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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行血戰(zhàn)

1995-03-31 07:50杜仁和
清明 1995年4期
關鍵詞:鬼子兵張治中鬼子

杜仁和

上篇

1931年秋天的一個晚上,由于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蓄謀已久的日本侵略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占據(jù)了東北三省。這種賣國行徑激起了全國人民同聲聲討,作為國民政府委員長的蔣介石不得不宣告下野。

日本帝國主義得寸進尺,“九·一八”過后四個月另十天,便迫不及待地向上海發(fā)起進攻。駐守上海的19路軍在全國人民抗日高潮推動下,違抗蔣介石的命令奮起抵抗,于1932年1月28日深夜拉開了“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的帷幕。

淞滬槍聲一響,蔣介石立即結(jié)束“下野”,向全軍發(fā)了一道通電,言之鑿鑿,誓與日寇血戰(zhàn)到底。然而,一轉(zhuǎn)身便帶一幫人馬將國府從首都南京搬到了遠離淞滬戰(zhàn)場的洛陽。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指揮大部隊進入江西“剿共”。這種叛逆民族感情的行為,受到朝野上下同聲反詰與譴責。

在南京富貴山邊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一次總理紀念周會上,教育長張治中對著近萬名師生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講:

“愛國愛民,乃是軍人的立身之本。心中沒有國家、民族的兵士,那只是一個扛槍的機器。我,張治中,投身軍武,已經(jīng)20春秋,雖無戰(zhàn)功赫赫,卻時刻準備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報效國家,報效民眾。富國強兵,各有倚重。而我軍人,一切行為,皆應從強兵出發(fā)。一個國家,若沒有強大的軍隊,就是一塊任人宰割的肉。我曾游歷歐美,考察過法蘭西、英吉利、美利堅等國的軍事設施和防務,深有感觸。我泱泱華夏,之所以常遭洋人蹂躪,決非民眾都是東亞病夫,而是我們國家丟了強兵之道。服從,是軍人的天職,而為國家為人民而戰(zhàn),則是天職的天職。希望所有跟隨我的官兵,都是中華民族的忠誠衛(wèi)士?!拧ひ话耸伦儯俏臆娙说钠鎼u大辱,每思及此,即羞愧難當。而今,日寇又在上海挑起事端,肆意踐踏我河山,殺戮我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央軍校的全體師生們,燃起軍族尊嚴的怒火吧,我將率領著你們奔赴淞滬,與暴日決一死戰(zhàn)!”……

張治中的講話,主題是如此鮮明,態(tài)度如此堅決一掃“一·二八”以來一個多星期的沉悶,師生們心頭的壓抑,頓時化解。教育長這般說,怕是有來頭的。很可能開拔淞滬與十九路軍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令已經(jīng)在握。師生們的這種猜測,實際上錯了。

張治中的這番話,是他內(nèi)心憂憤的爆發(fā),并無任何“來頭”。在他的案頭上有一大疊寄自全國各大城市的報紙?zhí)柾?。號外上一條條套紅的通欄標題:《十九路軍向全國的通電》、《十九路軍孤軍奮戰(zhàn)》、《上海各界民眾支援抗戰(zhàn)》等,象一根根鞭子在抽打著他的良知。他今年42歲,正處在人生的成熟期,熱情勃發(fā)與冷靜思考兼而有之。系統(tǒng)、正規(guī)的軍事訓練,戰(zhàn)爭烽火與人生曲折的磨難,鑄就他一身正氣。他之所以能夠說出這番極帶個人感情色彩的話,熟知內(nèi)情的人都清楚,他張治中只要力爭(看來他非力爭不可了),就能夠帶兵去上海。因為他與蔣介石的關系非同一般。定都南京,中央軍校一開辦,蔣介石就點將要他張治中擔任教育長,縱攬培訓軍官的大權(quán)。蔣介石對張治中如此重視和深信不疑,除了張治中才能過人,還因為北伐打下武漢后,發(fā)生“寧漢分裂”,在蔣介石風雨飄搖時,張治中只身前往上海,站到了蔣一邊。從此,蔣視張為知已。

縱觀全局,張治中對蔣介石的內(nèi)心作了一番揣摩。軍事上,蔣介石雖然全力投入江西剿共,而不愿與日本交鋒,但19路軍卻讓他事與愿違?!耙弧ざ恕睉?zhàn)端一開,作為中央政府的實權(quán)人物,蔣介石是需要認真考慮的了。隨著戰(zhàn)爭的深入,光靠那一紙蒼白無力的通電,已遠遠不能平息輿論的譴責。唯有派兵,方是上策。但是,前兩年的“平漢路之役”、“隴海路大戰(zhàn)”,花了吃奶的力氣,才把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以及馮玉祥、閻錫山們降服,這才把主力推進了江西的叢山峻嶺之中,忙得連氣都來不及喘,哪有心思考慮與日本人開仗呢。而如果仍然采取四個月前“九·一八”那種不抵抗的做法,再玩一次“下野”的把戲,他的政治籌碼似乎不夠了。他的權(quán)力基礎還不牢固,他的領袖地位,在各派政治力量面前,還沒達到“口服心服”的地步。此時的蔣介石,面對淞滬戰(zhàn)場,正處在既要和又要打的兩難境地。力促他派兵支援19路軍抗戰(zhàn),并非不可能。

總理紀念周訓話結(jié)束,張治中立即給留守南京軍政部部長何應欽打電話。

何應欽這幾天的日子很不好過。國府西遷,矛盾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無論是資深的在野派元老,還是能夠說得上話的軍政要員,不是打電話,就是親自登門,要中央派兵支援19路軍。其語氣怒斥者有之,譏諷者有之……真叫他有不堪招架之勢。更有甚者,駐防京郊的87師261旅旅長宋希濂,居然率領幾卡車士兵開進軍政部大院,實行“兵諫”。這不,剛把宋希廉打發(fā)走,桌上的電話鈴又響了。一聽是張治中,心內(nèi)很是不快。別人不能體諒委座,你也不體諒嗎?湊的什么熱鬧!

張治中:“何部長嗎?我是張治中。上海的情況你當然比我清楚,無須我饒舌。前幾天的會議我參加了,但不能光打雷不下雨呀l我是問你對上海的戰(zhàn)事,軍委有什么具體的行動方案?”

何應欽對著送話器,不緊不慢地說道:“文白同志,事情你也知道,委座曾命我三次發(fā)電,要19路軍在上海避免沖突,可蔣光鼐他們就是不聽。眼下戰(zhàn)事雖在不斷惡化,但中央的軍事重點是在江西剿共,委座對上海事態(tài)又沒什么指示,你說說看,我能有什么具體的行動方案?”

誰知他的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激怒了張治中:“何部長,現(xiàn)在19路軍正孤軍奮戰(zhàn),而日軍還在不斷增兵,上海的局面必將難以支撐,我們的父老同胞正在日軍的鐵蹄下呻吟,你我都是軍人,卻在此隔岸觀火,無動于衷。試問,軍人的良知安在!“嘭”的一聲,張治中將電話摜掉,余怒未消,秘書處主任劉洪君匆匆忙忙進來遞上一只包裹:“教育長,廖夫人托人給你送來的?!?/p>

張治中接過包裹,將糊封的牛皮紙撕開后,他與劉洪君茫然不知所措,相互對視著愣了好一會。包裹里原來是一件疊得十分整潔的月白色女上衣。劉洪君詫異道:“這……這怎么是件女人的衣服?”張治中緊皺著眉頭,狐疑地將衣服抖開。一張宣紙條幅從衣內(nèi)飄落。張治中拾起一看,是何香凝手書的一首五言律詩。詩的題目:《給黃埔軍校出身的將領》枉自稱男兒、甘受倭奴氣;不戰(zhàn)送山河,萬世同羞恥;我儕婦女們,愿往沙場死;將我巾幗裳,換你征衣去。詩看完了,張治中的頭卻未抬起,反而垂了下去。羞愧?委屈?抑或兼而有之。有頃,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復將那件女上衣托捧在雙手,珍重地喊了一聲:“廖師母!”然后對立在一旁的劉洪君,說:“洪君,這首詩罵得好哇,我們該罵!”劉洪君卻為張治中感到委屈:“我不明白廖夫人為何將這首詩送給你?”張治中意會地說:“這說明我還沒有麻木,還能聽得進去這樣的罵聲。”說著他抬手向遠處一指:“我為什么將校門外的那條馬路起名黃埔路,就是為了黃埔精神在此延伸、繼

續(xù)??墒乾F(xiàn)在,眼看著日寇在踐踏我們的大好河山,殘殺我們的民眾,你我都是軍人,吃的是民眾的飯,穿的是民眾的衣,強盜來了,我們卻不能挺身而出,保護民眾,我們還算什么軍人?我還算個什么軍校教育長?!這首詩罵得好,它促使我盡快到上海與日寇血戰(zhàn)。洪君,給洛陽委座直接發(fā)電,就說我張治中請求委座發(fā)兵,若再延宕,社會輿論無法交代?!闭l知劉洪君卻說:“我正準備告訴你,軍政部給各地請纓部隊發(fā)了電文,稱請求抗日各軍,在沒有得到軍政部之命而擅自開拔者,雖意出愛國,仍須受抗令處分。電文在我上樓之前剛剛收到?!睆堉沃衅炔患按卣f:“那行呵,你馬上備車,我去軍政部?!?/p>

軍政部大院。張治中下了轎車,徑直走進何應欽辦公室。何應欽是個軍人兼政客,城府很深,表面隨和,骨子里卻奸猾刁鉆。見到張治中冒然闖入,臉上雖有不快,但立即被微笑掩飾:“喲,文自來啦,坐,坐坐?!睆堉沃锌吹贸鰜?,他這是在與我虛與委蛇,便單刀直入:“何部長,據(jù)說軍政部給各地請纓部隊下了警告令,不準到上海抗日?”何應欽解釋道:“不是不準,而是要得到中央的準許,這也是委座的指示嘛?!彼帜贸觥拔眮淼謸?,可張治中偏不買這個帳;“我想知道,中央的意思是不是要上海變成東三省?”這話也只有張治中敢說,張治中也只有自己的情緒過于激動時才說這樣話。何應欽臉色難堪地說:“文白同志怎么這樣說話!目下確實沒有合適的部隊派往上海嘛?!睆堉沃杏直七M一步:“87師和88師就在南京賦閑?!焙螒獨J又說:“87師還沒有師長,而即使派這兩個師去上海,總還要有個人來統(tǒng)一指揮吧?”張治中似乎就在等著,這句話:“我正為此而來請命的,沒人指揮我來指揮,如何?”何應欽一愣,心想,江西剿共,你不向前,賴在軍校教書;上??谷?,你卻一反常態(tài),連著逼我發(fā)兵,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認識似地將張治中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若有所思地說:“好吧,我給委座發(fā)電?!?/p>

19路軍的有效抵抗,使遠在洛陽的國民政府感到難堪。一個泱泱大國的首腦機構(gòu),面對一個小小島國的局部進犯,便亂了方寸,失了主張,倉皇出逃,這將給歷史留下笑柄。國府的成員們正在尋找下樓的梯子時,何應欽請求發(fā)兵的電報到了。蔣介石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感激地說:“應欽善解人意呀!”殊不知這正是你要補鍋他要鍋補。

津浦鐵路的終端浦口,站臺內(nèi)外,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林立著荷槍實彈的軍警、憲兵。“嗚——”遠方,傳來了火車汽笛的長鳴,這長長的汽笛聲,將留守南京、前來迎候國府還都的軍政要員,統(tǒng)統(tǒng)喚出了候車室,涌上月臺,恭候蔣介石等人的歸來。張治中也在其中,但他的心情跟別人兩樣。他還不知道向上海發(fā)兵之事已定,急于要見到蔣介石,面陳發(fā)不發(fā)兵的利害得失。

列車進站剛停穩(wěn),張治中即先行上車。他的這一舉動,引起身后一陣竊竊私語。車廂內(nèi),蔣介石靠在鋪著虎皮褥子的藤椅里,還未起身。宋美齡從紫色的沙發(fā)里剛剛站起,將那只精制坤包拎在手中,還未動步,張治中就進了車廂,問候道:“委座、夫人一路辛苦了!”宋美齡淡淡一笑:“文白,你好性急呀,我們還未下車你就上來了,怕不是為了迎接我們的吧?”張治中立即明白,何應欽真的發(fā)電了。宋美齡的這句假意嗔怪,使張治中心中踏實了許多,連忙接上宋美齡的話:“哪里哪里。”但是,向上海發(fā)兵一事畢竟還沒有得到確切信息,他將目光投向蔣介石,察看蔣有什么反應。這時,宋美齡那甜脆動聽的聲音又飄送過來:“恭喜你呀,你馬上就要榮升了?!彼蚊例g還想說什么,被蔣介石的手勢制止住了。張治中立即意識到蔣介石還在動搖,還未下最后的決心。蔣介石說話了:“文白同志,淞滬戰(zhàn)事,究竟如何對待,我還沒有最后想好?!惫徊怀鏊?。張治中馬上接茬:“上海的局勢著實令人擔憂,19路軍單獨抵抗,孤軍決不能持久,必須予以增援。同時,黨內(nèi)的反對派也趁機說三道四,爭取民心。中央再按兵不救,正中其下懷。我想,這對委座及中央是百害而無一利的?!薄叭镣獗叵劝矁?nèi),我何以要這樣提?這是中央對整個局勢的總方針,我的主要精力是用在國內(nèi),具體地說,就是江西?!睆堉沃杏謴牧硪粋€角度尖銳地指出:“但是現(xiàn)在整個民眾的情緒是對日本的抵抗,應該引起重視?!闭f著就從身邊的公文包里拿出何香凝的女衫及贈詩,放到蔣介石面前的茶幾上:“這是我昨天收到的?!彼蚊例g湊過來,同蔣介石一起閱詩。宋美齡看過后,即敲起了邊鼓:“這首罵男人的詩倒是痛快淋漓呀。如此說來,我也要換上軍裝去抗日了?!睆堉沃形⑿︻h首,蔣介石平板的臉上毫無表情,稍稍抬了一下頭,朝張治中瞅了一眼后,說:“何香凝這些人就會瞎起哄。什么‘不戰(zhàn)送山河?她曉得什么?去年的‘九·一八也好,眼前的‘一·二八也好,都不是一個孤立的領土主權(quán)問題,它牽涉到整個的國際斗爭形勢。我們最大最危險的敵人,就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赤共運動?!拧ひ话耸录覟楹蜗铝顝垖W良不要抵抗?那是讓日本人去牽制蘇聯(lián),懂嗎?文白同志,我們考慮問題要有政治頭腦,不能單純軍事觀點!”然而張治中卻有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作為一國之首領,一切都要從本國的利益出發(fā),揣度本國民心之所向,這才是最大的政治。”蔣介石臉露不悅之色:“在有些問題上,文白,你同我是有差距的,這不太好。要向陳誠、顧祝同他們學學,淞滬戰(zhàn)事,美、英、法已有了一個總體協(xié)議。”張治中兩手一攤說:“可日本人并未買帳,仍在不斷增兵?!薄拔視缘玫摹K晕覀儚穆尻栚s回來,馬上開一個會,把發(fā)兵的事宜敲定下來?!甭犃诉@話,張治中徹底放心了,右臂向外一伸:“委座、夫人下車吧。”

蔣介石回到南京的第二天,就舉行了最高軍事會議。會上,蔣介石說:“諸位應當明白,我不是怕?lián)豢谷盏淖锩?,才作出淞滬抗?zhàn)的決策,而日本人的野心越來越大,氣焰越來越囂張,已經(jīng)到了使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同時,諸位還應當明白的,造成今天這種局面,主要是19路軍不聽指揮。而有人想把責任推給我們,真是無稽之談。現(xiàn)在去滬作戰(zhàn),不是想洗刷什么,也沒什么可洗刷的,我們是為維護尊嚴而戰(zhàn)。最后,我想請諸位明確的,淞滬之戰(zhàn)不論在我在日,都是一種局部沖突,不要以此干擾攘外必先安內(nèi)總方針?!备皽鲬?zhàn)的實質(zhì),蔣介石不明說,但在座的人心中都清楚:平息輿論,僅此而已。蔣介石的眼光朝會場掃視了一周,覺得大家已無異議,就對主持會議的何應欽說:“何部長,你把兵員的調(diào)配具體布置一下吧?!焙螒獨J站起身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托著公文夾,照本宣讀:“擬將京滬、京杭兩線的87、88師組成第五軍,由張文白充任軍長兼88師師長。另外,抽出軍校的教導總隊及獨立炮兵第一團的山炮營,歸五軍統(tǒng)轄,抵滬后由19路軍總指揮蔣光鼐統(tǒng)一調(diào)遣?!焙螒獨J讀過之后,蔣介石偏過頭對坐在身側(cè)的張治中問道:“文白同志,你看如何?”張治中站起身,一個立正,激動地說:“感謝中

央的信任,此番去滬,惟效命疆場,決不辱使命!”

受命第二天,張治中就將軍部組成人員配備完畢,作戰(zhàn)器材、通訊聯(lián)絡及交通工具等亦在緊急調(diào)配之中。接著召開師、旅長會議,決定明天出發(fā),并電告了蔣光鼐。這一切安排停當后,張治中覺得還有件事需要妥善安排,于是他向外打了一個電話。半小時后,他的摯友陸福廷匆匆趕來。一見面陸福廷就帶一點責怪的語氣說:“我還以為你不找我了呢!”“我要到上海去,你聽說了?”“這么大的事我能沒聽說?我就在想,你會不告訴我?就算你把我忘了,我也要找你談談呢?!眱扇诉M了會客室,張治中為陸福廷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到沙發(fā)旁的茶幾上,然后坐到陸福廷對面的一只鋪著軟墊的方凳上,打算將自己想到的那件事向陸福廷交代?!罢夷銇硎恰闭l知,他一開口就被陸福廷打斷:“你要我辦的事我知道,等會談,你先聽我說?!闭f著,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便對張治中批評起來:“不錯,在保定軍校的同學中,我最佩服的三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你了。你憂國憂民,胸懷大志。作戰(zhàn)勇敢,一上戰(zhàn)場,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可那是青年時代的事了,而今你已人到中年,又處在軍事教育長的位置,上海的戰(zhàn)事如何考慮,上有中央,下有軍政部,赴滬作戰(zhàn),無論派誰,也輪不上你的。這種事別人躲都躲不及,你卻主動請纓!……唉,沒想到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摔打、磨難,你還是這么容易沖動?!睆堉沃行πΓ骸斑@怎么是沖動呢?我跟你不同啊,你在交通部門可以只管你的交通,不問別的。我現(xiàn)在還穿軍裝,是個軍人。即使是在這個位置,仍然是教育學生們怎樣打仗。此次赴滬,是職業(yè)習慣。說得高尚一點,是軍人的良知驅(qū)使。”陸福廷反駁道:“但是,我看你對江西的戰(zhàn)場卻抱著一種消極的態(tài)度,作為軍人,這又怎么解釋呢?”“江西戰(zhàn)爭與上海的戰(zhàn)爭是兩回事。你是清楚的,保定畢業(yè)后,我參加了國內(nèi)難以計數(shù)的戰(zhàn)爭,幾乎打遍了黃河以南的半個中國,打出了什么名堂?結(jié)果是越打越糟,越打民眾越遭殃。我有個體驗,對內(nèi)要爭取和平,對外堅決抵抗,惟如此,國才能富,民才能安?!拧ひ话酥螅腋由盍俗约旱捏w驗?,F(xiàn)在,從根本上威脅中國生存的,不是別人,而是日本。我們再不奮起抵抗,將會做亡國奴的?。 薄皩Υ虾5木謩?,委員長的態(tài)度,我想你比我清楚。你去了之后,他是不會再多派一兵一卒的了,恐怕要步十九路軍的后塵——孤軍作戰(zhàn)?!霸霾辉霰撬氖拢沂潜M我軍人的天職,為國家主權(quán)而戰(zhàn),為民族尊嚴而戰(zhàn)!”張治中說得有些激動,陸福廷顯然受到感染,他不再反駁了,凝目注視著張治中,贊許地頷首。有頃,他十分關切地說道:“你到上海必將要有惡戰(zhàn),你心理上一定要有充分的準備。作為你的好友,我不得不多想一些?!睆堉沃懈屑さ攸c點頭,動情地說:“這是一次反抗強暴的民族戰(zhàn)爭,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對外作戰(zhàn),我做了犧牲的準備。一個軍人首先要具備的,就是犧牲精神,而犧牲精神又必須先從高級將領做起。此次赴滬作戰(zhàn),我以為犧牲是正常的,生還倒是意外的了?!薄澳愕男那槲液芾斫?,不過,你的家事也應該作妥安排。”“把你找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夫人是個鄉(xiāng)下婦女,孩子都小,我當然要在出發(fā)之前有個交代?!庇谑牵瑥堉沃袑⒆约旱摹昂笫隆迸c陸福廷進行了具體商談。

晚上,治中寓所里,所有的窗戶都透出明亮的燈光。張治中正與全家共進晚餐。孩子們雖小,卻顯得很懂事,一個個默不作聲,低頭扒飯。夫人洪希厚,一碗飯端在手中,想吃又吃不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幾次欲言又止?!霸趺?,你不舒服?”張治中故意地問。此時此刻,他何嘗不知道妻子在想些什么。洪希厚苦笑了一下,索性放下碗,將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聽人講日本人厲害得很?!彼膫€孩子瞪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張治中又問道:“你害怕?”洪希厚搖搖頭:“那倒不是,跟你這么多年,槍聲炮聲也聽慣了,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孩子們都還小,你萬一……”洪希厚把最擔心最不敢說的話,到底給說了出來。孩子們的嘴巴停止了嚼動,廳堂里一片寂靜。張治中深深嘆了一口氣,將四個孩逐一地凝視了一番,既是對妻子也是對孩子們說:“我會安排好的?!蓖聿驮趹n郁的氣氛中結(jié)束。張治中草草抹了一把臉,戴上軍帽,準備出門。為了明天出師順利,有些事還需要進一步落實。誰知夫人又向他提到四弟張文心。她聽說文心也要去上海,很是心疼。文心是她一手撫養(yǎng)大的,對他有母親般的感情。

那還是張治中在武昌陸軍軍官預備學校畢業(yè)不久,1915年的隆冬,他的父母親在10天之內(nèi)先后去世,他從見習的軍營中請了假回家奔喪,安置后事。二弟三弟年齡稍長,分別介紹出去,或參軍或幫工,唯獨四弟文心太小,只有八歲。張治中回部隊后,23歲的少婦洪希厚就帶著小文心在家中苦熬,支撐著張家的門戶。如今文心已當了教導總隊總隊副兼二營營長。教導總隊被調(diào)出隨丈夫開赴上海。她知道什么叫“軍令如山”,文心是非去不可??墒切值芡瑫r前去跟日本人拼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心情沉重得不敢開口。張治中抬起頭盯住夫人:“你意思是文心可以不去?”“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能不能把他留在你身邊,兄弟倆有個照應?!比绻莿e人對他說這話。他會狠狠批評一頓的。但面對夫人的這種請求,他覺得不亞于一位母親為兒子請求。看來,夫人也掂出這次去上海是非同尋常的了。他想,只有打消夫人的顧慮,才能使自己的思想沒有任何負擔,徹底的輕裝上陣。他端起一把椅子,恭敬地放到夫人身邊:“你坐下。”夫人不解地坐到椅子上。張治中在廳堂來回踱步,想著如何開導夫人。稍頃,他停住步子,對夫人說道:“這次去上海,將士萬眾,誰沒有父母親人。假如我們都害怕日本人,不去把他們趕走,我們就要亡國。國家國家,沒有國哪有家呢?”夫人解釋道:“我不是不讓文心去……”她的話被張治中打斷:“你的意思我懂,是想讓我將文心留在我身邊,盡量靠后,上了前線等于沒上前線。你要知道,仗一打起來,是不分前方后邊的。再說,我若帶著這種私情去打仗,仗是打不好的。我把內(nèi)心話告訴你吧,這次去上海,我已做好最壞的準備。文心也應當如此。你,也應該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狈蛉艘粍硬粍拥刈谝巫由?,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她在強忍著。她抬起頭來看著張治中,十分理解地點了一下頭。張治中給她遞過手帕。她順從地接過手帕,揩干了淚水,站起身,平靜地對張治中說:“你去吧。”張治中收起夫人遞還的手帕,快步走出家門。

南京和平門車站,是個不被常人注意的小站。1932年2月16日,這里發(fā)生了不同尋常的一幕。那種大戰(zhàn)在即的氛圍,籠罩著小站內(nèi)外,抬眼望去,到處是奔忙著的全副武裝的軍人。載重汽車隆隆開來,將裝滿作戰(zhàn)指揮所需的各種器材的箱子卸到月臺上,旋即又被抬進專列的車廂。幾十門大炮,炮口向天,整齊地排滿了五節(jié)車廂。車站門前的廣場,不斷有轎車馳來,那些躬身從車內(nèi)鉆出的,都是京

都黨政軍各界要員。凡是在京與張治中有過交往的各界人士,都匆匆趕來為他送行。出發(fā)時間定在九時,八時蔣介石宋美齡夫婦移步張寓與張治中話別。他們兩家都住在軍校里邊,是鄰居。蔣介石對張治中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并派出他自己的專車送張治中夫人及孩子前往火車站。8時30分,張治中的轎車在前,蔣介石的專車在后,一會兒就上了中央路。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來了!”擠在車站廣場等候的人們停止了交談,一齊朝中央門方向望去。一前一后,兩輛轎車從鋪著黃沙的路面上“剌剌”地駛進廣場,當張夫人同四個孩子從蔣介石的車里出來時,人們的眼睛露出了詫異。張治中下車后,理了一下黑絲絨斗篷,朝面前送別的人群緩緩環(huán)視,眼睛里充滿激情,他的右臂沉沉地舉起來,五指并攏,與帽沿平齊,向眾人表達了軍人特殊的感激之情。禮畢后即向候車室走去,拎著牛皮公文包的副官劉洪君及張夫人和孩子跟在身后。眾人自然地閃開一條通道,待他們走過,一齊跟著進了候車室。一百多人的送行隊伍,將候車室占去大半。四周雖備有簡易木椅,卻無一人坐下。張治中面朝大家,摘下軍帽,托在左手,聲調(diào)激揚地說;“承蒙諸位,冒著清冷趕來為我送行,治中備受鼓舞,非常感謝!”說著深深彎下腰,向大家致以鞠躬禮。禮畢戴上軍帽,繼續(xù)說道:“為維護國家尊嚴,捍衛(wèi)民族生存,此番赴滬,誓與暴日決一死戰(zhàn),即使馬革裹尸,也在所不辭?!彼谌巳褐猩宰鲗ひ暫蠛暗溃骸案M⑿?!”陸福廷聽到喊聲走近張治中,張治中從劉洪君手中拿過公文包,取出一只大信封遞給陸福廷說:“福廷兄,這是我個人以備萬一所作的安排。就,全權(quán)托付于你了?!标懜M⒔舆^信封,從里面抽出一紙展開,“遺書”二字赫然在目。兩人昨天雖作過詳談,張治中對陸福廷也作了口頭囑托,但未想到他竟然如此認真。陸福廷抬頭望著張治中,不知所措地喊道:“文白你——”候車室猶如空無一人,聽不到一丁點聲響,所有的人全都雕像一般凝視著張治中,眼神里綻放出一種高山仰止的神情。站在張治中背后的夫人,抱著最小的女兒,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三個大孩子依偎在她身邊。氣氛很是悲壯。臨行前在親朋故知面前,披露自己視死如歸、舍生取義的心跡,不由人不聯(lián)想到民族脊梁。張治中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接著對大家說道:“諸位的心情不必過于沉重,還望面帶微笑為我壯行。但愿凱旋歸來,我們暢飲勝利美酒。再見吧!”說完伸出雙手,與眾人一一握別。在一片“保重!”“視您凱旋!”……的道別聲中,張治中走上月臺。車門前,張治中撫摸著夫人懷中孩子的頭對夫人說:“家里的事就全交給你了……我若有個三長兩短,福廷兄會作好安排的。你知道的,他與我生死之交,一切都沒有問題。”陸福廷接過話頭對洪希厚說:“弟媳你盡管放心,文白交代的事,我都視作比自己的事重要?!狈蛉肆髦蹨I點頭。張治中正欲上車,大兒子一真突然奔上前來,拽住張治中的胳臂:“爸爸,我要跟你去!”張治中苦笑著,抽出手臂,拍拍兒子的頭:“好兒子,你還小,等你長大了,爸爸一定讓你去?!薄傍Q——”車頭傳來汽笛長鳴,張治中踏進車廂,車輪緩緩轉(zhuǎn)動,站臺上出現(xiàn)了樹林般的手臂,忘情地揮擺著。大女兒素我看到爸爸離自己越來越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聲喊道:“爸爸!你一定要回來呀!”車輪的旋轉(zhuǎn)正在加速,漸漸遠去的張治中,聽到女兒的呼喊,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摘下軍帽,向月臺上的人群揮舞。

鐵路:滿載士兵的軍列,由西向東,呼嘯而去。公路:篷布卡車,一輛接著一輛,自西向東,車輪卷起的塵土,沿途的上空形成一條黃色巨龍彎曲向前游動。車上所有的士兵。無不斗志昂奮,情緒飽滿,眸子里神采飛揚。當一種行為順應民心,就會在行為者的心中升起崇高感,神圣感,從而威武不屈。第五軍奔赴淞滬,就是環(huán)裹在這種威勢的氛圍里。

2月16日晚,張治中到達南翔,在蔣光鼐處接受防務后,便將軍部移駐劉行鎮(zhèn)。

中篇

上海虹口公園的近側(cè),有座天藍色的建筑,先前是日本海軍俱樂部,而今卻是日軍的作戰(zhàn)指揮部。這里的指揮官,既不是開戰(zhàn)之初口出狂言“四個小時占領上?!钡鸟v滬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官鹽澤幸一,也不是后繼者第三艦隊司令野村了,而是剛來三天的日本陸軍中將植田謙吉。植田隨身帶來了他的第九師團及久留米旅團,使滬戰(zhàn)日軍由6000一下子上升到30000,增加了四倍。還有,60架轟炸機。70門野炮和45艘軍艦,均受他直接調(diào)遣。難怪他躊躇滿志,趾高氣揚。在來上海的路上,面對一望無際的大海盡頭,那顆冉冉升起的紅日,他心潮澎湃,沒料到在自己半百之年,還有一個巨大的輝煌在等待著他。當運輸艦急急闖進中國第一大河的入??跁r,他站在甲板上,看到遼闊富饒又神秘的大陸,便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贊嘆:“要哂!”他今年剛好50歲,再過一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他要速戰(zhàn)速決,用勝利的狂歡來慶賀自己的50大壽。他受過嚴格的軍事教育,對世界各國的戰(zhàn)史,均有習研。尤其對中國的古代軍事著作,如《孫武兵法》、《孫臏兵法》更是愛不釋手,還出版過兩本軍事著作。他不茍言笑,不善交際,之所以能平步青云當上中將師團長,主要是他整軍有術,帶兵有方。武士道是他整軍的最高原則,其手下士兵被訓練成了機器人,卻備受軍界上層的青睞。此刻,植田兼吉在指揮室里對著小圓鏡,一邊精心修剪他的仁丹胡髭,一邊聽收音機。收音機里在播送上海各界勞軍新聞和中國政府增兵上海的消息,并全文播發(fā)張治中將軍《告全軍將士書》。植田連忙收起小圓鏡,凝神諦聽。他越聽眉頭皺得越緊,臉上像落了一層霜,上下牙在使勁地磨著,太陽穴電擊一般跳動。尤其是當中的一些言詞,更使他無法忍受。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是我們?nèi)珖恢碌暮袈?,一致的要求,一致的決心……治中個人,誓與我軍將士共患難,同生死……深望我軍將士,人抱必死之心,以救國家,以救民族。假如日軍猶有一兵一卒留我國內(nèi),我們的責任即未完成。反之,我們?nèi)缟杏幸槐蛔?,必與敵人拼命到底!”“啪!”他使勁關掉收音機,大聲地喊道:“中島!”聲如炸雷。少將中島一四郎是植田的副手,聽見喊聲,立即從隔壁房間大步走進植田的指揮室。植田:“張治中的情況搞清楚了?”植田兩眼逼視著中島。中島迅速打開公文夾,念道:“張治中,男,1890年10月27日生于中國……”植田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中島君你我難道連張治中的性別、國籍都不清楚了嗎?”本來中島在植田面前就覺得自己愚笨,現(xiàn)在被這么一挖苦,就更不知所措。植田突然問:“張治中是安徽巢縣人?”中島又打開公文夾找了一小會答道:“是安徽巢縣?!敝蔡锶粲兴嫉刈匝宰哉Z:“他與丁汝昌可算是同鄉(xiāng)啊,難怪他如此仇恨日本,來者不善?!?8年前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國海軍的創(chuàng)始人丁汝昌在最后失敗之際,以身殉國于劉公島。植田想,丁汝昌的行為對后來的張治中一定有影

響,此人決不是等閑之輩,但要來找我植田兼吉報仇雪恨,那就太不自量力!

如果說,植田謙吉對張治中的出現(xiàn)感到突然,那末張治中對植田的到來同樣感到意外。植田13日到達上海,統(tǒng)帥侵滬日軍,未知中國援軍主帥是誰。張治中13日到浦口力勸蔣發(fā)兵,他只知道日軍的指揮官野村是自己的對手,可當他第二天接受軍長任命時,方知道野村已下臺,換上新對手植田謙吉。他不得不趕緊與劉洪君等人對植田作一番研究。張治中了解到植田在日軍將領中名聲顯赫,此番來滬還帶來一個師團和一個旅團,還配備了許多重武器。日軍總兵力和武器裝備都大大超過第五軍和十九路軍之和。毫無疑問將會發(fā)生一場殊死惡戰(zhàn)。然而,他更清楚,他率領的是一支反抗侵略的正義之師。實力稍遜于敵,但士氣高漲,個個同仇敵愾,人人視死如歸,兩軍相逢勇者勝,何況又是在本土作戰(zhàn),得到廣大民眾的鼎力支援,這是最大的優(yōu)勢,打敗植田是可能的。張治中懷著必勝的信心來到劉行鎮(zhèn)。

劉行鎮(zhèn)自“一·二八”以來,鎮(zhèn)上的富裕人家已先后搬走了,較大的商行也都歇業(yè)關閉,剩下的都是些小商小販,還有那些既不富裕又無親友可投靠的居民。日本人的炮聲驅(qū)散了小鎮(zhèn)的溫馨和平靜,使它處于半癱瘓的狀態(tài)。到了2月16日這天下午,小鎮(zhèn)忽地熱鬧起來了,街頭巷尾,穿戴整齊的中國軍人,穿梳不停;居民的天井,伸出了神秘的無線電天線;向四周架出去的有線電話線,象繃緊了的神經(jīng),充滿無限的活力。張治中的指揮室,設在鎮(zhèn)公所后面的廳堂。當作戰(zhàn)參謀將上海市區(qū)及西北郊區(qū)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掛上墻壁之后,張治中手中的那支紅藍兩色鉛筆,便開始運作起來。按照總指揮蔣光鼐的總體部署,張治中負責左翼,具體防線是由江灣北端經(jīng)廟行鎮(zhèn)沿蘊藻浜至吳淞西端;并抽出一部沿長江南岸的獅子林炮臺南北閘洞亙川沙口、瀏河口,楊林口,七丫口擔任警戒。兵力配備:88師(師長俞濟時)擔任由江灣北端經(jīng)廟行鎮(zhèn),周巷至蘊藻浜南岸防線。87師(張治中自兼師長,王敬久任副師長)的261旅(旅長宋希濂)擔任胡家莊沿蘊藻浜北岸經(jīng)曹家橋至吳淞西端防線,軍校教導總隊(總隊長唐光霽)之一部,負責沿江警戒。余部作為機動。另外,吳淞、寶山,獅子林要塞地區(qū)司令譚秀啟、翁照垣也劃歸左翼的張治中指揮。

張治中的目光在地圖上將自己整個的作戰(zhàn)陣勢瀏覽了一遍。在植田的正面,擺上了一個半師,心里說,夠你植田受的了。18日下晚,中國第五軍各師、旅、團分別抵達各自陣地,完成了血肉與鋼鐵撞擊的準備工作。

19日中午,植田謙吉一行,來到自己的前沿陣地,他用望遠鏡將中國軍隊陣地的前前后后仔細觀察了一遍,然后把望遠鏡遞給了身旁的中島:“中島將軍,你也看一下吧,明天就看不到了?!敝袓u接過望遠鏡,疑惑地問道:“將軍,你這是什么意思?”植田不答,只是說:“你看吧?!敝袓u舉起望遠鏡,看了一遍中方陣地后,植田問道:“看到了些什么?”“看到了正在構(gòu)筑工事的中國士兵?!薄安唬魈焖麄儗⑹且欢讶怙??!庇谑牵蔡镎f了他的攻擊方案“中央突破,三面開花”的中央突破選中的就是88師防線的中段廟行鎮(zhèn)。拿下廟行后,向左、右、前三方同時攻擊。

20日拂曉,植田的攻擊開始。當?shù)谝话l(fā)炮彈帶著刺穿耳膜的尖嘯飛來時,廟行鎮(zhèn)南端一戶農(nóng)舍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迎著東方熹微的曙色,走出來一個豆蔻年華的擔水姑娘,大紅圍裙,粉紅色的頭帕,似一朵盛開的玫瑰,將早春的江南原野映襯得格外美麗。當姑娘走下河邊石階,將兩桶澄碧的河水,挑起走上河岸時,在離她50米的戰(zhàn)壕里,一名中國士兵向她發(fā)出了一聲“臥倒——”她卻木然猶豫著?!斑旬敗币宦暰揄?,在少女右側(cè)三米的地方爆炸,只見那大紅圍裙火焰一般向上一躥,接著隨同少女一起倒伏在地;挑在扁擔兩頭的水桶,在她倒下去的同時,砰然砸地傾倒。少女身上噴出的熱血,融入兩桶河水中,從河岸又淌回清澈見底的河水中,血色在不斷地擴展、淡化。那名喊她臥倒的士兵,縱身躍出戰(zhàn)壕,貓著腰飛快地跑到她身邊,將她背起,迅速跑回自己的戰(zhàn)壕,小心翼翼地把她平躺在地上。少女上衣和圍裙被彈片鉆了許多洞,全身似乎都在流血。原先那張俏麗雅嫩的臉,現(xiàn)在卻是血肉模糊,惟有那兩只眼睛還在睜著,用驚恐的眼神,望著蒙蒙的天宇。戰(zhàn)壕里的士兵紛紛聚攏過來,少女的血點燃他們心中的怒火。他們的排長,單腿跪地,伸出顫抖的右手,慢慢地輕輕地將少女的眼睛抹閉,讓她永遠不要看到這可怕的世界。士兵們再也忍不住了,任由眼淚奪眶而下。排長站起身,環(huán)顧一下身旁的士兵們,說:“不要哭,都把眼淚給我留著,當成子彈,準備還擊!散開!”話音未落,又一發(fā)炮彈落到他們戰(zhàn)壕前沿。

第一發(fā)炮彈的爆炸聲傳到劉行鎮(zhèn),張治中已經(jīng)起床,他意識到日軍開始進攻。他迅速拿起電話:“俞師長嗎?敵人進攻前的炮火準備已經(jīng)開始,估計你廟行陣地是重點目標,將承受不少于2000發(fā)炮彈的轟擊。你們要沉得住氣。有什么事十分鐘之后再打電話?!狈畔码娫?,就朝正在穿衣的劉洪君說:“劉副官,日軍炮火一停,步兵接著就會發(fā)起攻擊,快將我的電話向前延伸500米,那塊坡地上面有個半人深的土坑,我要到那里去直接指揮。”劉洪君勸阻說:“那太危險了,在這不是同樣能指揮嗎!”張治中眼睛一瞪:“我要直接觀看前線情況!”說著拿起望遠鏡大步朝外走去。劉洪君朝通信處大聲喊道:“快將電話跟到軍長身后!”說完就無可奈何地搖頭,自言自語道:“沒辦法,一聽到槍炮聲就生死不顧?!?/p>

植田謙吉炮擊廟行鎮(zhèn)動用了70門野炮,45艘軍艦上的火炮,一齊向廟行一帶轟擊,40分鐘發(fā)射了5000多發(fā)炮彈。頃刻之間,墻倒屋塌,雞飛狗跳,黑煙滾滾。大片的綠油油的冬小麥被炸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連水塘里的魚,也全被炸死,白花花的一層漂在水面上。廟行鎮(zhèn)及周邊村莊的房屋三分之二以上。被毀,5000多平民百姓頃刻間死于非命。植田一伙魔鬼一手制造的廟行“八級地震”,這猝然降臨的災難,死了的無聲,活著的無淚,受傷的也不呻吟。他們神經(jīng)變得呆滯,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在炮聲停歇之后的好長時間里,廟行鎮(zhèn)上一片死寂。

幸存者看著房屋在燃燒,卻沒有一人前去撲救,麻木地望著沖天的大火,吞噬著自己用辛勞營造的棲息之所。在各類價值的對比中,無疑的是生命最高,而當生命如此實在地面臨著死亡時,對其他一切價值的喪失,都將是無動于衷。戰(zhàn)爭是殘酷的。植田謙吉及其侵略日軍卻無端地制造了戰(zhàn)爭的殘酷之最。

在88師陣地上,爆炸聲響成一遍,但日本炮兵始終無法把幾千發(fā)炮彈準確無誤地傾瀉到那條充分利用了地形地物構(gòu)筑隱蔽的壕溝里,達不到對中國男人的狂吻,倒是給趴伏在戰(zhàn)壕里的中國士兵,潑灑了厚厚的一層塵土,使之與戰(zhàn)壕混為一體,化成一色。只有近前去仔細觀察,才會發(fā)現(xiàn)塵土中閃爍著兩道亮光,那是眼睛和他們腋窩伸出的刺刀尖。這

些渾身冒火的中國士兵,只要張治中一聲令下,立即變成無數(shù)支憤怒火箭,將來犯之敵全部化成灰燼,為廟行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和幸存的父老鄉(xiāng)親討還血債。

現(xiàn)在張治中的手的確攥得很緊很緊。在那塊坡地上的土坑里,他在望遠鏡中觀察了日軍瘋狂炮擊廟行的慘景時,他那扶著望遠鏡的左手,狠狠地朝土坑沿上拍擊下去,五指摳出一撮泥土緊緊地攥在掌心,這撮原本松散的泥土,到后來竟變成了石蛋似的泥團。

植田滿以為5000余發(fā)炮彈已使中國軍隊變成了燒焦的肉餅,廟行也成了焦土。于是,他以大人讓小孩上街去玩的口氣向中島下達出擊令:“讓部隊去吧?!?/p>

張治中身后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叮鈴鈴……”他放下望遠鏡,拿起聽筒。

電話里傳來了88師師長俞濟時的聲音:“軍長,日軍計有10000人向我陣地涌來。”張治中對著話筒:“好,等靠近了再打,要狠,要最大限度消滅他們!”在他放下電話的同時,將左手中的泥蛋朝鬼子進攻的方向使勁砸了出去。

88師指揮所設在一個近兩米深的掩體里,上面用碗口粗的樹干并列排放了兩層,樹干上面又堆了一尺多厚的土,相當堅固。師長俞濟時正緊張地趴在觀察孔前,兩眼不眨地對著望遠鏡。只見鬼子蝗蟲般密麻麻在近一公里的寬度上朝廟行翻涌而來。鬼子兵像機器人一般,端著槍,腳步聲齊刷刷的,進攻猶如閱兵,逢塘過塘,逢溝過溝,始終保持著一條直線,不停頓不猶豫不拐彎不斜視。上萬人的進攻陣勢,如此這般,甚為壯觀。站在俞濟時旁邊的參謀長,早已接通了各旅團的電話,他將話筒貼在左臉頰,嘴巴對準了送話器,只待俞師長口中蹦出一個字:“打!”他就能將這個字在轉(zhuǎn)瞬之間,化為全師所有的槍口噴射的火光。俞濟時注視著鬼子兵不斷地向我方陣地靠近,靠近……當鬼子到達他心中最后的界限時,猛然回過身來對著參謀長:“打!”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打!”“打!”“打!”……各級指揮所同時重復著這個地獄之門的開啟聲。頓時數(shù)千條槍口,噴出的火舌,交織成一張復仇的火網(wǎng),直向鬼子蓋去。鬼子兵來不及哼一聲,就齊刷刷地倒下去,倒下去。后面沒有倒下的鬼子兵們,亂成一團,后退的趴下的跪倒的蹲著的什么都有,一名年輕少佐,面對此般情景,羞辱與憤怒在他的臉上交替著。只見他唰地抽出寒光閃閃的軍刀,逼著豕突狼奔的鬼子兵繼續(xù)前進,恇怯不前的鬼子兵,仍然伈伈睍睍,卻步不前,少佐舉刀砍倒一個鬼子兵,嘴里嘰里呱啦直嚎,將滴血的指揮刀向中國軍隊陣地一指,率先朝中國陣地沖,于是,鬼子兵又跟他朝中國軍隊的陣地涌來。離戰(zhàn)壕還有十來米遠,一倏間,從戰(zhàn)壕里飛出無數(shù)顆手榴彈,把鬼子炸得血肉橫飛。

植田的第一次攻擊,以倒在中國大地上的近千具尸體而告終。

當陣地上的槍聲沉寂后,俞濟時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張治中:“軍長,敵人全部潰退!”張治中在電話中答道:“首戰(zhàn)失利,對植田的囂張氣焰自然是個挫傷,但他決不會罷休。你要作好準備,迎接他的反撲。抓緊時間加固工事,做好偽裝,炮火攻擊未奏效,再次反撲前,必先派飛機轟炸……令各團將傷亡數(shù)字盡快報來?!?/p>

張治中放下電話,準備走下坡地回軍部用早餐。臨走前,又用望遠鏡朝廟行望去。他發(fā)現(xiàn)從鎮(zhèn)上向陣地前沿走去一大批老百姓,擔著桶、扛著盆,拎著籃子。顯然,這是給部隊送飯菜去的。張治中臉上露出欣慰。內(nèi)心感嘆道,神圣而正義的戰(zhàn)爭,歷來都是受到人民的擁護和支持的。眼前的廟行人沒有沉浸在巨大的災難和悲痛中不能自拔,他們顧不上掩埋親友、修整房舍,簡直是在一片廢墟中燒煮出了飯菜送往前線的。他們深深懂得,沒有軍隊,就沒有一切。

上午十一時,植田發(fā)起第二次攻擊。當步兵躍進到離中國軍隊陣地兩千米左右,飛機分梯隊前來轟炸中國軍隊的工事。日軍的飛機,十架一個梯隊,每個梯隊是三、五、二的隊形,一個梯隊過后,接著又來一個梯隊,貼著地皮輪番轟炸。中國軍隊的陣地,破壞相當嚴重,人員傷亡的數(shù)字在不斷增加。對這種空中強盜,中國的士兵們恨得咬牙切齒,他們不能忍受日機的這種猖狂。當日機再次飛臨頭頂時,許多士兵舉槍朝日機仰射。有個士兵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一挺輕機槍的兩只支腿。單腿跪地,舉過頭頂,好讓機槍手對空掃射。果然,一日機中了機槍的連射,機尾拖著長長的濃煙,向遠處斜沖栽落。這大大地鼓舞了中國士兵,從而迫使日機不敢再肆無忌憚地低空飛行,它的投彈命中率大大地降低。鬼子步兵逼近了。然而飛機和大炮仍然沒能給步兵帶來好運,在密集的火網(wǎng)中,鬼子們?nèi)匀皇浅膳诺氐瓜?。他們壓在先前斃命的尸體上,流出的污血溶解著地上的凍血。象大海的潮汐,鬼子的第二次進攻又退回去了。

殘陽夕照透過窗玻璃,將植田的指揮部,浸泡在一片血色之中。掛在壁上的軍刀、作戰(zhàn)地圖、桌椅、地板……房中的一切在此刻都變成血紅色。這種顏色,似乎是對植田這一天中所發(fā)起的四次攻擊的形象總結(jié)。他以大和民族數(shù)千子孫的血肉,苦心孤脂為自己鑄就一件無價之寶,用來慶賀自己的50誕辰。許是事與愿違,或是代價太高,又無法受用的緣故,此刻,他一臉沮喪,惶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面壁長嘆。遠處隱約傳來一聲沉悶悠長的輪船汽笛鳴叫,他像觸電一般,猛然想起,陸軍部曾電告他:獲悉中國政府發(fā)兵救援上海,為使戰(zhàn)事速決,著令第14師團即開赴上海增援,望做好接應。當時他壓根沒有想到要什么援軍,因此,對14師團也嗤之以鼻。不做任何接應事宜?,F(xiàn)在,走投無路,哪怕得到一個旅團的增援,也能使自己走出困境。他一下來了精神,立即走進中島房間懇切地詢問:“中島君,14師團離此地還有多遠?”“123海里”中島不多說一個字??吹街蔡餆o能為力的樣子,心中忽有一種快感:閣下也有今日啊!

植田的第四次攻擊失敗后,張治中乘車來到廟行。在俞濟時的陪同下,視察前沿陣地。映入他眼簾的,是日軍飛機大炮制造的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滿地累累彈坑,到處殘垣斷壁,尸骸遍地,不堪入目。入侵的日軍也付出慘重的代價,在中國軍隊戰(zhàn)壕面前橫七豎八地躺著數(shù)千具鬼子尸體:趴臥的、仰躺的、側(cè)身的、直挺的、卷曲的。有嘴巴跤住了他人腳后跟的,有頭插在別人胯下臀部高高崛起的,有因極度痛苦臨死時拼命摟住別人的,有面部開花的,有削去半個腦袋的,有抓住流出的腸子呲牙咧嘴兩眼瞪著蒼穹的,有生殖器被炸掉兩手捂在褲檔的……千姿百態(tài),慘不忍睹,這怪誰呢?要怪就怪日本天皇軍閥巨賈們,是他們?yōu)榱艘患盒澳?,發(fā)動不義的侵略戰(zhàn)爭,驅(qū)趕成千上萬的日本人為其賣命應得的回報。張治中清楚,侵略成性的日本軍國主義者們,是不會因一兩次受挫,就放下屠刀,革心洗面的,相反,他們會發(fā)起更猛烈更瘋狂的進犯。他已經(jīng)得到情報,日軍的增援,即將抵達。眼下我軍防線雖未被突破,但所有的工事掩體,均受到極大的破壞。我軍傷亡人數(shù)不斷上升,戰(zhàn)斗力也有很大削弱。形勢發(fā)展,對我

不利,得迅速采取對策,以防患未然?;氐桨耸藥熤笓]所,張治中對俞濟時說:“據(jù)我偵察報告,日軍的增援部隊即將抵達吳淞。形勢緊迫,要通知各部連夜加固工事,準備迎接大惡戰(zhàn),不能有絲毫懈怠?!庇釢鷷r說:“我已叫參謀長留下,督促各部加固工事。不過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的傷亡太大,兵員彈藥急待補充。不然的話,恐怕很難支撐?!睆堉沃薪舆^話頭:“彈藥好辦,兵員嘛恐怕我們不會有新的增援。眼前我手中能夠機動的只有孫元良的259旅和教總2營,本來我是準備給沿江防線留一點兵力的,但敵人目前是把進攻的重點放在你這里,植田的特點,就是喜歡正面交鋒,我估計再戰(zhàn)他也不會變更進攻重點。打算把全部機動兵力撥給你,我來之前,已通知了孫遠良和我四弟,要他們整裝待發(fā),隨時準備前來增援?!庇釢鷷r當然十分樂意給自己增援,但當他聽到增援的部隊還有張治中自己的小弟,就猶豫了,說:“軍座,我這里有孫元良旅來就可以了,把二營留在軍部,你那里不能一點兵力都不留呀!”張治中笑笑說:“濟時兄你關心四弟文心的情我心領了,但此時此刻我們是在與敵人你死我活的拼殺,我們的愛與恨都要凝集在刀尖上,容不得有半點情感上的猶豫啊!”他停頓好一陣子又說,“敵人增援的是一個師團。情況的嚴重性你我都清楚,現(xiàn)在我恨不得將一個人變作兩個人、三個人,就這樣,我總兵力也無法與敵人相比,我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俞濟時欽佩地望著張治中。很顯然,他的情緒受到感染,動情地說:“軍座,只要我俞某人還在,陣地就決不會丟失。出發(fā)時,我雖然未留遺書,可給我夫人留下了話。我已做好了為國捐軀的心理準備?!睆堉沃邪l(fā)起了感慨:“我在想啊,此次淞滬抗戰(zhàn),對于每一個參加者來說,比打任何仗都有意義。這是一場神圣的戰(zhàn)爭,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價值都將在炮火中顯示得燦爛奪目。死了,會是英名長存,活著,一生都感到驕傲。濟時兄,人活著還要追求什么?能如此足矣!”

21日凌晨,日軍兩艘運輸艦一前一后,駛進了吳淞碼頭。這兩條龐然大物的肚子里裝滿了第十四師團一個旅團的鬼子兵。植田謙吉昨晚10時就趕到碼頭。他早已等不及了,待運輸艦一下錨,便邁著急碎的步子,下石階踏跳板,以僅次于奔跑的速度,來到艦上的舵?zhèn)}里,將旅團的將佐召來,把作戰(zhàn)地圖鋪在操作臺上,環(huán)顧了圍他一圈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后,語氣急迫地說:“諸位一路辛苦了。因戰(zhàn)事危急,恕我不作過多客套。你們看——”他的手指將在場人的視線牽到了地圖上,“這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位置,吳淞碼頭。這是你們攻擊的目標,廟行。從這里到達廟行的路線,由專人給你們帶路……那就開始吧?!比绱瞬萋屎唵蔚淖鲬?zhàn)部署,援軍的頭目們,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個目瞪口呆,一聲不響地站著不動。他們心里想,幾晝夜遠渡重洋,風浪顛簸,吃不好,睡不穩(wěn),疲憊不堪,還沒有下船上碼頭,連東西南北都未搞清楚,就下令我們發(fā)起攻擊,豈不太荒唐了么?植田將軍恐怕是急昏頭了吧!認識植田的人朝植田瞅了又瞅,他們印象中的陸軍名將植田與眼前的植田相比,判若兩人。面前的植田,顯得蒼老了許多,目光呆板,聲調(diào)滯澀……一個從精神到肉體全垮了的植田。這種沉默,對植田來說是個挑戰(zhàn)。論軍銜這些指揮官們都比他低,但畢竟不是他直接指揮的部下?,F(xiàn)在戰(zhàn)場急需要人,而時間對他來說又每一秒鐘都十分珍貴。他要趁中國軍隊的疲困得不到恢復,補充的兵力還未到位,殘損的工事來不及加固之機,以援軍為主力,發(fā)起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強攻,拿下廟行,徹底打垮張治中,然后圍殲蔣光鼐。沒想到他居然遇上了有令不行。此時此地,他既不能申斥,又不能打罵,因為沖鋒陷陣還得靠他們。為擺脫沉默中的難堪,他忽然想起似地補充道:“噢,是這樣的,你們在向?qū)У膸ьI下,到達我軍前沿陣地后,有關敵我雙方的情況,我的前線指揮官會向你們作細致的——介紹!”本來他是說布置的,但為了這些家伙的銳氣不致挫傷,他在措詞上作了一番斟酌后,改成了平等式的“介紹”。他以為沒問題了,誰知援軍的少將旅團長卻提出了一個問題:“將軍閣下,我的部屬肚子里還是空的,總不能餓著肚子叫我們?nèi)_殺吧?”植田立即接上話茬說:“不會的,我已準備好了一卡車面包在碼頭上等著呢,每人兩只,抓緊時間下船吧?!闭f完,他的左手朝碼頭一揮,很有力度,看起來已不容許再拖延下船。誰知少將似未看見,繼續(xù)要求說:“船上正在造飯,是不是讓他們吃得熱乎些再下船?”其實,少將自己正想舒舒服服地美餐一頓,他喜歡吃的清蒸白鰻和生魚片已經(jīng)快到嘴了,哪能輕易放棄?植田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瞪:“什么意思?告訴你們,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拖延是抗令!”說完,一扭頭就走了??沽睿姺ㄌ幹?。少將只好忍氣吞聲示意他的副手大佐,說:“集合上岸?!贝笞艉鹇暼缋祝骸伴_倉門上岸!”“嘩啦啦……”巨大的倉門從滑輪上向兩邊推開。鬼子兵似開了閘的水,朝碼頭涌去。每人拿上兩只冰冷鐵硬的面包,一邊啃著一邊急行軍。有個鬼子兵挺活躍地四處張望,四周黑沉沉的他什么也看不見。于是,他疑惑不解地朝前面的鬼子兵問道:“哎,少佐說上海是個繁華的大都市、不夜城,瓊漿玉液,美女如云要什么有什么??墒俏乙稽c燈火也沒有看見,什么上海嘛!”前面的鬼子兵剛啃了一大口面包,含混不清地答道:“啊、啊也許還沒到?!辈粚?,下船前少佐還大聲地宣布:“上海到啦,快下船,找樂處去”。另一個鬼子兵說:“是這樣說過?!焙竺嬉粋€鬼子證實,“也許將軍臨時改變主意不叫我們到上海去了?”在這黑古隆冬的曠野里,稀里糊涂的急行軍,多數(shù)鬼子兵心中都茫然,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入永不盡頭的黑道里。

廟行南端,有兩座比周圍高出一米左右、一大一小的土墩,大的土墩叫大麥家宅,小的叫小麥家宅。這兩個小村環(huán)境優(yōu)美,富有江南水鄉(xiāng)特色。綠竹叢中,一片白墻青瓦房舍,冬天不寒,夏季不熱。小橋流水,槳櫓咿呀。男耕女織,打魚捕蝦。這一幅豐衣足食、其樂融融的田園美景圖畫,已被植田的炮火徹底夷毀。環(huán)村小河,有好幾處被炸彈掀翻的泥土填塞,竹林給炮火燒光,不見一間完整的房子,一片廢墟。人畜非死即逃。大小麥家宅成了無生命世界。植田的第一發(fā)炮彈擊中的那個擔水少女,即是小麥家宅村的。她的爸爸媽媽及兩個弟弟,全家五口無一生存。少女遺體所在的戰(zhàn)壕,早被炸彈夷為平地。那一排中國士兵,經(jīng)過四次殘酷的反擊戰(zhàn)剩下的只有那個背少女進戰(zhàn)壕的士兵,此刻,他在利用戰(zhàn)斗的間隙搶修加固好工事,又將犧牲了的同伴的子彈、手榴彈搜集堆在一起,然后又去把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擦一遍。他正在聚精會神擦槍時,527團3營營長陳振新,來查看防段。在一個掩體里,他見到背少女的士兵,正在擦槍,便停住了腳步。背少女士兵見到營長立即起身立正:“報告營長,士兵王德善在堅守陣地!”

陳營長伸出雙手按在王德善的兩肩:“好

了,現(xiàn)在不必拘禮,坐下坐下?!标悹I長自己也坐在了地上。他對這個士兵昨天早晨的行為很贊賞,便特別作為話題提出來:“你小子心好,昨早你救人的事,我都看到了。哪里人?”王德善聽到營長問話,欲站起來回答,被營長制止?。骸白米?,隨便聊聊嘛?!蓖醯律凭妥卮穑骸鞍不粘部h?!睜I長一聽,更來了興趣:“喲,你跟軍長還是同鄉(xiāng)嘛?!蓖醯律蒲劬Φ傻美咸骸罢娴?我是巢南人,你可曉得軍長是哪里人?”營長搖搖頭:“我只知道是巢縣人,具體的就不清楚了。等仗打完了,我想辦法給你問清楚。哎,巢縣還有南北之分啊?”“那當然了?!蓖醯律埔惶岬郊亦l(xiāng)話便多了起來,眉飛色舞地向營長描述著:“我們巢縣有一個大湖哎,叫焦湖(即巢湖,當?shù)厝说慕蟹?。住在我家這邊的叫巢南,那邊叫巢北。湖心有座山,山上有一座寶塔,小時候我還跟媽媽坐船到山上燒過香,上過寶塔呢。站在塔上朝四方望去,也不知有多好看。還有哇,我們焦湖里魚特別多,它通著長江,一到冬天,湖里到處都是毛草魚,一伸手下去就能抓到一條。我經(jīng)常跟我父親下湖撈毛草魚,換米煮飯吃,換豆腐渣當菜吃?!蓖醯律苿忧榈財⑹?,使營長也受到感染,似乎忘記了這是惡戰(zhàn)在即的戰(zhàn)場,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家自己不吃毛草魚呀?”“怎么不吃,太多了吃不掉呀!哎,營長你什么時候到我家鄉(xiāng)去玩一趟?”“仗打完了我一定去。哎,可不能盡讓我吃毛草魚喲?!蓖醯律粕岛鹾醯匦χ骸班肃肃恕哪苣兀瑺I長你要真是去了,我保證給你殺頭豬!”語氣和表情都是真誠的,營長很感動。營長和王德善的愉快談話只進行到此,就在炮聲中終止了,永遠不能夠再繼續(xù)。

東方的啟明星牽來了憂郁的銀光,傾瀉在大小麥家宅的廢墟上,覆蓋在527團的陣地上,也播灑到廣漠的原野。漸漸地,在黑夜里全被隱沒了的景物,都出現(xiàn)了清晰的輪廓,恢復了本來的面目。植田的群炮齊發(fā),將黎明的寧靜從天撕裂到地,再一次撞擊廟行軍民已經(jīng)麻木了的神經(jīng)。麥家宅的廢墟上,新炮彈落在老彈坑,掀起沖天的塵浪。不同的是,今天炮火不停頓地發(fā)射,在死死壓住中國軍隊火力的同時,步兵就發(fā)起沖擊。中國士兵貓在戰(zhàn)壕里在塵土覆蓋下靜等炮火的停息呢,黑壓壓一群鬼子兵就到了陣地前。陳振新營長從灰土中抬起頭,狠勁地搖擺了幾下,睜眼朝前方望去,大吃一驚。他大吼一聲:“弟兄們!鬼子上來了,沖出去打!”陳營長率先躍出戰(zhàn)壕。士兵們從灰土中躥起來,跟著沖出戰(zhàn)壕。陳營長一梭子彈撂倒了幾個鬼子,他自己也被鬼子打穿了肚子,身子一蹌踉,險些栽倒,他用手捂著噴血的肚子,繼續(xù)向前沖去,他的胸膛又被一鬼子打了兩槍終于不支,猝然倒地?!盃I長——”王德善驚呼著沖了過去,一槍撂倒了那個鬼子兵,向營長倒下的身影沖去,打算把營長背離火線,未能成功。那個從吳淞開過來,在路上打聽上海的鬼子兵,朝王德善打來一槍,使他感到頭頂被馳過一刀,裂開似地巨痛,視線中的景物開始錯位,天地發(fā)生傾斜,身體向左扭、扭成了螺旋形,在意識游絲一般飄逝的昏迷中倒了下去。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廝殺,527團官兵傷亡殆盡,大小麥家宅落到日本援軍的手中。

張治中在俞濟時的陪同下,站在教導總隊二營的隊伍前,他的目光,沉靜中顯現(xiàn)著剛毅,沒有絲毫怯懦,沒有半點游移。但是,當他的目光落在領隊營長張文心身上時,卻有了一點別人沒有察覺的變化。他看到從小失去母愛的四弟青春勃發(fā)地站立著,等候著接受自己的命令去和強敵拼殺,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憐惜之情和生離死別的苦楚。這種感情的脆弱,使他感到羞愧和懊惱。正準備給大家說幾句鼓舞士氣壯行的話,一時也說不出來。只見他嘴角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忽然,象和誰賭氣似的從胸腔里炸出來兩個字:“出發(fā)!”在集合隊伍時,張文心已接到俞濟時的命令,率部反撲大小麥家宅,奪回527團的陣地,臨行前由軍長給全營官兵訓示。誰知大哥一句話也未說,卻帶有一股怒氣命他們出發(fā)。他不解地瞥了張治中一眼,懷疑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又不能問個明白,于是用帶了壓抑的聲調(diào)下達口令:“向右轉(zhuǎn)!目標,大小麥家宅527團陣地,跟我跑步前進!”“嚓嚓嚓嚓……”近400人的隊伍,發(fā)出急促而齊整的腳步聲,從張治中俞濟時前面飛速遠去。

回到指揮所,俞濟時不悅地對張治中說:“哎,剛才我要你小老弟把隊伍集合起來,讓你給他們說幾句話,鼓勵鼓勵他們,你是怎么搞的,一句話不說,反而板著一副可怕的面孔,像誰欠了你似的。弄得文心惶惶惑惑的。要知道,他們是與鬼子生死搏斗去呀,弄不好……”俞濟時說不下去了。指揮所里靜得很,唯有前線陣地上的槍聲不斷地傳來。張治中在地上來回踱著步子。他開始對俞濟時解釋自己剛才情緒反常的原因:“濟時兄,剛才在教導二營的官兵面前,我正在懊惱自己,因為我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縷私情?!庇釢鷷r接過話頭:“這有什么懊惱的,人之常情嘛!”“不,作為一個高級指揮官,如果在這樣的時刻,唯獨對自己的親屬產(chǎn)生不忍離去的惜別之情,說明他還不具備高級指揮官的起碼素質(zhì),我的懊惱即在于此。當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夠軍長的格,還缺少著駕馭這場戰(zhàn)爭的氣魄。我還能理直氣壯給大家說鼓勵的話?噢,口上鼓勵別人去死,心里卻對自己的親屬有著難隱之疼,這種心理狀態(tài)對高級指揮官來說,是極為不利的,它在一定的環(huán)境里,能夠左右指揮官的決心,給戰(zhàn)爭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一名優(yōu)秀的指揮官,應將自己部屬的每一個成員,都視作為他的同胞兄弟。唯如此,他在戰(zhàn)爭中,對于攻、防、退、守作出決斷時,就能夠全心全意,傾力而為之?!边@時,通向262旅的電話鈴聲大作。俞濟時拿起聽筒,鈴聲停止,但聽筒里仍然是對方的搖鈴聲。俞濟時對著送話器,大聲地:“喂喂!怎么回事?老是搖,搖什么?我就是!”張治中也同時注意到這不尋常的鈴聲,他一眼不眨地瞪著俞濟時。俞濟時發(fā)出一聲毫無內(nèi)容但卻意味事態(tài)非常嚴峻的驚呼:“什么!”緊接著俞濟時又補充一句:“再說一遍!”聲音大得使人擔心,送話器有可能被震裂。張治中的心懸了起來,他預感到前線發(fā)生了險情,它明顯地超出了俞濟時的心理承受能力。只見俞濟時手中的聽筒在劇烈地抖動,連續(xù)三次才將話筒放回原處。張治中沒有出聲,只是以自己的眼神在問俞濟時。發(fā)生了什么問題?俞濟時淚水滿溢地說道:“錢倫體陳普民同時陣亡,軍長——”一聲“軍長”過后,轉(zhuǎn)過身子,從口袋里掏出了手帕……聽到這句話。張治中的身高突然增加了好幾公分,整個身體成了電影中的“定格”鏡頭。大腦一片空白。錢倫體陳普民是262旅的正副旅長,他們倆人的陣亡、等于88師失掉了半壁江山,俞濟時砍掉了一只臂膀!張治中震驚過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孫元良。他快步走到電話機前,接通了259旅:“孫旅長嗎?我是張治中,我軍有了大不幸,錢倫體陳普民已經(jīng)為國捐軀。金家宅202旅陣地可能已失守,命你火速前往增援!”張治中估計得不錯,金家宅確

已失守。

當孫元良率領著259旅全體將士一路奔跑到金家宅的外圍時,發(fā)現(xiàn)日軍已經(jīng)利用262-旅的一段戰(zhàn)壕作為掩體,向他們猛烈地射擊,增援實際上變成了反撲。這是孫元良與鬼子們接火后在電話中向張治中報告的。張治中的預備隊沒了,他被植田推上了絕境。植田也投有援兵了,他被張治中遇到了山窮水盡。但是,戰(zhàn)場的形勢對張治中來說卻很不利,大小麥家宅及金家宅已先后失守。植田即將實現(xiàn)他的中間突破的美夢,張治中若沒有驚人的妙著,廟行戰(zhàn)役輸局已定。若單從軍事實力上來看,情況確實如此。不僅廟行極度吃緊,與廟行相呼應的獅子林、吳淞兩處炮臺,也全部被植田炸毀,致使張治中利用炮火還擊和牽制的能力喪失凈盡。其他戰(zhàn)線,如蔡廷鍇的右翼、宋希濂的防段,也在不同程度地戰(zhàn)斗著,對廟行無暇顧及。即使能夠抽出兵力前來增援,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廟行的危機,等于板凳上放的雞蛋。

下篇

張治中在思索他的妙著。但所有的妙著,只能在一個苛刻的前提下產(chǎn)生。這就是時間。越來越不利的態(tài)勢演變,使他感到,前沿能夠支撐的時間極限,頂多兩個小時。此時,對一個指揮員來講,冷靜,是多么重要;冷靜,又是多么難以做到。張治中做到了。只見他鎮(zhèn)定地坐在土墩上。兩手撫膝,雙眼寧靜地平視著,對一切都視而不見,仿佛進入了“無為而無不為”的狀態(tài),使自己的思維擺脫了極度緊張?zhí)幱诟叨惹逍?、清晰。然后進行推拉進退緩急先后捕獲摒棄否決肯定把穩(wěn)冒險全盤局部宏觀細微……分類組合。排列梳理,從而提煉出一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長劍!

張治中冷靜地沉思,俞濟時則煩燥不安,一會兒拿起望遠鏡,觀察前沿陣地,一會兒搖著電話,焦急地尋問戰(zhàn)況。他摘下軍帽,一股熱氣滿頭纏繞,似正在燒煮的蒸籠;他在有限的空間里大步流星,來回奔走,如同剛關進籠中的一頭東北虎。他在這些煩躁不安的動作中,明顯地在重復著三個字: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張治中視而不見,不予回答。其實張治中心里也還沒有一個完整的答案,他不是神仙,面對成千上萬人的槍炮廝殺,自己一方處在劣勢的情況下,作為肉眼凡胎的他,既不能呼風喚雨,也不能翻江倒海。他只能從實際出發(fā),從中找出對自己有利而對敵人不利的因素,使劣勢轉(zhuǎn)化為優(yōu)勢,最后奪取勝利。這個因素并非好找。但正因為不好找,戰(zhàn)爭之神才騰出廣闊的空間,讓具備將帥之才的人去縱橫馳騁?!岸b忊忊彙彪娫掆徲猪懥恕S釢鷷r接過去一聽,又是一個壞消息:麥家宅與金家宅之間的一段防線被日軍突破,請求增援。“嘭!”俞濟時摜過電話后喘著粗氣,對張治中說:“張軍長,這樣,留下一個作戰(zhàn)參謀給你在這里指揮,我?guī)熕玖畈咳w人員上去,我不信陣地奪不回來!”張治中揮起右手朝下一按:“一時沖動,是指揮員的最大敵人。你帶司令部人走了我指揮誰?你的部隊又由誰來指揮?”俞濟時竄上來的沖動之火熄滅。但他還有點不服氣;“那總不能就這么看著植田的中央突破成功,然后三面開花吧?”俞濟時這句話一落音,張治中的眼睛忽地一亮,臉上露出了極度興奮的神色,站起身來,十分親昵地朝俞濟時肩頭拍了一巴掌:“好你個俞師長,你把最妙的一招留到現(xiàn)在呀!”俞濟時對這一句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有什么最妙的一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軍長是不是急糊涂了?但當他看到張治中大步跨到作戰(zhàn)地圖前,手指在上面又點又劃時,便感到可能是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給了他在苦苦思索中的關鍵性啟示。俞濟時猜測對了。《思巴達克斯》一書中,愷撒說過這么一句話:“有許多極重要的大事往往被極細微的因素所決定?!秉c燃張治中思維火花的這個極細微的因素,是俞濟時話中的那個“三”字。

在俞濟時提出率司令部人員上前沿陣地之先,張治中心中曾羅列出不下五個方案,但都沒有最后定型。如他想要宋希濂的261旅抽出一個團前來增援,但又考慮到一個團集中完畢再開到廟行來,最快也需要四五個小時,且白晝行軍,易被敵機干擾,反而緩不濟急,不行。他想到,請19路軍派出一至兩團兵力,從廟行的前右側(cè)出擊,在日軍的側(cè)背造成干擾,以減輕廟行的正面壓力……正在這時,俞濟時提到植田的“中央突破三面開花”方案時,他的思路象一串鞭炮點燃——三面開花……三……啊!我何不來個三面夾擊?宋希濂從左側(cè),19路軍從右側(cè),88師加孫元良旅、教總二營從正面……他植田中央突破三面開花,我是三面夾擊中央開花!這個“三”字,頓時在他的腦子里形成了一只完美無缺的巨鼎,遮天蔽日,朝植田的陣地壓了過去。啊,真是絕處逢生,柳暗花明。你這個奇妙無比的“三”啊!張治中同俞濟時似換了一個位置。張治中由靜變?yōu)閯?,俞濟時由動轉(zhuǎn)為靜。張治中靜是清醒、冷靜,動是理智、生動;俞濟時動是煩躁不安,靜是不知所措。張治中在地圖上比劃一陣過后,掉轉(zhuǎn)身來拿起電話,聲調(diào)宏亮地:“接261旅。宋旅長嗎?廟行方面激戰(zhàn)甚烈,日軍決心突破我陣地?,F(xiàn)命你旅向日軍發(fā)起一次佯攻,然后留嚇一團堅守陣地。你則率領全旅主力向紀家橋渡過蘊藻浜,抄襲廟行之敵的左側(cè)背?!彼统鰬驯砜戳艘幌掠终f;“一個鐘點后,就是10點25分,抄襲的槍聲能打響嗎?……好!”張治中對宋希濂的命令下達后,又接通了19路軍的電話:“蔣總指揮,我是張治中,廟行方面十分危急,宋希濂馬上即向日軍的左側(cè)背出擊,請你務必派出兩個團,攻擊日軍的右側(cè)背,如能這樣,我即命俞濟時師長反攻,造成日軍三面受壓,徹底粉碎他‘中央突破三面開花的夢想”。張治中在電話里聽到了蔣光鼐總指揮的贊同:“文白兄,此方案很好!我即命六十一師派出兩團兵力朝敵右側(cè)背奔襲。”如同置身迷宮的俞濟時,現(xiàn)在一下子豁然開朗激動地站到張治中面前,“啪”地一個立正、敬禮,然后哈哈大笑地說:“我的好軍長啊,植田的三面之花正在含苞待放,你的三面夾擊就要將它打蔫掉了。以三還三,化腐朽為神奇,真乃神來之筆?!薄斑@要多虧你在無意中的提醒,要不然還真是個問題呢。我們所剩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薄澳憧峙略缇拖氲竭@一招了吧?”“接近這個方案的想法倒是有一些。不過,此方案也只有在這個火候上實施,才能恰到好處。早了不行。因為其他戰(zhàn)線都有激戰(zhàn),只不過你們師是重點而已。同時,隨著整個態(tài)勢的演變,我逐漸看清了植田的意圖,他雖在其他戰(zhàn)線布置了兵力,也相應地炮擊,但那只是為了牽制我方兵力,不便脫身增援廟行。因此,在262旅的金家宅失守后,我就想到可以從其他戰(zhàn)線抽出兵力,或正面增援,或側(cè)面出擊以減輕你的壓力。誰知正在這時,你提到了植田所謂的三面開花,這個三字可是個催生婆,使現(xiàn)在的這個方案一氣呵成,呱呱墜地?!薄拔覀兒螘r反攻?”“我在電話上要宋希濂10點25分打響,估計61師也不會遲。你可在他們左右開弓之際,全線反攻,具體時間應在10點40分。”“啊哈,徹底解恨的時候就要到了!”俞濟時興

奮地舉起拳頭在空中一劃,碰到了吊在柵頂?shù)鸟R燈,搖曳的燈光在空中悠晃著。這一悠晃使張治中產(chǎn)生了異樣的感覺。他朝外一看,驚呼道:“啊——外面一片陽光燦爛,我們卻還置身在陰暗之中。走,出去一會?!睆堉沃姓f著伸了一個懶腰,身心愉悅不在話下。他同俞濟時一前一后走出師指揮所掩體時,在這分分秒秒都在制造死亡的槍炮聲中,居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巢湖家鄉(xiāng)小調(diào):

新打小船亮光光,

裝著白米下蘇杭……

張治中“三面夾擊中央開花”作戰(zhàn)方案的實施,使中國軍隊的兵力部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它對主攻廟行的日軍來說,好似張開了一張巨網(wǎng)。但此時,在日海軍俱樂部指揮部的植田卻全然不知。他也同張治中一樣,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之中。他又拿起那只精致的小圓鏡,盡情地欣賞著自己面孔的皺紋里,春潮般的激動之情,從里向外泛濫著。這從幾乎干涸了的心底涌動上升的暖流,將他面部的堅冰溶化。接連不斷而又來之不易的勝利,使他有種不勝酒力似地迷醉。這意味著什么?那就是中央突破即將實現(xiàn),三面之花就要盛開。這不,剛剛拿下大小麥家宅,中國軍隊的兩名旅長又連同他們守防的金家宅一齊報銷。接著,這兩地之間的防段又被我突破。張治中的陣地,猶如一艘茫茫大海中漏洞百出的破船,正帶著絕望下沉。14師團這個旅團的一班小子,還硬是不可小看呢。夜里,在吳淞碼頭,這班小子的明拖暗抗,在他心中產(chǎn)生的惱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掃而光。他不光原諒了他們,甚至喜歡上他們了呢。因為此戰(zhàn)的勝敗,對他的后半生來說,將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中國上海的這場戰(zhàn)爭,先是駐瀘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鹽澤幸一被打敗,換上第三艦隊司令野村。野村失敗后,統(tǒng)帥部可能考慮到海軍不善陸戰(zhàn),同時也想擴大戰(zhàn)爭規(guī)模,特派他親率自己的師團及久留米旅團前來替代,可見上峰對他是寄予厚望的。對他指揮的戰(zhàn)爭總是傾力支持?,F(xiàn)在好了,勝利總算已經(jīng)在握。中國第一大都市一世界冒險家的樂園,即將變成我天皇領土,我植田謙吉也將成了功標青史,萬古流芳的帝國大將軍……哈哈。他正在自我陶醉,一少佐參謀在門外高聲喊道:“報告!”“進來?!彼麧M臉喜色望著少佐,等待著新的好消息。誰知少佐出乎意外地告訴他“我軍右翼(即中國軍隊方向的左翼宋希濂旅)出現(xiàn)中國軍隊”。植田謙吉吃驚不小,溫暖如春的面部表情瞬間回到了冬季,眼睛陰沉得使人不寒而栗。“什么?中國軍隊?右翼?人數(shù)?動機?”一連串五個問號冷冰冰地砸向少佐?!坝?000以上,向我右后方運動,動機不明?!薄蔡锞o張一陣過后,又松馳下來。他斷定:此乃是張治中欲挽救廟行的敗勢,吸引我的注意力,干擾我的進攻方向。于是,他向少佐命令道:“不要讓他影響我的中央突破,暫不理他,繼續(xù)偵察?!鄙僮敉顺?。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心里說,張治中啊張治中,你當我植田謙吉是三歲小孩啊,你這種小小的詐術能騙得過我嗎?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你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但為了確保最后勝利的萬無一失,他還要認真對待這“小小”的變異。于是,他同中島坐著車子離開了海軍俱樂部馳向廟行前線。路上,他的車子被一名傳令兵攔住,說是左翼(即中國軍隊方向的右翼19路軍6l師的兩個團)又出現(xiàn)了中國軍隊,并且左右兩翼都已接上了火。戰(zhàn)場態(tài)勢的突變,使植田愣住了!坐在車上一動不動?;蠲撁撘蛔鹄淠牡裣?。還是中島從他背后說了話?!败囎硬缓迷俪伴_了吧。我們可以就近找個地方觀察。”“不。向前開,繼續(xù)向前!”“說話時,他的身子仍然一動未動。車子在沙石路上顛簸著向前駛?cè)ァT陔x自己陣地大約1500米的地方,中島實在忍不住了,求救似地對植田說。“將軍,就在這停下吧,再往前就……是不是太危險了?中國軍隊運動的圖謀我們還不完全了解。”植田仍然目不斜視。身板筆直地說了一個字:“停”。中島尾隨植田走進了一戶農(nóng)家的廁所,兩人將下巴摞在廁所的矮墻上,舉著望遠鏡朝前沿觀察。

張治中同俞濟時在掩體外面溜達了一會兒便回到掩體里面,俞濟時在電話上告知各防段,作好反攻準備。各防段上的指揮官,聽到這個電話后,心中都布滿了疑云t準備反攻?沒有增援,鬼子的攻勢又如此猛烈,反攻豈不等于以卵擊石?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想的!然而大約50分鐘過后,也就是10時25分的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鬼子陣地的兩側(cè)及背后發(fā)生了戰(zhàn)斗。鬼子們射擊的姿勢也紛紛從正面轉(zhuǎn)向了南、北兩側(cè),廟行方面難以喘氣的壓力,開始松動。10時40分,當張治中懷表的秒針彈跳到“12”這兩個字時,中國軍隊陣地上的百十把軍號,在燦爛的太陽下,金光閃閃。號兵們運足的底氣,在號管里打了一個回旋之后,化成了氣吞山河的吶喊。剎時間,從廟行前沿陣地及左右兩翼躍出了數(shù)千名來自長城上下,大江南北的炎黃子孫,以壓碎鋼鐵的威猛,向鬼子的陣地碾壓過去。

當中國軍隊像狂濤一般從三個方向一起席卷而來時,日軍頓時亂了陣腳,東放一槍,西放一槍,有的爬起來想逃跑,但又不知往哪里逃。他們愣愣地蹲著站著,胡亂地放槍。倏那間,中國士兵就沖到了跟前,槍簡里噴出串串火舌,無數(shù)把刺刀閃著寒光。鬼子兵從惶惑中一下子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為了生存,本能地進行應戰(zhàn)。于是一場刺刀與肉體糾纏的白刃戰(zhàn)便無須聽命地宣告開始?!爱敚敗瓝溥辍敝宦犚娗宕嗟呢莸杜c刺刀的碰擊聲,刺刀伸進肉體的沉悶聲。還有。掌握刺刀的肉體,向?qū)Ψ桨l(fā)起攻擊時,喊出助威的“嗨——”肉體被刺刀插入時的“啊——”“當、當、當……”“嗨——!撲哧——啊——”“嗨!當當?!薄皳溥?。”“啊——”由這四種聲音組成的畫面,在廟行南面的麥地里迅速擴展開去。先是兩公里一長溜,接著這一長溜就向南邊加寬,從幾十畝面積拓寬為幾百畝直至上千畝。在這么闊大的場面上進行廝殺,若作全景式的掃瞄,你很難分清雙方的陣容,也劃不出一條明確的界線,你只能感到,數(shù)不清的穿軍裝、持槍刺的人,在進行一場動物式的相互殘殺,沒有是非,沒有正義與非正義,只有瘋狂,失去理智的瘋狂。但你若作特寫式的觀察,原來不是那么一回事。從那各自為陣,雙雙對對的廝殺中,善與惡是與非看得很清楚。從臉上的神態(tài),槍刺伸縮擺晃的力度,也可將中國兵與鬼子兵分辨出來。中國兵是憤怒的,鬼子兵是畏怯的;中國兵斗志昂揚主動出剌,鬼子兵驚恐退避被動招架;中國兵追攆堵殺,“嗨”聲震天,鬼子兵能躲則躲,能逃則逃,手中的槍刺,純粹是對自身的防衛(wèi),即使伸出去,也是為了好轉(zhuǎn)身脫逃。戰(zhàn)爭中,當一方陣營大勢已失時,它基層的所有成員,所思謀的就是自己的生路。尤其象廟行這場戰(zhàn)爭,由于日本對中國侵略的不義性。當它大勢將失之際,那些初來乍到的鬼子兵則更是如此了。夜里啃的兩只面包,早在肚子里磨得凈光。摸著黑踏上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扒在冰冷的麥子地里,又冷又餓,這種心境實在糟透了。因此,當中國軍隊三面夾擊一出現(xiàn),他們沒有一個拼

死守著陣地。只要有一個人向背后潰退,就有一大批緊隨其后。只有那些逃不掉的。才被逼迫著進行本能性的拼殺。所以,這種大面積的格殺場面,實際上是懷著滿腔仇恨的中國士兵對鬼子兵的圍截堵殺的格局。最后,整個白刃場上,站立的全是中國士兵,鬼子兵全是倒下的,活著的沒有一個在場。在那偌大的白刃場,近千畝的麥子地里,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沒有炮聲,沒有槍聲,也沒有了格殺時的震天吶喊和上下翻飛的刀光。

不過。說所有的鬼子倒了并不十分確切,說整個格殺場一片寂靜,也有例外。在小麥家宅的廢墟上,在擔水少女那已被毀的家園半截墻壁后面,那個夜里在路上打聽上海的鬼子兵,雖然氣絕卻還未倒。他不是不倒,而是倒不了。那把前胸進后背出的刺刀,還沒有拔出,別著勁使他仍保持著跪姿。持槍的是穿一身日本兵服裝的假鬼子,他不是別人,就是被這個打聽上海的鬼子兵一槍摞倒的王德善。這叫冤家路窄。王德善挨了一槍,當即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蘇醒了過來。當他恢復了神志,朝四周一看時,大吃一驚:陣地不存在了。他所在的位置已成了鬼子的后方。鬼子們早已越過他們的陣地,占領了大小麥家宅。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鬼子兵僅僅占領了大小麥家宅,并未能再向前突進。單憑那邊傳來的激烈的槍聲,便可判斷得出來。他決心歸隊,但四周全是鬼子無法走過去。他的眼睛無意中看到自己左側(cè)的一具鬼子尸體,心中便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我假如化裝成鬼子將會……苦澀的臉上露出狡獪的笑。為了不讓鬼子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他換裝的動作盡量隱蔽地進行。手。慢慢地伸向自己的頭部,打算先摘下帽子,誰知頭部傷口流出的血,已使帽子里層與頭皮粘連,一掀就痛得差點昏迷過去。但帽子必須更換。他咬著牙強忍著巨痛,好不容易更換了帽子,又換了衣服,將自己改扮成一個地道的鬼子后,拾起一桿鬼子的大蓋槍,一路小跑進了麥家宅。麥家宅的日軍陣地,出現(xiàn)了一個行為詭秘的“鬼子兵”:一會兒趴在這里,一會蹲在那里,似乎是在尋找有利地形向中國軍隊射擊,實際上他是在尋找機會殺鬼子而不被暴露。鬼子占領麥家宅后,由于來不及挖戰(zhàn)壕,只能各找地形地物自我掩護,因此陣線零亂,有的蹲在墻根,有的趴在鍋臺,有的跪在樹樁后面,還有的伏在彈坑邊沿……這就給這個“鬼子”造成極好的有利條件。他如魚得水,在鬼子們的陣地里,瞅準機會撂倒一個,瞅準機會又撂倒一個。為了不讓其他鬼子發(fā)現(xiàn)他向“自己人”開槍,每干掉一個鬼子,就立即將槍口朝著中國軍隊的方向,再放一槍,盡量做到天衣無縫。但也出現(xiàn)過險情,在中國軍隊反攻前干掉的五個鬼子當中,就有兩個發(fā)現(xiàn)了他,但都為時已晚。第三個鬼子感到自己挨的一槍是從背后打的,一下子回過頭來,吃驚地瞪著他,用日語責問道:“你,是怎、怎么回、事……”

他趕緊躥到這個鬼子的身邊,蹲下身子,兩手死死卡住這個鬼子的脖子,直到斷氣。好險啊J沒料到干第五個就更險了。第五個本來也是鬼子兵,由于情況突變,換成了鬼子少佐。他跳進了一個炸彈坑,大半人深,位置極好。在他的左側(cè)有個在射擊的鬼子趴在一截墻上,正朝著中國軍隊的方向不斷射擊。假鬼子王德善把槍口悄悄地瞄準了他右邊的太陽穴,準備扣動扳機,突然從彈坑右側(cè)走過來鬼子少佐,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頭,便用日語喊道:“你在干什么?”這“鬼子”不懂日語,但他真切地感到有個鬼子已經(jīng)站在背后?;仡^一看,情況更加嚴重,這拿著指揮刀的鬼子分明是個官,瞪著他的眼睛疑竇叢生,王德善明白自己的秘密暴露了。這時,鬼子少佐又用日語問他:“哪個部分的?”他不認識這個“鬼子”,這個“鬼子”又不答話,于是,少佐的軍刀抬起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鬼子”迅速掉轉(zhuǎn)槍口,扣動扳機。由于距離太近,槍聲很沉悶。子彈從少佐的睪丸處鉆進,脊背后開花。這時候從中國陣地方向傳來了雄壯激越的沖鋒號,接著麥家宅一線的鬼子兵出現(xiàn)混亂,槍聲亂作一團,有些鬼子兵也停止了射擊,開始掉頭后撤,王德善也縱身躍出彈坑,這時從他身邊跑過的鬼子,還招呼他快逃,他聽了無聲地笑著,不慌不忙地端起槍來從鬼子背后扣動扳機,先后又使三個鬼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在他打完第三槍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打聽上海的鬼子兵朝他走了過來,見他是“鬼子”,對他毫無戒備,“鬼子”王德善迎了上去,鬼子正欲張嘴說話,他的刺刀已捅進鬼子的胸膛。緊握著槍柄,使鬼子跪著動彈不得,便開始數(shù)落起來:“我說小鬼子,我們也沒招你也沒惹你,干什么非要漂洋過海跑到中國來殺人呢?看你嘴上還是毛茸茸的,怕還沒有二十歲,你爸爸媽媽還沒給你娶媳婦吧?這是何苦呢?這么白生生的一張臉,蠻漂亮的,怎么就不在家里好好讀書上進,偏要來送死呢?噢,聽說你們想來玩中國的花姑娘,這可是不能亂來的,中國有中國的規(guī)矩,娶媳婦要得到雙方家長的許可,明媒正娶。像你們那樣不顧羞恥到處奸淫,在我們中國連豬狗都不如,干到了就要當場被打死的。什么?不是你們自己要來的,是上峰的命令?誰是上峰?天皇?這個天皇不是人養(yǎng)的,是畜生。他要是人,應該以仁義布施天下,以善德施政于民。怎么能叫人去當強盜,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我操你祖宗天皇,你是我胯檔里的!”說著,他松開握槍的右手,朝褲檔一拍。鬼子兵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兩手又持住了槍托,將其重新別正:“別裝死,我還沒說完呢。你回去告訴天皇,就說……看來你是回不去了……”

張文心率領著他教導二營的官兵沖進了麥家宅,搜索殘余之敵。當他聽到“鬼子”兵的數(shù)落聲,十分驚異,但當他發(fā)現(xiàn)“鬼子”兵的刺刀別在跪在地上那個鬼子兵的胸腔時;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十分佩服這個裝扮成鬼一子的中國兵,真是智勇雙全!他以贊賞的口氣對這個“鬼子”說道:“好樣的!你干得好哇!”你是527團的嗎?”這個“鬼子”見到自己的軍隊的官長,停止了他的數(shù)落,連忙拔出刺刀,槍托砸地一個立正:“報告長官,527團3營戰(zhàn)士王德善,堅守麥家宅陣地,化裝鬼子殺鬼子。”張文心欣喜地問道:“干掉不止這一個吧?”王德善驕傲中帶點羞怯地說:“嗨嗨,用我們家鄉(xiāng)的話說,是個沖人的數(shù),一共九個!”“九個!好家伙,我要向你們俞師長報告,為你表功請賞!哎,聽你口音像是巢縣人,是嗎?”“是巢縣人?!睆埼男囊话驯ё⊥醯律疲瑑芍皇衷谒谋澈蟛煌5嘏拇蛑骸鞍パ?,真沒想到啊,我們是同鄉(xiāng)!”誰知王德善又以神秘的口氣告訴張文心:“你可知道?我們軍長也是巢縣人!”張文心平靜地點點頭。放開王德善,問道:“你怎么知道軍長是巢縣人?”“我們營長告訴我的,唉……”說到營長,王德善的臉色陰沉了?!盃I長他——不在了?!闭f完垂下了頭。張文心安慰道:“德善兄弟,你們營長的仇你已為他報了。鬼子在廟行已全部垮了。他若九泉有知,一定感到欣慰?!蓖醯律瓢炎约喝绾卧邴溂艺嚨刂菤⒐碜拥那耙蚝蠊o張文心介紹了一番。此刻,張治中俞濟時等指揮

官朝麥家宅走來。當他們看到張文心同一個“鬼子”站在一起時,俞濟時搶先問道:“哎,小老弟,這是怎么回事?”語氣里充滿了責怪。聽到俞濟時責怪的質(zhì)問,張文心瞥了一眼王德善,知道是俞師長誤會了,上前一步立正道:“報告張軍長俞師長,這是527團3營士兵王德善。”接著將王德善的事跡作了詳細回報。俞濟時大步走近王德善,歡快地拍著他的肩膀,高興地說:“夠種!”張治中在后面說道:“俞師長,你們師可是出了虎膽英雄。”俞濟時聽了這話,又對王德善說:“本師長要給你記大功。哪里人?”王德善朝張治中望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說:“我跟軍長是同鄉(xiāng)。”“喲!”俞濟時轉(zhuǎn)過身對張治中說:“軍長,這可是巧了,你說的這位虎膽英雄,還是你們巢縣人。我倆分工,我給他在部隊記功,你要給你們巢縣縣長寫封信,要給他家里送喜報,慰問。如何?”張治中笑道:“師長下令我敢不執(zhí)行?”說著就走近王德善,滿臉得意地問道:“你是巢縣哪里的?“巢南散兵?!薄班牛莻€臨湖小集鎮(zhèn),很美。我曾經(jīng)坐船打那里過,傳說霸王的一支人馬在那地方聽到韓信吹奏楚歌的簫聲后,從而思鄉(xiāng)潰散?!闭f到家鄉(xiāng),王德善又來了興致:“是的是的,散兵的東南邊還有一個大山就是叫楚歌嶺呢?!薄澳堑胤綄v代的統(tǒng)治者都具有一種警策的意味。對待歷史潮流,順應者昌,逆動者則亡。雖然有時候要經(jīng)歷某些曲折,但最終必然如此。”這時候,白刃戰(zhàn)全部結(jié)束,三面夾擊的隊伍,在廟行前面的大片麥地里勝利會師。張治中朝狂歡的隊伍一揮手:“走,我們也去分享一下勝利的喜悅吧!”

三面會師的將士們,踏著鬼子們的尸體,相互迎面奔跑著,象三股海潮,會涌到一起,濺起歡樂的浪花。他們之間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象是遇見了久別的親人,緊緊地擁抱著,擁抱著,滴落在麥地里的溫熱的淚水,賽過下了一場春雨。麥地的上空,似春雷一般滾過“勝利啦!”“我們勝利了!”“鬼子完蛋啦!”的呼喊聲。

當張治中等人出現(xiàn)在這歡樂的場面時,那騰躍的浪花便由近而遠地平息下來。近萬官兵面朝他持槍而立,但內(nèi)心的喜悅卻仍在他們的臉上展現(xiàn)著。俞濟時湊近張治中:“軍長,說幾句吧。”張治中點頭同意。但他卻先朝人群喊出了口令:“立正——向后——轉(zhuǎn)!”隨著他的口令聲,整個隊伍由背對著變成了面朝著鬼子退去的方向。軍長這口令中的函意,在場的官兵都無一例外地體會到了:淞滬抗戰(zhàn),廟行勝利,僅僅是開始。張治中偕同俞濟時從人群中大步走過,站在一條較高的田埂上,面朝全體將士,聲音宏亮地說:“全體敢勇的將士們,我們勝利啦——”“勝利啦——”“勝利啦——”全體官兵熱烈地呼應著,舉向空中的槍剌,成了一片鋼鐵森林?!盀榱诉@個勝利,”張治中接著說,“包括上海地區(qū)的人民在內(nèi),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F(xiàn)在,我提議,為那些在廟行戰(zhàn)役中獻出了生命的同胞兄弟,父老鄉(xiāng)親靜默哀悼?!卑У窟^后,張治中給將士們說了一些鼓勵的話,特別強調(diào)了要準備日軍的反撲,迎接新的戰(zhàn)斗。

植田與中島來到那個農(nóng)戶的露天廁所時戰(zhàn)場形勢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正如通信兵報告的那樣,在他陣地的兩翼,不光出現(xiàn)了中國軍隊,且戰(zhàn)斗甚烈。密集的槍聲,使他的部隊大有難以招架之勢。他猛地抬起左手,狠狠地朝墻頭拍去,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你個張治中!”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正面。如果正面能夠突破,雖然不能達到三面開花的目的,但可以直接威脅張治中的指揮所,使兩翼夾擊瓦解。但是,這一希望剛在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就肥皂泡似地破滅。正在這時,88師陣地上傳來刺耳的沖鋒號聲,植田的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哀嘆:“完了”。兵敗如山倒。植田從望遠鏡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陣地猶如洪峰到來時的堤壩,全線崩潰,中國軍隊的洪水朝他洶涌而來。他的部隊似泥沙一般被裹挾著,蕩滌著,摔打著,推搡著,朝他洶涌過來,他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頂?。№斪?!”的喊叫,但不起絲毫作用。他和中島要不是坐著車子跑得快,說不定也成了張治中的階下囚了。

三天后,東京來電,植田被免去軍職,坐上回國的軍艦。長江口外,他站在甲板上,面對浩淼無際的大海,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盤旋在水面上的海鷗,發(fā)出聲聲凄厲的鳴叫,使他黯然神傷。他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五十歲生日,便走下甲板,回到倉底自己的單間,打開那瓶原打算用來慶賀廟行決戰(zhàn)勝利的白蘭地酒,就著一小碟從上海帶來的花生米,一人默默地獨酌苦咽。五十大壽在這種凄涼的氣氛中度過,植田始料未及。

廟行大捷的喜訊,迅速傳遍了全國,傳遍了世界。各種報紙上,都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刊登了這特大喜訊!

在劉行鎮(zhèn)公所軍部指揮室里,張治中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機要處給他送來了蔣介石的慰問電,電文如下:

張軍長文白俞師長濟時勛鑒:×密?!越?jīng)二十二日廟行鎮(zhèn)一役,我軍聲譽在國際上頓增十倍。連日各國輿論莫不稱頌我軍精勇無敵,而倭寇軍譽則一落千丈也。望鼓勵官兵,奮斗努力,并為我代為獎慰也。蔣中正宥酉。

張治中正在閱讀電文,外面?zhèn)鱽砹藷崃业谋夼诼暫丸尮穆?,劉洪君來不及報告,就在天井朝后面喊道:“軍長,上海的慰問團到了!快來迎接呀!”聽到喊聲,張治中立即戴上軍帽,從后廳指揮室快步走來。大門外,停了五輛卡車,滿載著各種慰勞品。從車上下來十幾位上海各界代表,張治中及軍部人員,向代表們立正敬禮后,熱烈握手,然后將代表們迎到內(nèi)廳。談話間,代表們向張治中遞上一封文書。張治中拆開一看,原來是上海各界民眾組織聯(lián)合擬就的“啟事”。上海各界民眾團體一致認為淞滬抗戰(zhàn)以第五軍所擔任的廟行一線激戰(zhàn)最烈,傷亡最重,決定在廟行東南隅,建造一座“無名英雄之墓。”“啟事”中寫道:

……夫無名英雄者,有名英雄之所賴以成就也。欲中國之興,必先自全國國民盡愿為無名英雄始。同人等愧未能親執(zhí)干戈為國民倡,然對此抱大無畏精神,示大犧牲決心,為民族爭光,為國家吐氣,悲壯慘烈,民國以來所絕無僅有之多數(shù)無名英雄,萬不能坐視其久而湮沒不聞也。爰于抵抗最久,炮火最烈,傷亡最多之廟行鎮(zhèn)東南隅,度地營阡。表曰:“無名英雄之墓”。

張治中看完“啟事”后,鄭重地頷首,并令人取來筆硯,在“啟事”后面寫道:“廟行之役,以我各官兵作戰(zhàn)之勇,犧牲之烈,斯書殆亦不啻滴滴鮮血所寫成。度地營阡《無名英雄之墓》,治中甚為贊成。送走了慰問團,張治中來到后勤處,查看慰問物品的登記、分發(fā)情況。慰問品堆滿了后勤處的院子,有各種糖果糕點罐頭等食品,還有衣服、毛巾、鞋子等各種物品。單就這些慰問品本身,張治中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非常感激了,而當他看到那些縫織在衣物上的詩文詞句,則更激起了他的感情波瀾。這些情真意切,悲歌感泣的詩句,讀之令人心血騰躍。他特別選了幾首,記入了自己的作戰(zhàn)日記:

一針一線密加工,

送到軍前慰有功,

勿忘御寒并御侮,

閨闈救國與人同。(施淑云織題)

腰纏十萬橫磨劍,

壯士如云共枕戈,

但得舍身同衛(wèi)國,

槍林彈雨奈吾何。(阮舜英織題)

風雪入新春,

干戈起滬濱。

心長嫌線短,

聊慰出征人。(陳彩珍織題)

諸君努力去沖鋒,

休畏重重炮火攻,

抗日堅持頰到底,

莫教人笑五分鐘。(黃增祿織題)

熱血男兒志尚高,

為爭人格殺倭奴,

中華雪恥惟君賴,

凱歌齊奏賀英豪。(蘇秀瓊織題)

至此。張治中來滬抗戰(zhàn)的、日記,掀過了廟行戰(zhàn)役的最后一頁。而作為一位征戰(zhàn)多年、戎馬倥傯的將軍,廟行戰(zhàn)役也寫下了他人生輝煌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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