人物,一張曹操,翻過背,題的是“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我不知道為什么對那樣的感慨大為動心,它跟我的年歲太不相稱,居然結(jié)下不解之緣。還有一種大英牌(又叫紅錫包),畫片是列女故事,漢武帝對姑姑說:“如得阿嬌,當(dāng)以金屋貯之。”我從父親的煙盒子里積攢這些小畫片,開始我的古文課,后來有了“一折八扣”的標(biāo)點書,我用了十幾個銅子兒買了唐詩三百首,認真背誦“欲飲琵琶馬下催”。一位同學(xué)糾正我,說是應(yīng)作馬上催。我很猶疑。我覺得馬下近是,待上馬猶持酒不上,于是嘈嘈切切樂聲大作催著上馬了,如已經(jīng)上馬,放韁馳驟,還有什么催的呢?這就是我的水平,……
“水平”云云,自然是少年往事,但由香煙畫片啟蒙的故事,在翁偶虹先生的《北京談往》中也是講到的,想來它的“教化”作用,是影響了一代或不止一代的人。這是“百草園”中的另一片風(fēng)景,其中或許正藏了無數(shù)書的故事與人的故事,這一回,它又作成人與書一脈不解的因緣,以致“百草園”中的“英雄與美人”,竟成為一種對人生的追懷。
不過先生在這里詳細講述這個故事,一面是憶舊,一面仍是自謙,所謂“深藏若虛”,“有盛教如無”,不是圓滑處世,而是認認真真、誠誠懇懇地做人;正是夫子所說的“君子儒”也。
手邊一份舊剪報,大概裁自四十年代的《新民晚報》。題為“東陵瓜”,著名勞柯。以東陵侯邵平種瓜城東的著名典故起興;閑閑的文字,淡淡的筆墨,議論也不驚人,不過,結(jié)末的幾句,卻頗見精神——邵平不凡,掉了東陵侯,也能短衣革履學(xué)種瓜,種來的瓜還不壞,陶淵明不凡,拿官俸辦事,只看它同個普通的職業(yè)。他們不凡,就因為他們把原本平凡的事情平平凡凡的處理了。世人的平凡,乃因為他們把別人平凡的行徑驚為絕俗?!糁v“水平”,這也是“水平”之一吧。卻不知是不是“少作”。
先生本姓勞,“谷林”、“勞柯”,都是筆名。清代藏書家仁和勞氏兄弟,是極有名的,弟弟勞格季言尤其在考證上頗具功力。凡手校之書,無不丹黃齊下,密行細書,引證博而且精,又鐫一小印曰:“實事求是,多聞闕疑”,鈐在校過的書上面,先生的讀書、校書,與求甚解的考訂功夫,便大有勞季言之風(fēng)——“丹黃齊下,密行細書”,是形似;“實事求是,多聞闕疑”,是神似,有時甚至認真到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妥貼與否,因每令我輩做編輯的,“塞默低頭”,慚愧不已!
論藏書,自然比不得勞氏兄弟,但也還有難得的藏品。有一個四十年代編輯出版后、來被編入另冊的刊物,叫作《古今》,先生有從創(chuàng)刊到停刊首尾完整的一部,裝訂為五冊,原是解放初期從冷攤上淘得,當(dāng)時也還是很破費了的,近年曾在海王村看到,標(biāo)價已近千元,里面不少文史掌故之類的文章,雖一些作者人品不大磊落,但若不因人廢言的話,這文章還頗有可讀,一次,見先生檢出兩冊藏書,舉以贈友,當(dāng)日不便問,事后致函詢及,先生答道:“那兩本小書是《漢園集》和《猛虎集》。前者商務(wù)出版,是文學(xué)研究會創(chuàng)作叢書之一種(叢書名或有誤),是一種小開本綠色布面精裝本,只是字體較小,不宜老眼。內(nèi)收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三人新詩,人各一輯,扉頁左上角有“其芳自存”四字。買此書情景歷歷在目:那時我的工作場所在前門外,晚回東城宿舍,過南河沿東口,在鹽業(yè)銀行的門廊下有一人用舊報紙鋪地,燃一電石燈,平放著十幾本書出售,我以大約四角錢得之。《猛虎集》,徐志摩新詩,扉頁有題贈簽署:上款魏智先生,下款徐志摩三字,鋼筆字寫得挺拔有姿致,因記起海藏日記中有徐志摩與鄭孝胥約往觀其臨池的記載,有一次是與胡適兩人同去觀看……”諸如此類,不說珍品,也當(dāng)稱為雋品。只是文革中,寓所播遷,多有散失。劫余幸存,先生又常常持贈愛書的友人,也許竟沒有可以稱為“鎮(zhèn)庫之寶”的尤物了罷。
不過周作人著譯的全部,大抵十之六七,仍在藏中。我曾求借過其中的幾種,便略略聞知當(dāng)年搜索的辛勞。后來先生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寫了《“曾在我家”》,詳細講述了搜集知堂著譯的經(jīng)過,及與作者的一面之緣,瑣瑣往事,“風(fēng)淡云輕”,先生說,“然則我所絮叨的,也就煙消云散了?!钡覅s不免“心頭略為之回環(huán)片刻”——果然煙消云散了么?那風(fēng)淡云輕的什么,或已氤氳作一團,一片;其實,猶在“我家”。
先生似乎是傳統(tǒng)社會中的傳統(tǒng)人物——用董橋的話說,是“舊”,并且,“舊”得有趣——不僅接人待物,即日用起居,也都是極傳統(tǒng)的。印象中,他常年著一件中式藍布褂,不煙,不酒,口無所嗜,目無所貪。不急,不躁,不慍,不爭。我想,即使退回到兩漢,先生也不是“醒而狂”的蓋寬饒,“簡略嗜酒,不好盥浴”的劉寬,而是“為人恭儉有法度”似彭宣;不過,雖然不忘情于世事,卻仍有隱于市的大隱之風(fēng)。
過去常說讀書人,現(xiàn)在愛說文化人。所謂文化人,大約就是始終持守了一種文化精神的人?;蛘?,就成了名人;或者,并不。前者,能夠影響及于社會;后者,便只是悄然無聲地潤澤了他的周圍。文化城的北京,文化名人自不少,不名的文化人,本來也應(yīng)該很多很多(文物似也如此;譬如,那默然于著名文物之外的華文學(xué)校)。這可以說是一種無形的文化景觀吧。古有“一行作吏,此事便廢”的說法;此事,謂讀書也。讀書,原只是為了求一門高雅的謀生技藝——《顏氏家訓(xùn)》所謂“若能常保數(shù)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便是這種功利式的教讀。如此,雖大抵可以不為俗吏之類的小人,卻未必做得成君子,唯有真正鐘情于書,才能愛它不倦;即使“作吏”,仍為君子,或曰:文化人。這不像是很高的要求,但偏偏能夠做到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