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蘇
中國歷史在每一個世紀之交,總會產(chǎn)生一批偉人及思想家,他們命中注定畢生要扮演一種反省人生、洞悉時代、啟蒙大眾的思想先驅(qū)者的角色,這也許是偉人的時代性。同時,這批思想者往往多以群體面目出現(xiàn),各自代表著各種流派、主義、思潮,彼此針鋒相對,遙相呼應(yīng),群雄爭霸,這可以說是偉人的群體性。遺憾的是,絕大多數(shù)思想者并不能在他們所生長的時代實現(xiàn)他們的理想與信仰,其思想體系無法得到大眾的價值認同,他們的人生旅程無法完成自我的整合,他們既是偉大的,又是孤獨的,這就是偉人的悲劇性。
偉大的思想家總是悲劇性的。他們的思想由于超越于時代,因而是偉大的;但他們對時代、對社會、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和體察之深刻,是同時代的人們無法真正理解和認同的,更無法與之共鳴,因而他們的孤獨又總是難免。這種孤獨是一種思想者獨有的內(nèi)在孤獨,是一種偉大而深刻的孤獨。歷史賦予思想家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使得他們在孜孜探索理想實現(xiàn)之道的同時,默默品味著那份難言而痛苦的孤獨??鬃?,朱熹,王陽明,黃宗羲,王國維,……思想家的這種悲劇永遠是在延續(xù)著的。
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便又誕生了這樣一個思想家群體,嚴復(fù)、章太炎、梁啟超、魯迅、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胡適、梁漱溟、馮友蘭……,他們的文化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實驗主義、馬克思主義、民族主義、新儒家、科學(xué)主義……,把諾大的中國鼓躁得沸沸熱熱,儼然是百子爭鳴的春秋戰(zhàn)國重現(xiàn)。任何致力于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的學(xué)者似乎都無法忘情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這段特殊而有意義的時期。
我們很“榮幸”地與這批思想家群體共度中國歷史上這個特殊的二十世紀,然而也許是因為二十世紀距我們太近了(也太不平靜了),我們無法正視這代巨人的思想光輝。并不夸張地講,我們從未真正客觀、全面而深刻地估量過這代思想大師們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價值和對中國歷史全方位的影響。其實,對于中國思想與文化的深層體驗,對于中國傳統(tǒng)諸方面的認識,對于中國現(xiàn)實的敏銳分析,對于中國未來命運之把握與預(yù)想,我們要遠遠遜于前人。文明傳統(tǒng)的墮落、現(xiàn)代人性的扭曲加之各種非自然因素的干擾,使得我們后人對于本世紀初的這批偉大思想的認識、研究和理解是如此膚淺、單薄、偏頗和自以為是,可實際上,我們究竟能了解他們多少?!先人有知,定會在痛心之余,責罵我們“不孝”。
《新論語》的出版似乎是要在本世紀結(jié)束之前完成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還歷史的本來面目”的嘗試,這個由老、中、青三代學(xué)人組成的中國二十世紀思想文庫編輯委員會在試圖作承續(xù)思想體系和重建文明傳統(tǒng)的努力。這本身必將又是一次偉大而孤獨的努力嘗試。幾千年前的《論語》至今在影響著中國文明,并成了世界文化寶庫的精品,而這套《新論語》叢書因其新穎、獨特、注重思想而被譽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世紀工程”。
作為民族主義代表的魯迅,與嚴復(fù)、梁啟超、章太炎、陳獨秀、孫中山等先驅(qū)者不盡相同的是,魯迅畢生把改造國民性、重建民族魂的歷史使命感貫徹始終。他的全部作品蘊含的偉大精神與他的整個人格使之個人凸現(xiàn)出巨大的魅力。錢理群在編著《新論語——魯迅語萃》時,首次將魯迅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家來看待。錢先生認為,魯迅不僅是一位關(guān)注中國人的現(xiàn)實生存,尤其注重思考人類與個體生存困境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具有巨大批判力量的否定型思想家。在編序中,錢先生將其工作總結(jié)為將魯迅思想命題中的普遍內(nèi)容與形式從具體的歷史糾葛中“剝離”出來,并期待這種“剝離”工作有助于人們“以一種新的眼光、新的興趣、新的方法,去重讀魯迅原著,去重新發(fā)現(xiàn)過去多少被我們忽視了的魯迅思想中的普遍的超越的意義”。
胡適是一個學(xué)者,但正如他那個時代的許多知識領(lǐng)袖一樣,面對多災(zāi)多難的中國,終不能忘情于政治。但他的實驗主義的改革中國模式使他與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在思想上分途。耿云志研究胡適近二十年,通覽幾乎所有胡適著述(包括尚未公開的手稿),編著成《新論語——胡適語萃》,這既“可了解胡適思想的全貌,并進而幫助自己體會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性”以及那一種孤獨、苦澀的內(nèi)心精神世界。
陳來最初對接受《新論語——馮友蘭語萃》的編著有些猶豫,宗璞女士指名道姓地下了“命令”。在此書中,陳來稱“馮友蘭自己正是用生命來寫作,以他的全部精神生命來傳延人類永恒智慧的真心”。此書照錄了尚未在大陸公開出版的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七冊第八十一章,這是原著的最后一章,也是馮友蘭先生晚年最后一篇哲學(xué)著作,是馮氏對自己思想的發(fā)展所作客觀而平和的學(xué)術(shù)評判,從中我們真實感觸馮氏晚年的心境。
在這套《新論語》叢書第一輯中,翟秋白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很難想象他在有限的三十五個春秋中留下了百萬字的著述,涉及語言文學(xué)、教育、哲學(xué)、文化、政治思想。他的政治色彩掩蓋了他作為一杰出思想家的光輝。一位畢生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的海外學(xué)者曾對筆者談道,大陸對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等人思想的研究似乎還僅限于從中共黨史的角度,未能真正從中國思想史的角度來認識這些思想者、中共早期高級領(lǐng)導(dǎo)人、馬克思主義理論傳播者等角色兼而有之的人物其思想的價值、意義和地位。多少有點遺憾的是,丁守和在編著《新論語——瞿秋白語萃》時,最終未把瞿氏那篇爭議頗大的《多余的話》收入正文中,其實,《多余的話》對于我們?nèi)媪私怫那锇椎乃枷胙葑儾⒉欢嘤唷?/p>
馬勇研究嚴復(fù)有素,他在《新論語——嚴復(fù)語萃》中寫道,嚴復(fù)的晚年是相當孤獨和凄慘的,在落落寡歡中走完人生之路,一個率先號召學(xué)習(xí)西方的思想大師,在經(jīng)過人生的徹悟和對東西方文明的體驗之后,竟又成為傳統(tǒng)思想的堅定維護者,誕生他的搖籃最后竟成了埋葬他的墓地。該如何理解嚴氏思想背后的深層內(nèi)涵呢?一代啟蒙大師給我們留下了永遠的遺憾與懸念。
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蔡元培的名字永遠是與北大寬容、民主、自由的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像雷頤在《新論語——蔡元培語萃》中所指出的,蔡氏本人既熱愛和宣揚新文化,又珍視傳統(tǒng)文化;既堅定地為新文化辯護,又毫不排距傳統(tǒng)文化。在新舊文明“非此即彼”的“兩極思維”模式盛行一時的中國思想界,蔡氏采取“兼容并蓄”的精神和態(tài)度。然而“兼容并蓄”的思想內(nèi)涵又該怎樣理解呢?從蔡先生本身的思想體系演變過程及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氛圍來看,兼容并蓄實則源于中庸之道,實則為和為上之法則。在激進與傳統(tǒng)保守兩派對立、強烈沖突的五四時期,蔡先生的“兼容并蓄”不失為一種高明(實也無奈)的“調(diào)和”手段,尤其是能將各派人物融聚北大,基本保住了一處中國思想文化的圣地與殿堂。僅此一點,蔡先生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便功不可沒。
讀《新論語》,總感覺自己是在面對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偉人,在品味那偉大、深邃、精徹、雋永思想背后的孤獨境界;面對此,我們不禁為自己的渺小、蒼白而汗顏,我們會時時感受到一種壓力和茫然。這是一種思想巨人前的洗禮吧。
談及選編工作,魯迅自己曾說過,選本往往顯示的是選者的特色,選者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愈準確。好在《新論語》叢書的編著者都是“眼光銳利、見識深廣”的大家,各自不僅擁有許多難得的史料,都對被研究的思想家有深層的共鳴。因而可以講,《新論語》以一種新的視角為我們認識和理解二十世紀的一代思想家提供了一幅真實、深刻、完整而生動的面貌,從中,我們可以深深地去體驗?zāi)欠N為思想者所特有的偉大而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
(《中國二十世紀思想文庫·新論語》,第一輯:《胡適語萃》,錢理群編;《嚴復(fù)語萃》,馬勇編;《馮友蘭語萃》,陳來編;《胡適語萃》,耿云志編;《李大釗語萃》,許全興編;《瞿秋白語萃》,丁守和編;《陳獨秀語萃》,唐寶林編;《梁啟超語萃》,馬勇編;《蔡元培語萃》,雷頤編;《章太炎語萃》,姜義華編。華夏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