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人
一
東草垸里,蘆葦茅蒿年復(fù)一年鋪天蓋地浪成一汪大海,路寡人稀。裊裊人煙以草為生,秋后了,男人帶上女人鉆進密密荒叢割草砍葦,賣給外地人作些所需用場。割砍不盡的蘆葦茅蒿,一把野火點燃,熊熊的火造出滿世界的紅。來年,蘆葦茅蒿更旺。
這不見天地的營生苦死牛馬。以草為生的東草垸人再也平靜不住,搭幫結(jié)伙走出荒漠之地去闖外邊的大世界,以為黃金白銀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擱在遙遠的天那邊。
桃子給烏金備足了盤纏。烏金打點行李上路了,桃子送他幾程,夫妻相別時,桃子哭了。烏金給桃子抹下眼淚說:“我不是去死,也不是去充軍,你哭啥?”
桃子破涕為笑說:“外邊過不順,莫強求,就同來?!?/p>
烏金穿行在蘆葦林中,離桃子越來越遠了,像斷線的風(fēng)箏,有了些失落,這并不因他暫別了妻子,他從沒出過遠門,一點不懂大世界的情形。一旦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家園,便完全失去了依托。
烏金沉思在荒野之中,款款而行的雙腿止步了。他認定祖先們踩過的這片土地肥得滴油。當(dāng)桃子在家門口重見烏金,她不禁驚訝地問道:“咋不去了?”
“不去了?!睘踅鹌骄彽卣f。
桃子不解地望著烏金。
“我要辦農(nóng)場?!睘踅鹫f。
烏金帶上桃子走進了荒野深處,他們選定一塊土地。揮舞大鐮開荒了。正是酷夏里,日頭焦辣灼人,火南風(fēng)滾過來滾過去,碎了草莽的寧靜。夫妻背對背像??谐圆萆成成车仄疵鼡]鐮。忙碌間,烏金猛一叫:“桃子……蛇咬了我。”桃子慌失地丟鐮奔過去,見烏金疼痛得臉孔蒼白大汗如雨。那條咬過烏金右腿的蛇早已逃得無影無蹤。桃子撕破衣衫給烏金扎好傷腿,背他走出荒野地。
茫茫草徑,桃子行步艱難,可她絲毫沒有放慢步伐。漸漸的,烏金的呻吟弱下了。
“烏金,你可要頂住。”桃子說。
腫脹悄悄地越過綁扎線,又悄悄地襲往胸腹,烏金有了少遇的感覺,冷不丁,軟巴巴說:“桃子,我打不過了……”
烏金最終死在了桃子的脊背上。
荒漠大地出現(xiàn)了一座新墳。
荒漠大地出現(xiàn)了一只孤雁。
烏金匆匆忙忙去了陰間。桃子守到舊歷七月初一,鬼門開了,她游蕩四野呼喚著去尋找烏金的魂;到了七月十五日,鬼門要關(guān)了,桃子想起跟烏金有過一場夫妻,依舊掛念烏金的冷暖饑飽,在一輪冷月下給烏金送去充裕的冥錢。
日子數(shù)落著進了冬季。桃子并沒離開東草垸,她眺望枯枯萎萎的世界,無比憤怒,一星火點燃了枯草。她靜觀大火熊熊沖天時,村長馬哥趕來了。
馬哥說:“誰要你放火?”
桃子說:“我男人死了?!?/p>
“你男人死了你就放火?”
“……”
“你不懂放火是犯法?”
“滿垸子人都快走光了,留著這汪草有啥用?”
“我要抓你走!”
“你抓,我就跳進火里?!?/p>
桃子毫不懼怕,目光冰冷地瞅著馬哥,她一點不覺得他的出現(xiàn)突然。她倒是不緊不慢地說:“蘆葦茅蒿不留人,燒掉了,我辦農(nóng)場。”
桃子的個子偉岸得像男人,是個好勞力??伤谌搜劾锸莻€極普通的女人,像一根蘆葦那般普通。
桃子忘不了往日的夫妻恩愛,她和烏金一道出門勞作進門歇憩,現(xiàn)在她的身邊沒了他,生活很有些孤單,但她決心活下去。她知道,冬里燒過的草,來年將會生長更旺。她得趕緊搶在開春之前翻耕土地。她像男人一樣扶犁耕作。她沒想到。村長馬哥又來了。她想馬哥又來干啥呢?
“這土地,誰要你翻耕?”
桃子揚鞭摧牛。
“你回話,桃子?!?/p>
“我想耕作?!?/p>
“你放火的帳還沒算哩?!?/p>
“你算好了?!?/p>
四野空空蕩蕩。有雨落過了,燒毀的草灰與泥交合,黑得油亮。天空有鳥飛旋,一只灰鷹不知從何處闖來,追逐小鳥嘶叫著滿天空逃命?;寅棝]叼到獵物,極浪野地俯沖而下,驚得土洼里一只野兔亡命奔逃。桃子見多了野地上的這些情形,懶得抬頭去瞅。村長馬哥也懶得去瞧野地的景致。他靠近了桃子。
“你跟我玩玩,我勾銷你的那筆帳。”
“我不。你想玩,快回去,你家有女人?!?/p>
“我想跟你玩玩?!?/p>
馬哥像弄別的女人那樣,他要天作被,地當(dāng)床地扳倒桃子。桃子說,你敢!桃子說你敢動我就告訴你女人,讓全村人都知道。馬哥像沒聽見。馬哥好色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他的風(fēng)流韻事早被一些村人所知。可他依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做村長。他不動聲色十分老辣地摟住桃子肥腴的胸脯。然后一只手蛇似地往她褲帶的結(jié)子處探去。桃子開始掙扎。我不是那種女人,她說。
烏金的墳就在近處。桃子掙扎時見一只烏鴉歇在烏金墳頭哇哇嗚叫。桃子想起了烏金。她猛叫一聲,烏金你快來!馬哥一驚,想起什么似地朝那哇哇叫聲望去,毛骨悚然了。他弄桃子以為離村遠遠的沒人看見,完全忽略了一件事,忘記了烏金的墳就在近處。他瞅墳頭上的那只烏鴉便有了一些感覺。他想起了烏金。桃子在馬哥看墳頭上的烏鴉時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咬得馬哥緩過神來叫出了聲。這時烏鴉叫得更兇更慘,勾魂似地讓馬哥有些害怕了。他不斷摸著疼痛的咬痕。桃子的皓齒留在馬哥手上那圈紅痕,使挑子突發(fā)奇想到了管在村長馬哥手中的那枚印章。
馬哥想,他弄別的女人從沒這么狼狽過。他一句話都沒留給桃子就走了。
“狗雜種?!碧易恿R道。
烏鴉飛走時,桃子沒有發(fā)覺。四周的風(fēng)景依舊,遠遠近近坎坷不平。
二
出門回來的人,講起外邊的花花世界,桃子聽了總不動心。桃子一直沒走出腳下這片土地。她覺得出門闖世界是男人的事。她覺得肥沃的泥土同樣可以養(yǎng)人活命。
東草垸里,盤根錯節(jié)的蘆葦根如網(wǎng)織在泥土下。桃子揚鞭扶犁,用損了一片一片犁鏵。她想一人耕作太慢,冬去春來播種時不會弄出太多的熟土,得要有幾把人手。她想起了烏金的表弟號子,他沒成家,可雇他來幫工。桃子趕著一輛牛車去了號子家。號子家在上村里,離桃子的下村十多里。牛車行得十分緩慢。桃子記得跟烏金成婚那日,號子還是個鼻孔里掛著青龍的娃。入夜時,她跟烏金拜過天地入了洞房,號子也進了洞房。他說嫂子,我要摘你的白瓜,他就動手了,不甘示弱。他這么鬧著玩時她才看到他鼻孔里掛著又白又亮的青龍。想不到號子在幾年工夫里長成一條大漢了。
冬里人們都閑著,號子也閑著。桃子并沒雇上號子,他在跟人打麻將。桃子心灰意懶趕著牛車回下村。冬日的天空云層很低,灰灰黃黃鋪在頭頂。北風(fēng)凄凄惶惶四處流竄,搖著枯黃的草。桃子孤孤單單顛簸在大野地上,她盼望降一場大雪,凍死頑生的蟲卵。明年播種的事務(wù)在她心頭醞釀,她決定種植大豆、芝麻、蒿梁等作物。要是找不到人幫忙,就得廣種薄收。牛走得懶懶散散,時兒啃一口枯草盤在喉嚨里苦磨。桃子看天色不早,扯一根路邊的蘆葦作鞭抽牛,車輪哐哐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翻過了
一道坡,穿過了一叢草。桃子見遠處的草徑上有個黑影晃動。近了,是個背著行李滿頭白發(fā)的男人。四周稀無人煙,這白頭漢去哪?桃子想。白頭漢聽見身后的牛車聲,回過頭望幾眼放慢了腳步。
“大妹子,我能乘你的車么?”白頭迎著牛車頭問。
“請問大哥去哪?”桃子說。
“起前邊的路程?!?/p>
“上車吧?!?/p>
白頭爬上了牛車。
“聽大哥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河南人?!?/p>
“哦,河南老鄉(xiāng)?!?/p>
“這草垸子荒著,不派作用場?”
“草垸子荒了幾輩人?!?/p>
“這草垸子真大。”
“大哥出門做些啥?”
“出門打工?!?/p>
聽這話,桃子眼睛一亮:
“大哥要去哪打工?”
“還沒找到窩處?!?/p>
“就你一人?”
“我們出來一幫人,分頭在找事。”
桃子心里一熱,用心盤問。
“大哥會種地么?”
“在家就種地?!?/p>
“種些啥物?”
“地里長的莊稼都種過?!?/p>
“愿跟我家種地么?我雇你。”
白頭的眼睛亮了。
“你家在哪?”
“前邊還約三里地?!?/p>
桃子求人心切,白頭求事心切,兩好合一好。白頭的家鄉(xiāng)地少人多,且地大都貧瘠。白頭在外漂泊了數(shù)年,像飛鳥似的歇棲短暫,而又騰飛他處。他落腳東草垸的第一印象,覺得這地方數(shù)天下最荒最野最肥,并且人也最少。
歇息了一夜,桃子帶上白頭去犁地。白頭扶上犁柄,這才想起一樁事,他問起了桃子的男人。桃子說男人就在近處。白頭四處觀望。桃子嘆氣指向了那處隆起的土。桃子嘆息說男人命短。白頭不再多言,揚鞭扶犁去了。桃子靜靜地瞅白頭的模樣,是個好把式。
白頭犁地使桃子輕松了許多。最初,桃子不太信任白頭,一個外地人,像風(fēng)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浪跡天涯的男人十有八九靠不住,只是她雇幫工太猴急,留了他。
桃子是在幾天之后才明白一種道理的,跟一個外來漢子住在一幢屋里有些荒唐。眼下沒有別的房子,白頭又住哪里呢?桃子還沒吃透白頭,夜里睡覺,她把房門關(guān)得很嚴,就怕白頭破門而入。當(dāng)她聽到白頭的鼾聲入耳時心就有點閑了,漸漸的整個心情亂了套,她想起了烏金,想起了往日和烏金在這張床上發(fā)生的所有事。她有些克制不住了,黑暗里摸住那只空枕頭,牢牢地摟抱在懷里壓迫著胸脯,一只腿朝床沿滑去,頓時生出一種很妙的感覺。不一會兒,她嘶咬起懷抱中的枕頭了。這種時刻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桃子醒來開門時,白頭不知啥時出了戶。她做好了飯去了田頭,新奇地發(fā)現(xiàn)翻耕過的地邊用蘆葦和茅草搭起了一幢小屋。桃子走進了小屋,白頭笑笑說這是他的家,桃子也笑了。這屋搭得很好,她說。
一晃冬去了。白頭在大半個冬季里馬不停蹄翻耕出了偌大一片土地。要大忙了。白頭說。要大忙了。桃子附和道。
“我出門幾天。”
“你要去哪兒?”
“弄些種籽回來。”
“我已備了些種籽?!?/p>
“那些種籽太劣,不是良種?!?/p>
桃子煮了幾只雞蛋塞給白頭上路。白頭一走,桃子坐立不安,她要雇一伙人回來,農(nóng)忙了田上不能少人。
桃子出門很有收獲,她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那么簡單,她雇來了一幫自家親戚,連號子也雇來了。這是個好兆頭,桃子想。桃子帶領(lǐng)幫工回來時,發(fā)現(xiàn)田地上有了一伙人,他們?nèi)粗谒橥?、桃子最先看見了白頭,他滿頭白發(fā)很惹眼。白頭帶來了他的同鄉(xiāng)。
這也是個好兆頭。
桃子做了田主。
三
開春不久,氣溫暖和了。田地里飄蕩著草們霉?fàn)€的氣味,泥土變得愈加烏黑。白頭勾腰抓一把土捏著,對眾幫工們說這土真肥,還說等種籽出苗了吃這養(yǎng)料會撐死。幫工們都在泥水里滾過,知時節(jié)懂各種莊稼的性子。
田主桃子家旁邊寬大的空場上建了一些茅屋。收工了,幫工們帶上農(nóng)具回茅屋歇息。吃飯是集體伙食。桃子叫住白頭,說大哥我有話給你講,你幫我做主事的管家吧。桃子跟白頭說著話時,號子離得不遠,他忽然停下腳步聽他們說話,聽得心里沉了。白頭走后,號子跟上了桃子。
“嫂,你不能要白頭做管家。”
“為什么?”
“他是個騙子?!?/p>
“他是條好漢?!?/p>
號子的表情既古怪又認真。
“你要選自家人做管家?!?/p>
“我選誰主事不關(guān)你的事?!?/p>
表嫂跟白頭一定睡過,不然表嫂不會那么相信他。號子老想這事。狗娘養(yǎng)的白頭!我表嫂給你占了。他要捉住他們。
白頭仍住在田邊的茅屋里,那地方太野。號子越發(fā)認定有那種事了,那種事多半會在白頭的茅屋里發(fā)生。他去了白頭的住處。他扳開一條壁縫,白頭半躺在床上半閉著眼像神仙,嘴上叼一支又粗又臭的黑桿子叭嗒叭嗒地吸。號子想他一定在靜候表嫂的到來。
號子空候了一夜,第二天下地里干活。像從水里打撈上來,困得恨不得躺倒下去。號子。你怎么啦?桃子問。嫂,你……號子咽了口水,嗆進了氣管。不住地咳嗽。號子,你怎么啦?桃子又問。我氣管里嗆,號子說。桃子去干,她走向了白頭,遠遠的,號子不知他們說些什么。
號子看白頭越看越不順眼。幫工們關(guān)上門睡覺去了,就號子沒睡,他去了桃子家門口,他在等白頭。
桃子沒睡,房里亮著燈。號子找處洞往里瞅去,目直了。桃子白白亮亮盤在盆里洗澡。號子從未見過女人的裸體。桃子從盆里站起來,水如珍珠閃閃從玉體往下滑落。號子直得堅硬了。狗日的白頭,號子心里罵道。
桃子開門潑水。號子陰魂似地站在門口,桃子嚇了一跳。
“誰?”
“我?!?/p>
“號子,你還沒睡?!?/p>
“嫂,你洗澡了?!?/p>
號子進了桃子的屋。他渾身還在發(fā)熱。表嫂沒奶過孩子,一雙奶子像兩只肥碩的白瓜。號子還在想這事。號子猛然又想起幾年前鬧洞房時他摘過表嫂的白瓜,光滑柔軟無比。又被摘白瓜了,號子閃出了念頭,他的眼睛走神,狗日的白頭準摘爛了表嫂的白瓜了,他心里說。
“嫂,你還記得摘白瓜么?”號子笑笑。
“你說啥?”桃子一刻沒緩過神來。
“我說摘白瓜?!?/p>
“白瓜還沒出苗?!?/p>
“嫂你長得真美?!?/p>
“你又在說瞎話?!?/p>
“嫂,你的白瓜準被人摘過。我要摘你的白瓜。”
“你胡說?!碧易酉癖会槾塘艘换?。“你再胡說我打你的臭嘴。你還是個童子漢?!?/p>
號子走了。
“狗日的白頭?!彼R道。
四
第一年的耕種,風(fēng)調(diào)雨順且土地肥沃種啥收啥。
桃子不再是從前的桃子了,那個死了男人一時六神無主的女人已從東草垸上消失。豐收后的冬季,日子看似清閑,桃子卻懷揣鈔票大大方方走出東草垸,請來了楊林尾鎮(zhèn)上的機耕隊,拖拉機日夜耕耘了好幾日,她的田
地擴充得更寬廣了。
桃子并沒薄待她的幫工,她拆除了茅屋,改建了瓦房。每個幫工包吃包住,每月還可得到一百多元的工資。
沒被開墾的土地上,蘆葦茅蒿茫無邊際。桃子家農(nóng)場上的作物長勢喜人。西瓜藤正逢整枝,幫工們在白頭的指導(dǎo)下勞動。白頭在老家種過西瓜,是個種植高手。他落腳這處土上,幫田主家主事,處處打頭陣,樣樣抓得緊。農(nóng)活抓季節(jié),不抓就丟失,只能來年再拾起。田主不在地頭上,白頭那模樣神似了田主,咋咋呼呼吆喝人,擺弄人,這很使田主家的親戚們吃不消。
白頭想,住著田主的屋,吃著田主的飯,拿著田主的錢,田上弄不出收成,就愧對了田主。日子安定的時候,白頭會憶起從前的往事,他害怕了那漂泊不定的日子。
號子鉆進田邊的蘆葦里去了。白頭看著手表,瞅號子鉆進去的那條道,整整過去了兩個半鐘頭,號子才出了蘆葦林子。白頭跟號子碰上了火。
“你哪去了?”白頭劈頭蓋臉。
“我撒尿了?!碧栕诱f。
“你尿這長,尿到外國去了?!?/p>
“我撒尿,你管不著?!?/p>
“我要管。”
號子眼睛有些發(fā)紅。他老想揍白頭,他想過該用法子揍白頭的事。
“野種!”號子惡狠地罵道。
“操你的娘!”白頭也罵了聲。
田主家的親戚們給號子幫腔了,一股勁兒沖白頭來。田主家的親戚是一伙算盤珠子撥拉響的連襠兒,早已受不住了河南野種們的氣。田主家的連襠兒護衛(wèi)著連襠兒。田主家的連襠兒沾著田主的光,就是那種散散松松的相。河南野種們憨吃憨千,硬逼著田主家的連襠兒們不停地干活。田主家的連襠兒恨透了河南野種們,恨不得他們暴病暴死拋尸他鄉(xiāng)??珊幽弦胺N們就是給日頭烤不枯給雨水淋不散給活兒壓不垮,鮮鮮地活著,活得很旺盛。
白頭的同鄉(xiāng)靠攏了白頭,白頭推開了同鄉(xiāng)。
“沒你們的事,去干活吧?!卑最^說。
白頭有一雙牛眼,燈籠似地發(fā)亮。白頭等號子攏來,他要捏癟號子。他每每跟人打架就想起了一個人,他爹,他爹是響馬。白頭從小跟他爹學(xué)過武藝,白頭從小就怕他爹捏他。那時白頭真想用刀砍掉他爹那雙手??伤琼戱R,他總沒勇氣。
“號子,你敢過來,我捏癟你!”白頭說。他要用他爹捏他的法子捏號子。
號子看白頭的一雙牛眼就膽寒,他沒走近白頭。
“人人都要撒尿,你管人撒尿太沒意思?!碧栕诱f。
“我宣布,人人都要在田里拉屎撒尿,田里需要肥料?!卑最^說。
就在白頭跟號子碰上火的當(dāng)兒,蘆葦林中早已藏著了一個人,陰冷陰冷的,那是田主桃子。桃子就喜歡不動聲色躲在蘆葦林中窺視田頭上干活的人,她的一雙眼像臺攝影機,不斷拍下一些田頭上千活人的模樣。
收工后,幫工們回到了農(nóng)場住所,來不及洗澡就去食堂吃飯。號子還在用眼惡狠狠地盯白頭。田主桃子這會兒也進了食堂,眼里滿是兇煞。她通知大伙吃罷了飯開會。會場在食堂門口的空場地上。幫工們盤腿坐著聽會。
“我要解雇一批人了?!彼f。
幫工們面面相覷,聳起耳朵往下聽。
桃子想,事情該公開了,不然日后會誤大事,她念了一串名字,清一色全是他家的親戚們。這些人只吃糧,不出力打仗,留著有什么用場。
“這些人,從明天起不再下地了?!碧易诱f完話,連襠兒們?nèi)嫉纱罅搜邸?/p>
田主桃子總是那么不動聲色,該說的話說完不再羅嗦。她認定她家的親戚們都是靠不住的,吃干的盛濕的避了她不干幾多活兒的懶貨。她下了決心,逐他們走。
“嫂,你不能這樣待我們?!碧栕诱f。
“是呀,不能這樣待我們?!北娪H戚說。
“誰在真幫我,誰在假幫我。我心里清楚。”田主桃子說。
眾親戚們走后,桃子去了丈夫的墳頭。烏金的墳立在黃豆田那邊。我來了……桃子說。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我把眾親戚都趕走了,你怪我么?她又說。墳頭悄息不動,生遍了密麻麻的野草。桃子聞到墳上野草野花的清香。桃子覺得丈夫的墳在生長,給丈夫送些冥錢,每每這時她覺得丈夫還活著。當(dāng)她離開墳頭時,身子骨有些失魂落魄了。仿佛從夢中清醒過來。她眺望遼闊的荒野,會想起一些陳年舊事。她雖擁有了大片耕作熟透的土地,擁有一群身強體壯的幫工,但她失去了丈夫。
桃子告別墳地?;鹉巷L(fēng)依存,造出滾滾熱浪襲人。西瓜地里,河南幫工們分散在除草。他們好久都沒回過老家了。
五
白頭從墻上取下獵槍,蹲在茅屋下輕輕重重地擦著。西瓜圓圓溜溜長出了一地,離開園的日子不遠了。蘆葦林中豬獾很多,落日后的夜間,豬獾們會成群結(jié)隊襲擊瓜地。他得把槍擦得通亮。他仔仔細細擦了很久。他走出茅屋時日頭還沒落土。他托起了獵槍,茫無目的地瞄準。他有著很好的槍法。他舉槍開始瞄向天空。落日圓圓像只銅鑼。幾朵白云閑閑散散游移不定。他隨心所欲勾動了板機,一聲脆響慢悠悠穿過長空,幾朵白云似乎給、驚得抖動了一下。
白頭重又給槍裝上火藥和散彈,順著田垅的溝道走去。
槍聲震木了西瓜地里桃子的雙耳。她抬頭望去,白頭像匹歡牯水牛。
“大妹子,你來放一槍玩玩?!卑最^走近了桃子。
桃子接過獵槍,把弄著覺得很沉,她從未玩過獵槍,生怕弄走火了。
白頭說:“大妹子別怕,這玩意像燒火棍,沒事?!?/p>
桃子舉起獵槍,槍口對準天空。
“放?!卑最^說。
桃子閉眼勾動板機,炸響驚動田里的小鳥逃命飛去。
“再來一次?!卑最^說。
桃子玩得不再害怕。
荒野里,有著很多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閑暇里,白頭時??笜屄?,信手拈來些野物下酒。
日頭落土之后,火南風(fēng)弱下來。夜?jié)u漸深了,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都進入睡眠。白頭沒睡,扛著獵槍在西瓜地里巡邏。天上布滿繁星,地上飛遍了螢火蟲。忽地,白頭聽見草叢里沙沙聲響,他打起了精神,豬獾來了。他想。他忍耐著性子沒有開槍,他要打死豬獾的領(lǐng)班。他經(jīng)驗十足躲在一叢草里,一雙牛眼注視四周的動靜。近近遠遠的螢火蟲飄忽不定,構(gòu)筑出一幅繚亂的風(fēng)景,野蟲們叫聲此起彼伏,這世界更是迷里藏神。一聲似狗非狗的叫響劃破長夜刺耳入骨。這叫聲不像豬獾的,也不像狗獾的。叫聲接二連三又起了,似鬼在哭嚎。白頭從草叢里站起,見前邊有陰森森的幽幽藍光,是豺狗。白頭打個戰(zhàn),立刻鎮(zhèn)定了。黑暗里,他數(shù)著幽幽藍光,猜想約有五、六只豺狗。這家伙很兇,他沒莽撞行動。豺狗早已發(fā)現(xiàn)了他,幽幽藍光向他逼近了。他若轉(zhuǎn)身而逃,豺狗定會發(fā)瘋地撲向他。他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幽幽藍光愈加近了。他憋不住吼罵一聲,狗雜種,來吧。他沒唬住豺狗,它們向他撲來。他手里的獵槍響了,一只豺狗倒在草叢里。其他豺狗卻并沒遠逃而去,只向后退去了不遠。白頭想,豺狗在穩(wěn)住神后會再次襲擊他的,槍聲會把它們逗瘋。他在這時刻抓緊給槍上火
藥,還沒來得及上好火藥,豺狗又向他撲來。他以槍作棍打著旋子揮舞著,嘴里不住吼罵。一只兇猛的豺狗不顧啥地撲向了他,血盆大口一下叼住了他的一只大腿。他亡命了,使出渾身力量勾腰抓住豺狗的后腿提將起來,猛力扯開在地上摔打。豺狗喪命的嚎叫一下怔住了同類,幽幽藍光這才喪魂落魄飄進了蘆葦林中。
白頭沒因遭豺狗的襲擊差點喪命而后怕,他與那條燒火棍似的獵槍為伍,照常不誤出現(xiàn)在飛禽走獸的荒漠之地。他在草莽里尋找到了一種神秘不傳的草藥放入嘴里嚼碎敷在被豺狗所咬的傷口上,不多日便消炎止痛愈合了。
辣日炎炎,桃子摘了只近于成熟的西瓜給田里幫工解渴。接著去了田邊的蘆葦林子,她想離田里男人太近不好,她聽不見田里男人們的說話聲時才停下腳步扯下褲子。這地方很靜。
桃子方便完,聽見蘆葦葉子響動,她以為是風(fēng),她錯了,她看見了一個人。
“號子?!彼泽@地說。
“想不到我又來了?!碧栕诱f。
“你來干啥,號子?”桃子說
號子從腰間拔出一把長長的寒光閃射的殺豬刀,涎著臉頰和下巴,他像玩弄一把水果刀。
“你想殺人?”
“我想破瓜吃?!?/p>
號子把刀拋向空中翻舞,右手準確地接住了刀柄。
“你下地去破吧。”
桃子覺得事情不太妙了,她說你敢胡來我就叫田上的人來,她說白頭手里有槍。
號子毫不在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殺豬刀插進地里。他覺得這地方很好玩。他笑得模樣很古怪。他發(fā)瘋地摟住了桃子。
“快放了我,你這畜牲!”
“人畜一樣。”
蘆葦頓時喳喳倒了一大片。
“你連你表嫂都敢搞,你這畜牲!”
“我要摘你的白瓜?!?/p>
“你是童子漢。我人老珠黃了,快放了我?!?/p>
號子想起白頭越發(fā)瘋狂。
“你表哥黃泉有眼,你搞,你對不住你表哥。”
“表哥命短,寡了你,你還戀他?!?/p>
聽這話,桃子一下軟了,任憑號子擺布了。一切風(fēng)平浪靜。號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喘息,很吃力的樣子。桃子也爬起來,說號子你真粗蠻,連我衣衫的紐扣都扯掉了兩顆。號子感到很滿足很自在地笑了。桃子笑不出來,說號子看你不像個童子漢了,你完了。號子仍笑著,樣子越來越古怪。
桃子穿好衣要走。
“你的目的達到了可別再來了?!?/p>
“我會來的?!?/p>
“你再來,我叫河南幫工揍你?!?/p>
“你說錯了。我要殺死白頭?!?/p>
“我不許你殺他。”
“你阻不住我?!?
“你不行,不是他的對手,殺不了他,他手里有槍。”
“我殺了白頭就跟你成婚?!?/p>
“你在做夢?!?/p>
桃子變了臉色。她走近號子。冷不防打了他一耳光,打得號子木愣了。
“號子,我恨你,討厭你,不想再見到你,快滾吧?!?/p>
六
楊鄉(xiāng)長來了,他很少來東草垸。這地方路寡人稀,沒啥來頭。楊鄉(xiāng)長有興趣要走一遭東草垸,他說那茅叢叢里好幾年沒去了。他在茅叢叢里穿行了大半晌才找到村長馬哥。馬哥說楊鄉(xiāng)長你拖步來看我們了。楊鄉(xiāng)長白白胖胖,笑出一臉橫肉皺皺巴巴,笑得臉上的汗直往肚皮上溜,像在滑冰。
村長馬哥得派楊鄉(xiāng)長的伙食,他要陪楊鄉(xiāng)長喝幾杯。他差水娃去溝塘撈魚。他說最好能撈住王八,沒王八就撈上等貨,要活鮮的,別倒了楊鄉(xiāng)長的胃口。然后他又差了其他的人,再然后他領(lǐng)楊鄉(xiāng)長去了他家。
“來貴人了。”馬哥朝騎坐在大門檻上的女人說。
女人正奶一個臟兮兮的孩子,裸露的胸口一對奶子像倒扣的布袋,孩子叭噠噠吸得很帶勁。
“楊鄉(xiāng)長來了,你還不動。”馬哥沒好氣又沖女人說。
女人這才站起,沖楊鄉(xiāng)長干巴巴地笑了。
“我家女人,沒見過世面?!瘪R哥對楊鄉(xiāng)長說。
楊鄉(xiāng)長坐在馬哥門前的樹蔭下,跟馬哥扯閑篇。門前的水塘里,有一只鵝如一團雪浮在水面上,風(fēng)吹水蕩,水蕩鵝晃。楊鄉(xiāng)長的目光飛去,這鵝真肥,誰家的?馬哥靈機一動,差女人和八歲的兒子去捉鵝。兒子跳下水,追得鵝浮水飄飛,如一張白紙輕揚。鵝被迫上了岸,在草地里奔跑,女人躬身叉腿捕鵝,像只蛤蟆蹦跳于草間,逗得楊鄉(xiāng)長開懷大笑。
“你家女人真有趣?!睏钹l(xiāng)長說。
“我家女人沒見啥世面?!瘪R哥說,
水娃提簍回來。馬哥聞到一股魚腥味。
“撈住王八沒?”馬哥問。
“王八逃了。”水娃答。
“太可惜了,撈的啥魚?”
“青魚?!?/p>
“幾條?”
“八條?!?/p>
馬哥又差水娃,說你快去找年生,上桃子家地里拖西瓜,說村里來了貴人。
水娃來到年生家,年生坐在他家門口的樹蔭下跟孩們下“城山”棋。
“別下棋了?!彼夼哪晟募珙^說?!翱扉_車去桃子家地里拖西瓜。”
“我不想吃西瓜,你想吃你去吧。我想下棋?!蹦晟咂逭f。
“楊鄉(xiāng)長來了,等著吃西瓜。村長馬哥派你去,你是去還是不去?”水娃一腳踢了棋盤。
年生開動了手扶拖拉機,水娃坐在車廂里,車跑起一路塵土。年生的車開得很快,七彎八拐到了桃子家瓜園。他們跳下車,徑直闖進了瓜地。一個除草的漢子見這情狀,奔去瓜棚叫白頭。白頭一眺,兩個瓜賊光天化日下開車來,真是膽大包天。白頭動了氣,取下獵槍闖去。
“快住手!”白頭一聲吆喝。
水娃跟年生嚇了一跳。
“先沒跟人打聲招呼?”年生問。
“我不知道?!彼拚f?!按彘L差我,我就來了。”
“把瓜放下?!卑最^到了近前,槍口對準了水娃。
“你敢開槍?”水娃說。他有些看不順白頭。
“你帶走瓜,我就開槍?!卑最^說。他闖過了一遭一遭的世界。他把槍口悄悄地移動了一個位置,“叭”地勾動了板機,一聲破竹似的炸響,散彈流星般嗖嗖地掠倒瓜地上的野草,嚇得水娃連滾帶爬出了瓜地。
“你真敢開槍?”水娃驚怔一會問。
白頭朗聲哈哈笑。
“西瓜還沒開園,你們來闖,找死?!卑最^說。
桃子聞訊趕來。
“你家的幫工開槍打人?!彼逈_桃子說。
“他打中你啥地方?”桃子說,“他沒打中你,你可別胡嚷嚷?!?/p>
“他打中人了該他頂命蹲班房?!蹦晟f。
“楊鄉(xiāng)長來了,村長馬哥差我們來摘西瓜去嘗嘗,你家的幫工就朝我開槍,不是我命大可就中彈了,你知不知道,子彈是沒長眼的,穿通人來很快?!彼拚f。
“這滿園的瓜總該有個主人,你們不跟瓜主人打聲招呼就胡來?”桃子說。“要吃瓜,花錢買?!?/p>
“瓜先拖去了,記個帳,日后再來付錢。”年生說。
“現(xiàn)錢現(xiàn)貨?!碧易诱f?!按迳先ツ昵返墓襄X,到今年還沒還。要吃瓜,請村長下地來摘。”
白頭又在給獵槍裝火藥和散彈。水娃眼睜睜地望著,真想沖過去奪了他的槍。狗日的
真亡命!他沒了勇氣。
他們開著空車走了。
白頭朝天又開了一槍,他射中了一只飛鳥。
七
年生的車空空蕩蕩開回去了,村長馬哥氣得臉孔黑青。他覺得事情就是這么不妙。水娃向村長馬哥匯報他在桃子家瓜地所經(jīng)歷的險惡,村長馬哥再也穩(wěn)不住神了。狗娘養(yǎng)的!他罵道。這到底是誰的天下?他又罵道。
村長馬哥到桃子家的西瓜地已是三天以后事了,他是單槍匹馬來的。他站在田邊尋找著那個有著滿頭白發(fā)的人。瓜地上空無一人,他罵了一聲狗娘養(yǎng)的鉆哪道眼了。他去了瓜棚。獨有桃子歇在瓜棚里。
“你家的幫工呢?”
“你找我家?guī)凸び猩妒?”
“我要見識那個白頭?!?/p>
桃子猜想馬哥會來的。她沒讓他吃白食,他會在楊鄉(xiāng)長面前很丟臉。她說白頭不見人。
“他不見人是他的事,我要見他?!?/p>
“他不愿見你?!?/p>
“我要他滾蛋。”
“他是我雇的,我們有合同?!?/p>
“我是村長,有權(quán)要他滾蛋?!?/p>
“你太過分?!?/p>
“他朝人開槍,你說他該不該滾蛋?!?/p>
“他只開槍打豬獾?!?/p>
“我要你種不成地,這地該收回公有了?!?/p>
桃子覺得村長馬哥說這話很有分量。
“我一個婦道人家,你不讓我種地我該昨活呢?”桃子仰起臉。村長馬哥盯著桃子的臉倏忽溫和了語氣。你該求我,他說。她沒吭聲,他趁她不防摟住了她。
“你松開手,當(dāng)心白頭他們回瓜棚?!?/p>
“白頭不是你男人,他沒權(quán)管。”
“你是村長,你當(dāng)村長就可隨便玩女人?”
村長馬哥摟桃子去瓜棚的角落里。他見瓜地沒人,開始放心大膽地弄桃子。他弄桃子比弄他女人還兇。桃子覺得渾身像遭瘋狗嘶咬著。馬哥弄完桃子就走。桃子冷冷地說,你這就走了,不找白頭了?你不找白頭,當(dāng)心白頭找你。
村長馬哥大搖大擺地走了。
桃子像死了半截地躺著,眼窩里浸泡了淚水。
事情過去了,桃子心里并不平靜。她默默地想起了丈夫,她恨他命短。該咋走完人生真沒譜兒,她太沒法子。她把女人的那顆心都想碎了。到末尾,她想該忘了死去的丈夫,找個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哪腥?,有了男人就不再遭人欺負。她想到過村里的單身漢們,覺得他們靠不住。她要找個靠得住的男人。她不喜歡軟巴巴的男人。她要嫁給白頭。
桃子主意已定去找白頭了。白頭扛著獵槍去了西瓜地。她便進了白頭的茅屋,劃根火柴點燃了燈,等白頭回屋。她等了很久白頭才回屋。白頭進門見桃子躺在床上,慌失得退出了門。桃子吹滅了燈,喊白頭進房。白頭立在黑暗里一動不動。桃子又喊一聲。白頭才說:
“大妹子,我送你回去吧?!?/p>
桃子說:“不回了?!?/p>
白頭心里悸動。
“我要做你的人了?!?/p>
“我老家里有人?!?/p>
“你哄我。你老家里有人咋老不回去看她?!?/p>
“女人朽了,沒啥看頭?!?/p>
桃子說著,不見回音了。寂靜的夜色里,時常有槍聲滾過。
白頭一夜沒歸。
八
西瓜要開園了。
大批西瓜要趕季節(jié)運出東草垸。桃子約白頭進城了。他們懶得游覽城市風(fēng)光,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然后去了一些大型廠子。夏日高溫,大型廠子的人需要防暑降溫。桃子對人說,我們不是二道販子,西瓜是自產(chǎn)自銷,只求個薄利,生意洽談得很順暢。
晚了,他們來不及回東草垸。去旅館投宿。
晚餐是在一家小酒店進行的。桃子買了兩瓶“杏花村”。她啟開瓶蓋,給白頭斟了一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大哥平日為我效勞,很辛苦。咱草垸里時常沒個好招待,今日我請大哥,來,喝個痛快?!碧易优e杯先呷了一口。
白頭毫不遜色舉起了酒杯。
一瓶酒空了,桃子喝得滿腮珠淚了。
“你,咋啦?”白頭有些局促。
“我心里很辣?!碧易拥念^伏在了桌面上。
白頭舉起的酒杯重又放下了,他不住問桃子咋啦。
“大哥幫我造出今日的光景。大哥人雖好,可大哥太看不起人?!碧易友銎饾皲蹁醯哪?,舞袖擦著。借幾分酒力,桃子想起一些往日的事來。此刻,她覺得心里有許多話要對白頭講,可她不知說什么才好。想著思著,不禁放聲哭了,烏金你咋死得這么早哩,你要是活著,人家就不會隨便作踐我了……聽這番哭訴,白頭一杯酒辣辣地刺下喉,扯一把桃子,說,誰作踐你了,我不饒他!桃子有些語塞,歪斜地倒在了白頭懷里。白頭將她扶起,出門去了旅館。一路上,桃子說了些胡話,她醉了。第二天早晨,白頭敲開了桃子的門,桃子早已醒酒。她想起昨日的情景,愧心地說,大哥,我昨日喝酒太多,失言失態(tài)了,請大哥原諒。白頭說沒啥沒啥。桃子又說,昨日我說過要殺人的話嗎?白頭說忘了忘了。白頭又說,一個人喝多了酒失言失態(tài)是常有的事。
他們離開旅館,雇了兩輛“東風(fēng)”貨車去運瓜了。
開園的時辰,桃子放了一掛萬響鞭炮,噼噼啪啪響個不停。鞭炮聲漫過曠野流入了村中,村中有了些許騷動,人們相互傳遞桃子家西瓜開園的消息。
關(guān)于村中所有的騷動,桃子和她的幫工一概不知,他們正忙碌不停采摘園中成熟的西瓜裝入汽車上。時值午后,兩輛汽車裝滿西瓜調(diào)頭開往城里。汽車沿著極不規(guī)范的草徑顛顛簸簸行駛沒到兩公里,奔在前邊的那輛車的一只前輪落入一道陷阱里。狗日的!司機罵一聲,十分惱火出了駕駛室,察看車輪發(fā)現(xiàn)是人為的坑。他哭笑不得等后邊的車到來。桃子押車坐在前邊的車上,猛然剎車和車身一陣強烈抖動使她嚇出了冷汗,她驚魂未定望著陷入坑中的車輪也傻了眼。你知道這是誰干的嗎?司機問桃子。桃子瞅著鐵鍬留在坑道中的痕跡,說準是村人。狗日養(yǎng)的村人真缺德。司機又罵一聲。后邊的車這時也趕到了。后邊的車用鋼繩拖著陷入坑道的車,那只陷入坑中的輪子快速旋轉(zhuǎn)打滑。車重,拉不動,桃子去了田頭叫幫工們來幫忙。
待幫工們趕來,情形發(fā)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那輛車仍陷在泥坑中,兩車西瓜不翼而飛,兩個司機躺在地上皮青臉腫。一個司機對桃子說:你剛走不久,從草叢里竄出一伙人。他們搶走了瓜。桃子靜心聽司機描述遭劫的情景,無比憤怒了。幾年里,桃子雇工忙于開荒種地,雖和村人往來不多,但她并沒有得罪過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應(yīng)以和為貴。
汽車折騰了許多回合才從陷阱里爬出。桃子邁步去了村中,她壓抑怒氣,目光平實地巡視高矮交錯的房屋和面目相熟的村人。村中依舊是那般的平靜,好象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雞們游在草地里懶懶散散覓食,狗們趴在樹蔭下納涼。有的村人如同往日笑臉跟挑子打著招呼。桃子覺得經(jīng)受了一次捉弄,真想立在村中大罵一通。她過了一條小橋,進了村前一片柳樹林,見村長馬哥八歲的兒子正蹲在一棵樹下啃吃西瓜。
“你吃的西瓜是誰給的?”桃子問。
馬哥的兒子嘴里流淌著淡紅色的西瓜
汁,愣愣地望著桃子。桃子又問一聲,馬哥的兒子才說,我爸給的。馬哥的兒子經(jīng)不住桃子的盤問,一溜煙跑了。桃子真想追上去揍一頓馬哥的兒子。
“有好戲看了。”桃子咬著牙說。
九
一歲一枯榮。
出外闖世界的人又陸續(xù)地回來了一些,他們是否撈到黃金白銀無人知曉。村落如亙古的溝,深埋在蘆葦茅蒿的大浪里。
夏日里,村人們總愛涼在村前那片柳林中,慢吞吞敘說陳年往事。闖過世界的人大談外邊的風(fēng)景,沒出過門戶的人重復(fù)鄉(xiāng)野的故事。他們穿破時間界限閑扯著,話題轉(zhuǎn)到了桃子家的農(nóng)場。
“桃子那婆子發(fā)了?!蹦晟f。
“她發(fā)得真讓人眼紅?!彼拚f。
“她發(fā)了就不認人了?!贝彘L馬哥說。
“我愿她死。”水娃說。
“她不能占有那么多的地?!蹦晟f。
一伙人說得正熱火正動氣時,馬哥的兒子來了。
“爸你快回去,媽在哭哩?!瘪R哥的兒子說。
“又沒死人,她那孬種哭啥?”馬哥罵女人。
“媽在哭豬?!?/p>
“豬咋啦?”
“豬死了,媽就哭了?!?/p>
村長馬哥打個冷驚回家去了,一伙人也跟他去了。馬哥的女人蹲在門口黑天黑地哭著。馬哥沒理女人,去了豬欄門口,見那頭老母豬橫尸躺著,八只豬崽圍著它們的娘也橫尸躺著,一雙雙眼猛瞪這方世界,嘴邊淌出濃稠的唾液。馬哥像截黑木樁釘在了豬欄門口。
“我家的豬全死光了?!瘪R哥沒了陽氣。
馬哥急得快要哭了。他聳聳鼻子,聞到有股氣味。
“你們都聞到啥氣味沒有?”馬哥問。
“像有股農(nóng)藥味?!蹦晟f。
“有人投毒了。”水娃說。
“誰來過了?”馬哥繃緊臉,白了女人一眼。
馬哥走向女人,朝她肚子踢一腳,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
馬哥離開家,腦子里不會消失他家那群死豬。是誰投的毒?他想。這事體太惡劣了。他要找到投毒人,一個念頭閃過,他去找桃子了。
桃子和她的幫工在地里摘西瓜,瓜棚邊的空場子上,西瓜堆了一地,馬哥真想踢碎地上的西瓜。
“你家的西瓜生長得不賴,一個個橫躺著像死豬崽。”馬哥說,目光陰毒地盯住了桃子。
桃子沒理村長馬哥。
“你站住,桃子?!瘪R哥說。
“我家的豬全死光了?!瘪R哥又說。
“你家的豬全死光了關(guān)我啥事?”桃子說。
“我要告訴你,讓你知道?!?/p>
“我家的西瓜昨天讓人搶了,你知道嗎?”
“你家的西瓜也不關(guān)我啥事?!?/p>
“你是村長。我想村垸里一定出了一伙土匪,你做村長該管。”
桃子的目光也陰毒了,盯住了村長馬哥,
“你該讓幫工們離開?!瘪R哥轉(zhuǎn)了話題。
“我不能讓幫工們走?!碧易诱f。
“他們的老家也有土地。他們該回去種地了?!?/p>
“他們走了,這地就會荒了?!?/p>
“這地是我們東草垸人的,該東草垸人耕種。我們的土,不能養(yǎng)別家的人?!?/p>
“垸里的地多得很,誰要種植,誰去開墾?!?/p>
“你得顧全大局?!?/p>
“我不?!?/p>
“你不,我會再來找你?!?/p>
桃子的心頭浮泛起一團陰影。她朝村長馬哥離去的背影說:“馬哥,我不怕你!你來吧,好戲還在后頭。”
十
芝麻地里,一群野雞游游蕩蕩在覓食,雌野雞靜若處子。有著孔雀般美麗羽毛的雄野雞風(fēng)風(fēng)騷騷追逐著雌野雞。這景致收容在了白頭的槍口下,他陰森可怖地躲在一叢草里。槍響了,野雞動若脫兔撲打起羽翅飛離了芝麻地,唯有一只羽毛豐滿的雄野雞跳騰了幾下栽倒了。白頭撿起鮮血滴流的獵物朝西瓜地走來。他經(jīng)過瓜棚,見桃子衣衫破碎躺著落淚。
“大妹子,你是咋啦?”白頭放下獵槍和獵物,走近了桃子。
桃子死去般無語,目光無神。
白頭哼了一聲,覺出已發(fā)生過一種事情,他巡視瓜棚內(nèi)像在尋找什么:“有誰來過了?”
桃子懶得回答,樣子十分怪異。白頭想,如果是他的同鄉(xiāng)人,他決不饒他。他出得瓜棚,見遠遠的地方有個人的背影在晃動。他的牙磨得咕咕響了。
“狗日的要完蛋了!”白頭重又回到瓜棚,撿起獵槍要離開桃子。
“大哥,你留步。”桃子這才啟唇。
白頭回過頭,毫不含糊說:“我去殺那畜牲。”
“他沒惹你啥的,你不該去殺他。”
“可他作踐你了?!?/p>
“不關(guān)你的啥事?!?/p>
白頭狠瞪桃子一眼:“我說過,誰作踐你,我不饒他。”
白頭執(zhí)意要去追那快要消失在草莽中的人,被桃子攔住。桃子相信白頭眼紅了會干出任何事來,他一旦殺了馬哥,村人會出動踏平瓜地殺了白頭。她不忍心讓他遭禍。
“有好些事你還不懂,你最好別去。”桃子抓住獵槍,抬頭看著白頭的臉。
“看你受人作踐,我就血涌!”白頭咬牙說。
桃子竭力阻攔著白頭。
“算我求你了。大哥的老家上還有女人,她在盼你回去看她?!?/p>
桃子的身子往下沉了。她的頭仍然抬著。白頭見兩行清水一樣的東西從桃子的眼眶里溜出,長長的一閃一閃滑過臉頰,“嘀嗒”一聲掉在了草葉上。白頭就這么見得傻呆了,喘喘地哼一聲,把槍扔在了草地上。過了老半天,白頭才從傻呆中醒過來,他問道:“那個作踐你的人是誰?”
桃子啟動皓齒,終沒告訴他。
世間的萬物回歸寧靜了,但白頭不能,他總在暗暗地尋找著那個作踐過桃子的人,他想那人碰到他手里一定會完蛋。
桃子沒把那事放在表面,她能忍。西瓜開園以來,價格便宜,銷路很好,城里運西瓜的車不斷來回奔跑著。桃子想,百畝地的西瓜,沒有這些以一當(dāng)十的河南幫工,她是不會攬得好風(fēng)景。她一個女人家,再能耐僅僅只有一雙手,一雙手做出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活著,得憑點良心,不然,會遭天地報應(yīng)。桃子招集眾幫工到瓜棚,對他們說:
“今年田上所有的收成。我得三分,大伙分得七分。等田里閑了,大伙該回老家走走,看看親人了。”
聽這話,眾幫工心里一震顫,瞪著眼,不知說啥才好。
桃子也有了幾分激動,說:“我說的當(dāng)真,東草垸不是你們的家,你們的老家根子在河南,那里有你們的親人。這幾年,你們?yōu)槲規(guī)凸しN地,吃了些苦,可我不能讓你們苦著回去見親人?!?/p>
有的幫工一時興奮,眼角出了淚。
桃子覺得這么對待幫工理所當(dāng)然,錢財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活得自在就行。
眼下,地里大批的西瓜成熟了,得趕緊摘了運走,幫工們加緊了忙碌。
偶然間,白頭心愛的獵槍失蹤了。他記得給獵槍上了火藥和散彈。掛在他茅屋的老地方。獵槍失蹤得日怪,一定是人偷走了。白頭沒找到獵槍心里很難過。幾天后,白頭又制作了一條同樣的獵槍,燒火棍似的扛在肩上。當(dāng)天夜里,一只豬獾撞在了他的槍口上。
十一
馬哥的女人老喜歡雙腿叉開騎坐在門檻上,衣衫敞得大開奶孩子。馬哥看他女人的奶子似倒扣的布袋真倒胃口。他女人的身子像劈柴。他睡在劈柴上就想起了別家的棉花包。他吃多了野食。
馬哥多半會想起桃子,桃子不像劈柴,桃子沒奶過孩子就不像劈柴。他要占有桃子。桃子很獨特。他這么想時又要去找桃子。他不知桃子被那幫河南人弄過沒有。他不能容忍河南人弄桃子。他要趕走他們。他覺得那幫河南人都是弄女人的相。他們弄女人應(yīng)該去弄他們的河南女人。
馬哥從前弄一些村里的女人時。沒費多大的神,像摘果子那樣簡單。他覺得有的女人很有經(jīng)驗,這使他懂得了一些女人脾性。他弄過桃子再去弄其他女人覺得太乏味了。
馬哥心情很好。他要女人幫他在柜子里找衣裳,他穿上一套很像樣子的衣裳,干干凈凈的白上褂灰下褲,走起路來真像城里人。
“你要去哪?”女人瞅他的樣子說。
“到鄉(xiāng)鎮(zhèn)上開會?!瘪R哥說。
馬哥一身異樣走出村中很惹眼,不時有村人問他,說村長要去哪?馬哥像回答他女人一樣說,到鄉(xiāng)鎮(zhèn)上開會。全村人獨有馬哥風(fēng)光。
馬哥走出村頭,并沒朝通往鄉(xiāng)鎮(zhèn)上的那條道上去,轉(zhuǎn)個彎兒進了野地。他要見桃子了。
馬哥來到桃子的農(nóng)場上時見河南幫工在遠處的芝麻地里。他鉆進了瓜棚,很快想起了那種情景。抽了幾支煙的工夫,桃子提一只水壺到了田頭。馬哥猜想桃子要去芝麻地了,她去送水給河南人喝。到芝麻地的路要經(jīng)過瓜棚。他想他的機會老是這么好。他會心地笑起來。
“桃子?!?/p>
馬哥突然從瓜棚里走出。
桃子木然地站住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p>
桃子心里一沉。
馬哥動手,硬要拉她進了瓜棚。
桃子懂得馬哥要干什么,她很冷靜,機會來了,有好戲看了。她變得溫柔起來。
“棚里不安全?!碧易油崎_了馬哥的手?!案业絼e的地方去?!碧易拥臏厝崾柜R哥很聽話,他跟桃子去了瓜棚后邊的蘆葦林子。桃子走著一條熟路,她行得很快。馬哥跟在后邊。他覺得蘆葦林子里是弄女人的好場地。他過去老在蘆葦林子里弄女人,爬爬滾滾無遮無阻很有意思。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副弄女人的相,真好笑他忍不住笑了。他們一前一后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桃子不再走了,這地方很好,馬哥想。他耐不住撲向了桃子,桃子向后退去。
“別急,還沒脫衣?!碧易诱f。
桃子吩咐馬哥轉(zhuǎn)過身去脫衣,馬哥轉(zhuǎn)過身去了。他脫衣時開始想像桃子脫衣的情景,閉上了眼,然后又想像出桃子沒被日頭曬過的胴體,銷魂得快醉倒了。他是在沒有疑慮的心情里重又轉(zhuǎn)過身來的。他毫沒想到甚至感覺到一只冰森森的槍口早已對準了他一絲不掛的軀體了。
“桃子,你要干什么?”馬哥驚嚇呆了。
“我要殺你?!碧易硬粍勇暽f。
“我不能死在你手里。”馬哥一個箭步躥上來,要奪走桃子手中的獵槍,可他還是慢了一步,桃子沒等他靠攏就開了槍。硝煙彌漫之際,馬哥慘叫了一聲。散彈噴出槍筒擊中了馬哥的陽物和小腹部,鮮血如淋淌出蜂窩眼似的彈孔滴在草葉上。
“最……毒……婦……人……心……”馬哥說道,雙眼發(fā)直,身子昏昏打了幾下旋子栽倒了。
馬哥死了,一雙眼仍發(fā)直地望著青天。
一切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似的,桃子拖著馬哥的尸體在蘆葦林中走著一條熟路來到一處坑道,不留任何痕跡埋葬了馬哥。她頭也沒回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出了蘆葦林子。
桃子沒因雙手沾滿了人血感到驚恐不安,一切都是預(yù)謀已久的事了。她沒想到完成預(yù)謀竟是這么容易,她但愿新上任的村長善解人意。
十二
運西瓜進城的汽車在半途上遇了麻煩。桃子手拿一根鞭子,坐在車廂里西瓜堆上押車,眨眼間,她從車上摔下來了。消息傳到了農(nóng)場,眾幫工驚壞了,一個個拉長臉,急得亂了方寸,不知田主傷情怎樣,都要趕進城探望。
“田上不能沒人,我去吧。”白頭說。他匆匆上路了。
走出荒野地有近四十里寡道。白頭莽莽撞撞趕路程。他一路叫喚大妹子,想起大妹子平日待他的厚愛,哭了。
白頭步行了一百多里路,在滿天星點的時刻進了城。他一點不覺疲乏,一家挨一家的醫(yī)院里尋找,終于找到了躺在床上腿纏繃帶的田主桃子。他哭喪著臉,氣咻咻奔到桃子床前。
“大妹子,你沒啥大事吧?!?/p>
“你來啦,坐?!?/p>
“你的腿,不要緊吧?”
“唉,總算沒死?!?/p>
桃子的腿斷了一條。
白頭坐在床沿上,瞧那條纏著繃帶的白腿兒,想撫摸又不敢。疼痛一陣陣襲來,桃子不斷呻吟不得入眠。白頭急得沒法,竟把一只大拇指放在嘴里咬,混混沌沌猛一口,大拇指咬破了。他強忍扎心般的疼痛,將那只流血的大拇指避開了桃子的眼睛。
桃子疼痛得額頭直流汗,白頭要幫她揩去,他竟伸出了那只被咬傷的手。
“你的指頭咋啦?”桃子發(fā)怔了。
“沒事?!卑最^很快縮回手,在衣上揩著。
桃子見了血,頭暈眼花。她說:“這不是個好兆頭?!彼话涯笞×税最^的手,催他回農(nóng)場。
幸好醫(yī)院里有護士作護理。
“大妹子,腿好了,捎個信,我來接你回去?!?/p>
“大哥,我不在,農(nóng)場上的活,全靠你和眾兄弟了?!?/p>
白頭望著桃子,會意地點頭離去了。
白頭回到農(nóng)場,已是日頭快落土的時分。他先去了農(nóng)場住所,聽見有人在呻吟,最初,他當(dāng)是耳朵走火入魔,把田主的呻吟捎回來了。細細聽,識出呻吟不是田主的,進了屋子,見一條同鄉(xiāng)漢子傷勢慘重地躺著。
“咋啦?”
“瓜地遭劫了。”
“哪來的一伙子?”
“垸里人?!?/p>
“狗日的貨們?!?/p>
白頭向躺著的漢子打個招呼便走了。他回到他的茅屋,取下獵槍,帶足火藥和散彈去了瓜地,一副血海奮戰(zhàn)的虎相。守在瓜地上的同鄉(xiāng)人見他回了,先打聽田主的禍事,然后把瓜地遭劫的事兒如實報給了他。
白頭目睹瓜地的慘狀,想起傷勢慘重的漢子和遇禍的田主,兩眼發(fā)黑地吼叫開了。
“娘的,來一個我放倒一個。”
白頭指揮同鄉(xiāng)的漢子作好迎戰(zhàn)打劫者的第二次襲擊。平靜地過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了。白頭瞇起眼瞅著,等他們闖進瓜地。他終于耐不住了,一揮手帶著同鄉(xiāng)的漢子迎頭阻擊。
“誰敢闖進瓜地,老子先放倒他!”
白頭叫得山響。他鐵塔般穩(wěn)重,銀白的發(fā)絲聳了起來,目光里晶亮閃爍。
“操娘的,有膽開始吧?!?/p>
那邊也有吼叫傳來。
“狗日的河南種們滾吧!”
那邊的人群里,白頭一眼就認出了田主家的連襠兒號子。他在那邊手舞足蹈地撒威風(fēng)。白頭死死盯住了他。
盼望已久的日子到來了,號子想。他手里提著一把寒光閃射的殺豬刀。他一直沒忘要殺死白頭。那把殺豬刀在他手里玩耍得滾瓜爛熟。他的眼睛里布滿了殺氣。他率先闖進了瓜地,后邊的人蜂擁而上,打劫又重演了。河南人似火燒向了垸里人。
白頭把對田主的忠實和對打劫者的仇恨全積蓄在了獵槍上。號子隨著槍聲倒在了瓜藤上,大腿中了彈,他掙扎著又爬起來了?!肮啡盏南认率至恕!碧栕記_白頭嘶喊。
白頭的怒罵比槍聲更嘹亮更殘忍。他樹干似地立著不動,等號子走來。號子沒走多遠又栽下了。白頭哈哈大笑目送打劫者慌亂地抬走了號子。
四周猶同啥都沒發(fā)生過,只有火南風(fēng)輕輕地揉搓著瓜藤和遠近的草葉沙沙作響。
“我們闖了大禍?!?/p>
“這地方,我們呆不住了?!?/p>
白頭久久地不吭聲,持著獵槍久久地一動也不動,神似一尊石碑。
責(zé)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