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基
甲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鵝江古鎮(zhèn)。
鎮(zhèn)心街尾靠北有一排通體油綠的房子,那便是郵電局。階沿上擺了不少花花綠綠的地攤,遠近聞名的鵝江郵市就在這里。星期天最擠,占一大爿街面,各色人等都有。
郵局里面那張供貼漿糊用的長桌也擠了三個小倒爺,擺滿了郵冊。角落上那位攤主,白凈面皮身材高挑,頗有幾分書卷氣。這個人姓史,單名一個云字,經(jīng)常來這里練攤的。
他是鐵路車站上的一個小小辦事員。
他今天擺的是幾本集幣冊,沒擺往日的郵冊。他的郵票已經(jīng)大部分處理了,在他看來郵票熱的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很快將進入低谷,以后也很難升溫。郵票雖然不可能再版,但紀念郵票每年卻發(fā)行幾十套甚至上百套新票,有的數(shù)量還很大,已是供過于求。古幣則不然。古錢幣同樣具有不可再生產(chǎn)性,建國以來雖也出過一些紀念幣,但比起郵票來就很少很少了。他看好錢幣市場的發(fā)育,不惜把多年積存的郵票悉數(shù)拋出,大量吃進古錢幣。此刻,他擺在桌上的雖也有一些秦半兩、漢五銖、唐開元及清錢之類,但主要是吃進。與其說他是來賣錢幣的不如說他是來進錢幣的。這天生意還不錯,已經(jīng)先后有兩三個收荒匠給他送來了幾串民國銅元和幾串宋錢,所帶的一百多塊錢也已告罄。史云抬眼去看墻壁上乳白色的石英鐘,已是11點了。雖是星期郵市一天中生意最興旺的時候,他也草草收攤,匆匆穿過熙熙攘攘討價還價的人叢,望西而去。
西街與鎮(zhèn)心街隔水相望,靠西門橋聯(lián)接。這水便是川南有名的鵝江。鵝江繞城而過,原是一條清麗的護城河,時有漁舟唱晚,碧水清波。這些年煙囪一多,也就渾濁了。
過西門橋,便是西街。
西街是一條商業(yè)街,自古錢莊云集,商號林立。酒肆茶樓,終日市聲不絕于耳。尤其是到了舊歷逢八逢五逢三的場期,整條街更是萬頭攢動,擁擠不堪。流過去的是金淌過來的是銀。店鋪外的階沿上,鱗次櫛比地擺著各樣的攤點。做百貨的、花紗匹頭的、水果干雜、香煙草紙、糖果瓜子的……更有那些涼粉涼糕涼面、油糍粑花生粑豌豆粑,名目繁多數(shù)不勝數(shù)。各種挑子擔擔一路比肩而上,直排到街尾出城的石牌坊腳下。西街一直未列入城市建設規(guī)劃,原因就在于這條街保留的民清建筑也比較多。
史云過西門橋之后,繞過密集的人流,來到西街轉彎處一家小巷門前。
這小巷十分的窄,僅容兩人側身而過,從這里過的人誰也不會去注意這小巷。
而這小巷,卻是出故事出人物的所在。
這小巷曲折幽深,里面住著十幾戶人家。
一番曲里拐彎,史云到了巷子的盡頭。這巷子是十幾戶人家的公用甬道。只是每到星期天,這小巷便不斷有各色人等進出,全都是奔盡頭這家人來的。
這家人鄒姓,乃地方名士。
巷的盡頭,有高墻。高墻上可見藍天下的飛檐斗拱。高墻下有魚池假山,中式格子花窗?;ù巴庥刑偬}蔓架、盆花異草。
此刻,花廳靜悄悄的。八仙桌上一桌麻將也無喧嘩,史云沒有同搓麻將的人打招呼,匆匆上了樓。
樓上卻是另一番天地。
樓上是一個木質結構的房間,中間是一張楠木方桌,散亂地放著一些古幣和整版的郵票??勘谑且婚g大床,床頭柜上架滿了各種書,都是收藏和古董方面的。還散亂地放了一些銅佛、帽筒、梅瓶之類??看暗牡胤绞且粡堥L椅,長椅上也堆了不少硬殼殼書,磚頭般厚。什么《歷代古錢圖錄》、《明代清花瓷器賞鑒》之類。椅子有兩個人,正翻著一本郵冊。椅背紅木雕花,雕工極精,嵌著云紋大理石。進門處放著一張大立柜,柜上放滿了字畫和信札之類。還有一大疊墨跡未干的油印小報,小報左上角醒目地印著《收藏園地》幾個美術字。墻角地上是一堆銹跡斑剝的古錢。
來的人來得隨便,走的人也走得隨便,全因主人家也隨便。這里有各種收藏信息,有各種藏品可供交換、買賣,且價錢要相對公道得多。東西自然也要資格得多。這里是不是市場的市場,不是俱樂部的收藏俱樂部。
那沓尚未分發(fā)完的《收藏園地》依然散發(fā)著油墨的清香。其主編、編輯、刻印、寄送全是一人,這就是這小樓的主人鄒之桐老先生。
認識他的人來這里,不認識他的人通過各種關系也來這里。不管你是政府的官員還是企業(yè)的經(jīng)理,或是工人、小販、中小學生,到這里來都一律平等,沒有高低貴賤。有區(qū)別的只是看你的收藏經(jīng)歷。談話的主題似乎永遠只有一個,收藏主宰著主客的思維和感情。你手中有珍稀在握,或者識得真寶,大家便會對你敬畏三分。你要識不得寶,開黃腔,哪怕就是縣大老爺?shù)酱?,也會被冷落的?/p>
鄒之桐便是這獨特王國的君主。不管來者是誰,大都一律稱他鄒老師。他在鵝江藏界有著無可爭辯的地位——他的職務反而被人淡忘了,他是鵝江市政協(xié)的常委。
這深巷建于清末,原是一官紳的深宅大院。解放后這宅院被充公,先后住進10多戶人家,把這院子隔的隔,間的間,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唯有院子盡頭的后花園這一片小天地尚未改姓。
之桐老先生年事已高,卻喜結交,樂此不倦地常常接待各方藏友。
楠木方桌上擺著紅塔山。凡登此樓者,不問高低貴賤一律有份。有癮君子一根接一根地抽他也毫不計較。來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來做買賣的,又大多是來買幣的。那幣就在墻角地頭,自己選,看好了交錢。你說是幾個就是幾個,把錢交給他,這生意就做成了。地上的不論是明清還是兩宋,都是普通品。上得了檔次的,都放在桌上一個清花小碟內(nèi)??瓷夏膸酌叮璁斄酥魅嗣孀h。
至于那些有關文物鑒別、價目之類的磚頭大書,則是書商找他代銷的。他也不厭其煩,樂于幫忙。
乙
史云祖上開古玩店,與鄒家有世交之誼,他在鄒家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鄒之桐的孫子鄒國強——小坐了一陣就走了。他找到國強已是幾天以后,在成都游泳池。這里同西安文藝南路、北京琉璃廠、廣州福壽路并稱為全國四大文物市場。
星期天游泳池特別擁擠,不管是6路還是8路公共汽車,凡大包小包在這里下車的,十有八九是來趕文物市場的。
這文物市場剛開放的時候,一場只有幾十上百人。隨著收藏熱的升溫,漸至發(fā)展成上千人的大集市,把從鐵釬子大門直到里面100多公尺的通道全部占完,最后連通道兩邊的人行道也擠得滿滿的。種類也日漸增多。瓷器陶器、玉器瑪瑙、刀幣錢幣、銀器銅器。內(nèi)中也不少仿冒贗品、仿古工藝品。也有不少舊書報、語錄傳單、像章證章。字畫也多了起來。一些郊縣上有功力而少名氣的畫師畫匠也來此賣畫。一幅長卷的《清明上河圖》,臨得好的可賣到五百元一幅。也有幾塊錢一張的梅蘭竹菊、仕女單條。后來生意火紅,紅木鏡屏、三寸金蓮、頂戴朝服、東洋馬刀等等也上了市面。這些東西自然是問價的多還價的少。偶或有高鼻子藍眼珠子來這里瀏覽觀光,便會引起一些賣主的興奮。但是嘰哩咕嚕比劃一陣,最后還是NO,NO連聲,聳肩攤手揚長而
去。老外并不傻,且不少行家。
有資格貨的炒家大多在墻根邊上一蹲,從大帆布提包里、背兜里把東西拿出來。件件都用報紙裹了又裹。這些東西大多是廣漢雙流等郊縣上的文物販子從鄉(xiāng)下收上來的。不管是冬瓜壇子還是(米勞)糟罐罐,一般都資格,眼睛一掛就曉得。
這些東西的年代不甚久遠,仿冒油水也不大,有時還有均窯汝窯的杯盤碗碟,也多是真貨。只要這些其貌不揚的人一來,立刻便會圍上一堆買主。那一件件東西不管價多價少,成交不成交,傾刻之間便會搶奪一空。拿到手之后再慢慢討價還價。買到的高興而去,沒買到的只好等下一次運氣了。
這天,這個人就搶奪到一件寶貝。
幾番討價還價,賣主分文不少,最后還是以130元定盤。周圍有幾個爭奪著要“看一下”“看一下”,他曉得這“看一下”不那么簡單,很可能就歸人家了。他不敢松手。
忽然有人從肩上拍了他一下,他回頭一看,是史云。這一掌拍得重,且捏了他一下。這在生意場上是帶暗示性的,使他那正在掏錢的手遲疑了一下,也給周圍那些要“看一下”的人提供了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那寶貝便趁他猶疑之際一眨眼便被人奪了過去。
兩人一陣寒喧,擠出人叢,走出十步之外,他才說“那是個宣爐啊!”
說話的這個人,便是史云幾天之前登門要找的鄒國強。
“我曉得是個宣爐?!笔吩普f。
“我看不像是歪(假)的,”國強幾分不樂。史云便笑他“那未必還是真的?130元錢你也想買真的?”鄒國強便沒了話,想了想又不甘地說道;“我看那傳世古很好,摳不掉。腳子也磨過,現(xiàn)金黃色?!笔吩票阏f:“對呀,都對。但還是個清代的仿品,故宮那兩個都不保險,還是很資格的茄紫色。你真要買10多張錢也不燒手,拿過手揀個對半也不成問題?!?/p>
“那你捏我干啥?”國強便有了氣。
史云泰然自若:“賺那點錢好大個意思?”
國強看著他,史云鏡片后的笑容沒有玩笑的成分。他便感到了這從容后面的分量。他已聽父親說史云來找過他,不料此番在這里不期而遇。
宣德香爐簡稱宣爐,為稀世珍寶,其價連城。產(chǎn)于明代宣德年間,系宮廷御用之物。用精銅經(jīng)多次精煉后翻鑄而成,成色極高,呈金黃色,特別的重,相傳含金。爐體為鼓腹、雙耳、三腳,爐底有“大明宣德年制”顏體陰字。因造型精美銅質精良、冶煉方法特殊而成為當時極富盛名的工藝品。故宮現(xiàn)存僅兩件。后世仿品較多,當然煉制和鑄造工藝均無法與原品相比。
當鄒國強再次見到這個清仿宣爐時。價錢已炒到一千五。僅隔了一個月,這是后話。
兩人在游泳池走過來走過去兩三趟,都沒再買得一樣東西。史云不是說價錢燙手便是說東西不資格。三轉兩轉,游泳池內(nèi)漸自人去攤少,時間已近中午。
史云似有過剩精力,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藏經(jīng)。鄒國強不知他到底有啥子事,便猜測道:“你意思是不是要搞玉?”
史云便很莊重地說:“玉嘛,也可以搞。簡單說,來這個地方的人,一般都不是真正的藏家。真正搞收藏的人一般不來這里的,這地方叫生意買賣。”
鄒國強便看了他一眼,史云便說:“真正的寶,哪會拿到這種地方來。你別看這里人山人海,實際都是些小倒爺,場場都是那些老面孔,到這里無非找點蔥蔥蒜苗混個生活。算不得本事的。況且磕頭買來作揖賣的時候也多,除了盤纏伙食,連煙都不敢抽好的。那幾個玩銀元的,哪一場手頭不是大把大把的鈔票,裝進去又掏出來,實際都是做給人看的。他手上那把銀元,說不定十有八九都是包塊、夾板。那幾個做紙幣的,沒得一個炒得走。賣郵票的更不用說了。整版整版的郵票,八折買來七折丟。慘喲!我不騙你,國強,這游泳池搞頭不大。不值得你我在這里浪費青春!真正揀了(米已)和的,還是那幾個做假貨的。他們下手早,整了些錢?,F(xiàn)在也一天天做亮了,有好多人還會上當?懂行不懂行都夾一本書,比到格格買,賺點價差而已?!?/p>
“那你意思呢?”
見史云不答,又問“是不要做玉?”
“做玉?”史云不假思索“玉也不是那樣容易鉆進去的。門有門道巷有巷道,一條不通條條不通。真正的上色好玉這里未必有。就算有,未必就有識貨的買主。有識貨的買主,又未必買得起?!?/p>
“那你意思?……”國強用眼睛問他。
史云看看周圍,不答。只說沒啥搞頭了,找地方吃飯。說罷便出了大門。
出了游泳池,鄒國強跟在他屁股后面,以為他要去亭子上等6路車。沒想到他手一招來了一輛紅色夏利,鄒國強連想都來不及想,便被推上車。史云說了聲岷山飯店,那車便像一枝紅色之箭,無聲無息地射入車流。
丙
史云拉鄒國強在岷山飯店餐廳海了一頓高級飯。首先迎接他們的是身著古裝的服務員和淺唱低吟的江南絲竹,滿臉笑容的古裝仕女將他倆引入雅座。展現(xiàn)在客人面前的首先是香蕉、蘋果、鴨梨。正在品觀之際又有小姐獻上特級龍井,按茶道之禮獻茶后又上了幾樣極精致的耀華點心。點心沒嘗幾點,已開始上熱菜了。什么蟹釀橙肉,南方鱖魚、鹿鳴幽谷……國強過去從未聽說過這些菜,色香味型自然是超一流的。
這頓飯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點。
原來,前天史云在省文物商店看玉的時候,旁邊有位港商正在看一對玉圈,因為不中意又換了一根翡翠項鏈,價錢已經(jīng)基本講妥10萬元。正要付錢被史云碰了一下,港商意識到這年輕人在給他遞點子,便推說錢沒帶夠等一會兒再來。出得店來,這港商很客氣地問道;“小兄弟有何高見?”史云扶扶眼鏡很優(yōu)雅地說道“其實我真是不小心碰了你,很對不起,請不要見怪!”港商見他舉止端莊有禮,愈發(fā)有了好感:“小兄弟,我看你剛才看得很仔細,看得出你是行家。你不必客氣,我是香港利川成衣公司的經(jīng)理。那項鏈是打算給太太買的,只是我不在行,怕花了錢買不好。你要肯指教,我會感謝你的!”
史云看他那誠懇的樣子,也就說“你碰上我算我們有緣了,命該你不蝕那財。實話告訴你,那項鏈頂多值5萬。你要不信跟我走一趟?!?/p>
后來那港商隨他在附近古董店里果然只花5.8萬元買到了一條毫不遜色的項鏈。港商十分感激便邀他到住地岷山飯店包間敘談,算是交上了朋友。今天那港商因業(yè)務關系到市經(jīng)委去了,史云的吃喝便通通寫到那港商頭上。國強當然不知道這一切。
這一餐,兩人吃了1200元。
鄒國強沒有見過這種排場,便有些膽怯,問道:“這要好多錢?”史云便說“反正你是開不起,就只管吃?!眹鴱娺€是不放心:“你也是拿工資吃飯喲?”這時服務員又端菜來了,史云不答,待那女侍走了才笑道:“那你身上有好多嘛?”國強一聽心里更加發(fā)怵,正色說道:“我只有一兩百塊喲!不要再喊菜了?!笔吩票阈Α澳侵粔蚋毒扑X?!编u國強便有些尷尬。史云便說:“叫你來,哪有讓你開錢的道理。無非是讓你見識一下,你就只管吃。”國強看了看
桌上那些叫不出名堂的玩藝兒,心中暗自思忖,想不到史云這小子居然操到這個份上了。只見史云掏出煙來,啪地一聲點燃,很優(yōu)雅地吞吐著,斜睨著他,慢悠悠說;“朋友,其實你我都活得造孽,你我勤扒苦掙一個月,還不夠人家一頓飯錢。吊把錢對于那些大款來說算個啥喲!這公平嗎?”
走了一大上午,國強確實有點餓了。也就不客氣,把那名日龍筋不知是葷是素的玩藝兒往口里夾了一大塊,沒吃出個味,又夾了一塊丟進翻江倒海的紅湯里,涮一下,還是沒吃出所以然來。史云又給他拈了一塊黃軟晶亮的東西在湯里涮了一下,放進他碗里。國強邊吃邊問說有點騷味,史云便說你知道是啥不?國強便搖頭,繼續(xù)吃。史云便說這是“牛鞭子”。國強一聽便不敢再舉箸。史云便笑:“你怕個卵呀,回去找姍姍睡一覺不就解決問題了!”國強臉一紅:“你莫亂說,我們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笔吩票阈Γ骸澳懘笕正埲栈ⅲ懶∪肇垉浩ü?。你連貓兒都不敢碰,也活得可憐。出來買什么壇壇罐罐,趕什么游泳池!分明是捧起金碗討口,有福不會享!”
鄒國強不解此意,愣愣地望著他。見史云又不往下說,便問道:“金碗討口,啥子意思?”史云已有幾分酒意,便笑道:“你裝起不懂?”國強正色道:“我真的不懂,我連個正式職業(yè)都沒得,你老兄咋取笑我!”
史云便也正色說:“你真的不知道?”
鄒國強如墜五里霧中:“我知道甚么?”史云搖頭一笑:“你裝得好象。”國強便賭咒:“哪個裝的是王八?!笔吩票悴徽f話了,久久地望著他,思忖良久,方在他耳邊吐出一個字來
“尊!”
他審視著國強。
“啥子尊?”國強還是糊涂。
“候尊!”
“啥子候尊?”
史云四下一看又道:“那玩藝兒也許你真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反正是你們鄒家的,夠你鄒家?guī)状顺院扔昧?。?/p>
國強很淡漠;“搞了半天,說得神乎其神,最后還是個國際玩笑。”
史云便沉了臉色:“哄你是地下爬的!”
國強便沉默了,看著他。
丁
國強從岷山飯店出來,人民南路已是華燈初上。他乘一路車趕到火車北站,然后坐上重慶的直快,當夜趕回鵝江。
隨著單調(diào)往復的車輪聲,他反復咀嚼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琢磨著史云關于候尊的話。
鄒家?guī)状鸁嶂允詹?,小有積存,但有多少他是不清楚的。一來解放前兵匪戰(zhàn)亂,二來解放后運動又多,特別是文化革命,有點保存之物也整蝕得差不多了。這幾年雖也收了些東西,但畢竟財力有限,也肥不了哪里去。建國后這幾十年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像史云說的那種幾代人都吃不完的寶貝,實在沒聽說過。偏偏他又說得有板有眼,這就叫他糊涂了。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他便決定去問問爺爺。
之桐老先生每天找他的人多,遇到外地來的藏友還要招待酒飯??腿松⑷ィ貋硪纯磿?。雖是爺孫倆,卻各有各的忙。
這天晚飯以后趁著尚無客人,便試探著問道:“爺爺,聽說我們家的候尊……”說著便(目虛)了爺爺一眼。爺爺耳朵不好使,卻把這句話聽得十分真切,很驚詫地看著他:“你說什么?”
“候尊?候尊呀!”爺爺摘下眼鏡:“你聽誰說的?你問這做啥?”
國強囁嚅著不知怎樣作答,他發(fā)現(xiàn)老爺子昏暗的眼珠子里有一道冷冷的警覺的光?!澳悴灰獊y打主意啊!我告訴你,你小心啊,不要去聽外人瞎吹!”
爺爺?shù)难凵窈車樔?,國強不敢再吭聲。但他也從爺爺十分敏感的語態(tài)里聽出了另一番意思。夜深了國強都沒睡著,滿腦子是爺爺反復叨念過的那些話——
“有人問我最喜歡哪種幣,我說哪種幣我都喜歡,哪一種幣也不特別喜歡。我倒是更喜歡收藏信件,喜歡朋友們來坐坐。這樣我就從不感到我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收藏信件不容易啊,不要看了就丟。每封信都浸透了真情:思親、盼子、依戀、離別……九九歸一,終歸是一杯水,一杯淚水?!?/p>
爺爺有一個寶匣,描金箱子白銅鎖,紅木嵌玉。爺爺放得十分隱秘,從不開啟示人。里面放了些什么,連當年在世的奶奶也不知道。
那時國強尚小,也就十來歲。不知是出于好奇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居然找到了這個爺爺秘藏的寶匣,而且設法巧妙地打開了它。也難怪,家就這么兩間屋子了,爺爺能藏到哪里去呢?那一次爺爺出門去了,要走十天半月。他便瞅準了奶奶出門買菜的時機找到那個匣子,用鎖匠事先為他準備的鋼絲套子,套開了寶匣。當他顫抖著雙手屏住呼吸打開以后,里面的東西卻不是什么寶貝,而是一大疊沒有郵票的信!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他失望了——每一封都是些溫馨的文字,詳實地記錄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爺爺?shù)囊黄媲?。那字跡十分娟秀,不難想象出這少女的清麗秀美。
他至今不明白那美麗聰惠的少女后來為什么沒有成為他的奶奶。
爺爺珍藏的原來是一份未遂的情感!
這件事最終讓爺爺知道了。爺爺罰他跪了一個整天,看爺爺動了怒,沒人敢去說情。他自己也病倒了,那一次他住了半個月醫(yī)院。爺爺后來說,他生氣倒不是家人窺視了他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家里時不時找不到的一些零散的銅錢、銅煙袋、銅酒壺,原來都是這小孫子偷出去賣給了銅匠,換來的錢都看了電影吃了零食。怪不得這孩子讀書不長進,鄒家的后人怎么到了他頭上就這么不長進。他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
國強小時候不長進,長大了知道要書了,可惜已經(jīng)遲了。幼年的失誤使他最終與學業(yè)無緣,這使爺爺在外人面前總是羞于提到自己的孫子。
戊
三天以后,國強沮喪地告訴史云:爺爺說沒有候尊這個東西,他一聽就很生氣。
史云卻似在意料中,他平靜地告訴他
“老實給你說,候尊是一件西周銅器,通高40公分,口徑31公分??趫A體方,四周是扉棱裝飾,頸部飾以蠶紋帶??谘叵嘛椊度~紋,圈足是饕餮紋。精神外露,很有立體感,豪華精美而又莊重大方。浮雕的獸面饕餮紋使這個銹跡斑剝的青銅器更顯出一種神秘感來。更重要的是它的底部有一百一十多個鐘鼎銘文,記載了一段有爭議的史實……我不騙你,這些都是我小時候偷偷聽家里大人講的。”
史云說得有板有眼,繪聲繪色。而老人又矢口否認,到底是咋回事呢?據(jù)史云說這件青銅重器的價值至少在7位數(shù)以上,真那樣當然夠他鄒家好幾代人享用了。如果真是祖?zhèn)髦?,他鄒國強作為鄒姓子孫,有什么理由不應該知道甚至不去占有呢?況且父親去世了,爺爺理該讓當孫子的知道。我已經(jīng)23歲了,是大人了!外人都知道了還瞞我干什么?是怕我偷出去變賣,還是怕我嘴不穩(wěn)傳出去惹禍?
想來想去他都不通,越不通便越有氣,越有氣便越想搞個究竟。于是他便決定再去碰碰運氣。爺爺年事已高,應該把最隱秘的家藏告訴后人。爺爺從小溺愛他,也許能給他個一
星半點的暗示。真那樣,憑他的腦子是不難分析破譯的。
國強的爺爺鄒之桐的確有些與眾不同的怪脾氣。這是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頭發(fā)已經(jīng)謝頂?shù)弥皇O潞竽X勺一圈兒了。腦門也就顯得特別的高亮,連眉毛也很淡很淡了。只有那眼睛還有精神。常常用放大鏡看書,看字畫,看錢幣。那10倍的放大鏡終年累月不肯離手,床頭上有、茶幾上有、中式對襟褂口袋里也有。哪兒用起來都方便。
國強從小就敬畏爺爺,爺爺也喜歡他。這些年人大了腦子里裝的東西也多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爺爺畢竟是隔著代的人,已經(jīng)不容易像小時候一樣總湊一塊兒了。爺爺談的他多聽不進去,又不能走,更不能公然反對。他說的爺爺也聽不進去,自然要當面訓示甚至諷刺他了。碰的多了國強自然也就盡量回避。遠不似他小時候的那般親昵融洽了。
從內(nèi)心講,他覺得爺爺老了,固執(zhí)了。舊東西裝得多了,真是有點老古董了。譬如說,爺爺喜歡用大蒲扇而從不用電扇,用紫砂壺而絕不用水瓶。穿茶昌麻布大褂而絕不穿什么滌確良汗衫背心。褲子也是大腰大腳,當胸一纏一裹,從不用什么皮帶。鞋也喜歡麻耳草鞋。
最令國強想不通的是他滿七十那年,眾親友都商量著要給他做壽,他卻一口回絕。到了正月初二生日那天,他還真的出門云游去了。直到一個月以后才回來。
現(xiàn)在他又能從爺爺那里掏到什么呢?這個守口如瓶固執(zhí)迂直的老東西!國強心里實在沒底,連三分的希望也不抱。不問嘛,心里又癢癢的,抗拒不了那七位數(shù)的巨大誘惑。老爺子看上去比前兩年又萎頓多了,說上幾句話就喘氣不止。萬一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再去問他恐怕就……
爺爺又絕不是什么土老冒,而是一個很博學的人。國強小時候聽親友擺爺爺?shù)凝堥T陣,說早年有一個在鄒家當女傭的人,她丈夫在外做生意,原來說不出一個月就回來,結果一去兩個月也沒有回音。這奶媽急了,便去問吉兇,測了一個“錯”字。測字先生說錯由“金”和“昔”字組成,你丈夫因為生意失敗已經(jīng)成了故人。這奶媽因此終日啼哭不止。后來讓爺爺知道了,爺爺勸道:“不必悲傷,其實這‘錯字乃是一個好兆頭。這錯字是由‘金和‘廿一日組成,你丈夫臘月廿一左右會給你帶一大筆錢回來?!?/p>
過不幾天,那奶媽的丈夫果然賺了一筆錢回來了。
后來便是不斷地有人找爺爺問吉兇。爺爺便推辭:“其實我哪會測什么字,只是不忍看這大嫂太悲傷,猜測她男的年關生意好,想多賺點錢舍不得回來罷了?!?/p>
爺爺長年累月在這間屋子里,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有時得了好的藏品,會一連幾天都不出來。一鏡在手,半天出神。有時心情不順了,也是一坐半天,連飯也要給他端進去。仿佛只要一進這屋,再不順心再煩惱的事他也能物我兩忘了。周圍的一切喧囂、世俗,全都在這里得到了凈化、超脫。他便在這凈化與超脫中與時間和空間共守寧靜,在這氣韻高雅的寧靜中,他的孤獨與煩惱便也灰飛煙滅,得到補償了。
這個一般人不能隨便進入的地方,對于國強卻是例外,只是爺爺還是一副物我皆忘的樣子,國強也不敢隨便去打岔,爺爺有時會很莊重地向國強講一些事情,有一次爺爺?shù)玫揭话崖鷫?紫砂名壺,清人徐曼生制),便對國強樂哈哈說道:
“收藏是個啥,實際是一種實物保管,就象現(xiàn)在的檔案一樣。檔案都是有生命的,有的長期保存,有的永久保存。文物也一樣?!?/p>
這時候,國強便會趁爺爺興頭上指著桌子上的盤啊碟啊問這個值多少錢那個值多少錢。爺爺便不高興地說:“古董是沒有價的,不能用錢來衡量。藏品本身的確具有商品屬性,價格則是純經(jīng)濟的東西。而古董并不完全是商品,它的功能主要是一種文化形式,而不是流通。我的東西我死后你不要隨便拿去賣,不要進市場。有什么價啊!賣我的骨頭也不要賣我的東西!你給一萬、十萬、百萬,我不賣。你不給錢,我高興了送你,一文不收。有什么價啊,沒有價。”
國強被搶白一番,就再也不敢隨便問這問那了。今天,他會不會又說這些顛三倒四不著邊際的胡話呢?他心里沒底。坐了半天,爺爺還是那副旁若無人物我兩忘的老古董樣子,國強幾次把到了嘴邊的話忍了回去。
不知枯坐了多久,國強終于擠出一句話:“爺爺……那候尊生銹沒有?”
爺爺不聽猶可,一聽臉色就變了:“你怎么又問這個,上次不是給你說了,不要聽別人瞎說,我們家沒什么候尊!你磨蹭半天又是為這個?”國強便紅了臉,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正眼看爺爺。爺爺說要睡覺了,等于趕他走,毫不客氣。
國強只好悻悻然地起身走了。
晚上,國強睡不著。他不明白為什么爺爺一聽到候尊就不高興,就火冒三丈。
有時爺爺在高興的時候莫名地說一些讓人費解的話:“你看我柜子里是不是多了一樣東西?表面看,不過是一個剛喝完的啤酒瓶。這個啤酒瓶很普通,很不值錢,家家戶戶都有的。可是我今天收一個明天再收一個。日積月累,我的酒瓶有了高矮胖瘦,有了各種款式。有的古拙可愛,有的雍容大度。每一個或許還能引出一段故事或一段回憶。佛教中講受蘊,人有樂受、苦受、不苦不樂受。你的心愛之物丟了,不苦嗎?后來又找到了,不樂嗎?有了這三受,一個人還想什么呢?”
爺爺?shù)难劬Ψ胖悩拥墓?。國強感到這光離他太悠遠,太陌生。他不懂什么三受,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候尊.候尊是鄒家的祖?zhèn)髦?,他是鄒家的嫡孫,有權過問,也有權繼承。爺爺快不行了,他怎么能不過問呢?爺爺啊,你是怎么想的呢?
關于爺爺?shù)墓适?,國強小時曾從父親那里聽到過一些。他在民國33年買過一幅宋畫,記得是范寬的.因為畫好,花了整整10兩金子。買下這幅畫后,老屋就在日本飛機轟炸中被毀了。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他也沒舍得把這幅藏在鄉(xiāng)下親戚家的畫出手變賣。
那時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誰還有心思來侍弄這些既不能穿又不能吃的玩意兒。不久有人向他兜售一幅王翚的山水。他還真的去了,那是一幅中堂卷,足有一米多高。爺爺懂畫,知道這王翚乃清初“四王”之一,功力深厚。這幅《青山聽瀑圖》正是他墨中有色、色中有墨的代表作之一。只可惜左下角已有傷殘。畫主人開價銀洋1000元。當時爺爺已是連100現(xiàn)大洋也拿不出了,只好作罷。但是畫未到手,難去心病,一直念叨了兩三年。后來打聽到這幅珍稀之品的殘破處更大了,便橫了心變賣了幾幅康有為、曾國藩的墨跡,湊足了錢,買下了王翚的這幅名作。
解放以后,爺爺又托人送到西安,花了一大筆錢,請高手重新裝裱.當這幅畫裝補修裱如初后帶回成都,爺爺?shù)墓哦佔右呀?jīng)公私合營了。這幅畫也就再沒見他津津樂道地向人提起。
算起來,爺爺從文物商店退下來,也有二十來年了。雖說退休在家,但找他的人依然不少。除了市縣政協(xié)的一些活動外,其余時間便沉浸在他的古董里??傆心敲炊嗫床煌暌部床痪氲臅?。特別是這幾年古董熱不斷升溫,找
他鑒定、作價的人更是一天比一天多。
鄒家?guī)状讼聛恚綘敔斒掷锏降资詹亓硕嗌偾卮u漢鏡、古籍字畫,沒有人知道。許多東西他是不放在家里的。親友家里、博物館都是他寄放古董的地方。有許多東西放久了,干脆就送了人。從解放到現(xiàn)在,爺爺已經(jīng)有了兩次大的捐贈。一些珍貴的商周銅器、漢代陶俑、唐經(jīng)佛器、明清字畫都在內(nèi)。那些東西依現(xiàn)在的價值也是足以買下一條西街的。
而作為嫡孫的國強,打聽一下這家傳的候尊,老爺子竟如此不近人情,他是怕什么呢?……
鄒之桐除了不做壽以外,還有一個怪癖,就是你在他居室里幾乎看不到什么古董文物,這又是一奇。這兩個怪癖又是出于同一個原因,即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是民國三十七年冬月初九。鄒之桐滿三十五歲,偏遇老母快不行了。一家人都在忙著準備后事,老太太卻不想咽氣,說只要兒子做做生沖沖喜,就會好起來。爺爺雖然不信這一套,但母命難違,便在花園內(nèi)邀了幾個至親好友,也就三四桌客,沒有聲張。這當然無濟于老太太病入膏肓的身體,不久還是駕鶴歸四了。
從不做生的之桐破例做了一次,本也出于無奈,殊不知這事竟讓鄒孝忠知道了。這鄒孝忠乃是鄒家的同宗,家乘上是五代的分支。班排起來,算是爺爺同輩。只因這系遠親來往不多,加之鄒孝忠又是地方政要,不便驚動。而鄒孝忠則認為之桐這位本家兄弟故意不給他面子。到了民國38年春上,鄒孝忠也滿35歲,帖子早早送到了之桐手里。他在鴻鑫順飯莊訂下20個大洋一席的海參席12桌。爺爺拿著大紅請?zhí)?,掂量了一下,備?00個袁大頭,用紅紙封好,按時去了鴻鑫順飯店。席散以后客人陸續(xù)告辭。臨到之桐辭別的時候,管事的卻發(fā)下話來,說是內(nèi)親晚上在鄒公館還要聚一聚。這鄒孝忠任著縣參議長的要職,手下有一個團的人馬,還兼著鵝江縣仁字堂口的袍哥總舵把子,之桐哪敢不去。
晚宴畢,之桐抱拳道別。鄒參議長卻朗聲笑道:“宗兄,你又錯了,本家兄弟哪有吃了就走之理。你我族兄族弟,平時都忙于俗務,何不趁此閑暇,聊聊家常。來人哪,上茶!也不管之桐樂不樂意,挽了便走。之桐推辭不得只好在客廳落座。
過場走完,鄒參議長漸漸把話轉入正題:
“哥老倌,你我本家兄弟,手足之情,你對不起人呀!”
之桐看了看這位儀表不凡的袍哥大爺?shù)瘟锪镛D的眼睛,不免一驚,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參座不必客氣,有話只管講。”
“什么參座不參座喲,共產(chǎn)黨都打進關內(nèi)了!你生疏了,叫我兄弟好了。你要讓我講啊,我還真藏不住話。你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啊!”
“這個,我就不明白了?!?/p>
“去年冬下,你做壽事,親朋好友都請了,唯獨不肯給我面子。我當兄弟的既便有照應不周得罪你的地方,你也不該把我當外人呀!”說罷便是一串哈哈聲。之桐這才知道闖禍了,搓了搓手,十分為難地說道:“不瞞你說這實在是出于無奈,母命難違呀,想沖沖喜。你是官場中人,每天忙于公務,愚兄實在不敢驚擾。還望看在本家份上鑒諒一回!”
“宗兄言重了,我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闭f著便遞給他一支美國駱駝牌香煙,用東洋打火機給他遞上,自己用白銅煙桿燒水煙。吞吐一陣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這第二樁嘛,就是你今天的不是了!”
之桐驚疑,不知今天又有何失禮之處?
參議長見之桐木然,便笑道;“你來了,也就很給當兄弟的面子了,何必還送此大禮喲!”說罷又是一串哈哈聲。之桐有些明白了,連忙小心翼翼說道:“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就請孝忠兄臺笑納了!”他以為事情會在言笑中過去,豈知對方才剛剛進入正題。鄒參議長笑瞇瞇地說道:“宗兄看不起人呀,我當兄弟的雖然認不得幾個字,也斷不至于是綠林粗人吧。這川南一帶誰不知道宗兄是有名的玩家,你這一封現(xiàn)大洋倒是不少,可也太小瞧我當兄弟的了。場面上有人問起我,你的本家兄長、大藏家鄒之桐鄒老板送了點什么?讓我說什么好呢?我說你送了一封現(xiàn)大洋,豈不讓人笑話我!……哈哈哈!你說是不是啊?”一席話把之桐將住了。他還說什么呢?不等他答話,管事已經(jīng)用一楠木漆盤托著他那紅紙封就的一百現(xiàn)大洋放到了茶幾上。鄒之桐頓時就羞紅了臉,鄒孝忠依然笑瞇瞇地看著他。
之桐氣不過,既然口口聲聲本家兄弟,哪有當面退禮之理。本想拂袖而去,但這位“本家兄弟”乃碼頭之人,又實在得罪不起。事已至此,要再不給他面子,只怕自己一家人也別想在這鵝江鎮(zhèn)上混了。他到底看中了自己的什么呢?之桐只得硬著頭皮忍著氣小心問道:“既然鄒議長不肯笑納區(qū)區(qū)薄禮,那就容愚兄改日另備專程送到府上?!?/p>
這鄒參議長便笑道:“我們鄒家真是祖上有德,所傳的后人沒有一個不是明白人。那就有勞宗兄了!”說罷雙手一拱,“真是不好意思,慚愧慚愧!”然后又話鋒一轉,“不過宗兄也不必在意,我當兄弟的呢,也無意奪人之好,是不是。我鄒孝忠場面上風風雨雨十多年,也沒給宗兄為難過。這回我抹下老臉,宗兄又這樣肯給面子,我當兄弟的絕不虧待宗兄的!”說罷笑吟吟不轉眼地望著他。這樣一來,之桐便緊張了,便咬咬牙決心破一次財,說道:“這樣吧,我回去挑一些古玩字畫來,如果孝忠老弟滿意就權作壽禮了,這現(xiàn)大洋呢,還是請鄒議長笑納。區(qū)區(qū)小數(shù),就算我給府上各位下人的一點小意思吧!”
“不妥不妥,這一百現(xiàn)大洋斷不能收。不過,既然宗兄有此盛情一定要留下,我只好不客氣了。我們弟兄之間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是不是?至于字畫嘛,宗兄也不必去挑挑選選了,我看府上那幅中堂,是誰的?我看就很不錯了,宗兄如果肯割愛的話?”
之桐一聽立刻煞白了臉,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怎么會想到要那幅畫啊?
他要的,正是王翚的《青山聽瀑圖》!
這幅圖他一直秘不示人,只是做生那天,幾位藏界的至交好友提出一定要飽眼福,他才不得已拿出這幅山永來張掛了一下。這個事怎么傳到他那里去了?
“那幅畫?……”
不等他把話說出口,鄒參議長已經(jīng)打斷他:“你不要緊張,我不是要你的,你只管開價!”
“這……”
“這什么喲,宗兄不是開古玩店,買賣古董么,你遲早都是個賣,賣給哪個不一樣?我當兄弟的也不少你一分一文嘛!”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p>
“不是這個意思就好啊,你是怕我買不起,還是單單不賣給我啊?”
“…哪里……也不是?!?/p>
“宗兄,我可是好話丑話都說盡了,就憑一筆寫不出兩個鄒字來,你也不能駁我這面子吧?按你們的行話,貨賣行家。我不在行是不是?”
鄒孝忠步步緊逼,臉上已是生鐵一塊。看來他此番是志在必得了。但是對于鄒之桐來說,要賣掉這幅畫,等于要了他的命。兩人相持一陣,還是鄒議長先開了口:“好嘛,你不好說價,你客氣,我說,我不客氣。你那畫是10
兩金條買的吧,我給你12兩怎么樣?見之桐還是不語,又說:“15兩,行了吧?”
鄒之桐怕他再往上加,到時大家下不了臺,便勸止道;“鄒議長,不是這個意思……”不等他說下去,鄒孝忠又打斷他:“不是這意思是啥意思?啊,那是你賣房子買的,怕有人偷你搶你的金條,好啊,我這房子不止10兩20兩金條吧,從今天起就劃到你鄒之桐名下了,你放心了吧,沒人搶得去了!”
鄒孝忠顯然已惱羞成怒,之桐只好起身說:“這樣,我看改天再說、改天再說。弟兄家好商量,不著急的、不著急的。天不早了告辭告辭,不打擾你休息?!闭f罷起身便走。
沒想到第二天鄒孝忠真的派人把鄒公館的房契送來了。來的是一位副官,留下誨,要鄒之桐當天親自把鄒議長指名要的那幅王翚山水送到縣衙去。
鄒之桐只好照辦,當天晚上鄒之桐把畫送到縣衙。鄒孝忠卻躲著不肯見他,連茶也沒倒一杯,便打發(fā)走了。
回到家里,之桐氣得幾乎吐血。
這鄒公館的房契拿到有什么用?你還能去坐?還能拿去賣?你又能同他對簿公堂?你又敢把它撕掉、燒掉?
大概就是從那以后鄒之桐賭咒發(fā)誓一輩子再不做壽,也不在家里擺放懸掛古董名畫的真實原因。
一年以后,鵝江解放。鄒孝忠被鎮(zhèn)壓。這鄒公館也就作為官僚資本的資產(chǎn)被沒收充公了。那王銎的《青山聽瀑圖》也從此不知去向了。
充公以后的鄒公館成了中共鵝江縣委所在地。縣委后來遷到縣衙門與縣政府合署辦公,又給了縣政協(xié)。縣政協(xié)后來遷入綜合辦公樓,這里又成了縣工商聯(lián),門牌依然是公館巷十七號。
八○年落實政策,這公館巷十七號發(fā)還給鄒之桐,只是原先占地十數(shù)畝有房數(shù)十間的花園、廳堂、廂房、水井、馬廄齊備的鄒家公館早已面目全非。鄒之桐一家真正住到的還不足三分之一。當時政府準備折價給鄒之桐一筆錢,被鄒之桐婉言謝絕了:“這房子原本就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既然一部份租了民房,門面上工商聯(lián)又都是熟人熟識的,就算了。我鄒之桐風風雨雨幾十年,燈干油盡的人了,還圖個啥!”
鄒之桐后來便作為開明人士進入縣、市政協(xié)。
如今不管什么時候走進鄒之桐的房間,你絕對看不到他所收藏的心愛之物了。花草倒是有幾盆,都不是很值錢的。還有些筆筒筆架筆洗鎮(zhèn)紙雨花石之類的小玩意兒還是四處放著。有索要的他也給,反正不值錢,不當回事。書架上什么線裝的康熙字典、太平御覽、《古文觀止》胡亂擺了一些。送人也拿不出手。之桐也就省去了許多的煩惱。還有幾尊觀音羅漢,也就拳頭大小,那是仿古工藝品,假的,骨粉壓的,縣上來的一些人總是不信,總是要說:“鄒公,你一個大收藏家,哪會在乎這點喲,就留給我們作個紀念,讓我們也開開眼,見識見識?!边呎f就邊裝進了公事包包。
這以后,鄒之桐干脆買回一大箱,要的都給。
巳
“怎么樣,我說的不假吧,打聽清楚沒有?”史云打著哈哈,樂哈哈地。
“清楚個屁?!眹鴱姏]好氣,把爺S12爺如何不高興,發(fā)脾氣的情況講了。史云便說:“我看八成是老頭子信不過你。大凡搞收藏的都忌諱這方面的事,特別是那種很值錢的東西,怕你講出去或者賣了。不到臨咽氣那一刻,他是不會講的。在他眼里,你還是才出土的筍子?!?/p>
國強悶不作語,沒多少興趣。
史云便又繪聲繪色地把那候尊說了一遍。國強便說:“你再說得活靈活現(xiàn),又不曉得在哪里?”
史云便顯出神秘之色:“我沒得點譜譜還給你提這個干啥?”
國強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有譜譜?”史云迎著他的眼光:“你不相信?”沒有半點玩笑。國強便問道:“那你說在哪里?”史云也不含糊:“這個,我就不好給你說了,我當然不敢說有十成把握,但是七八成敢拍胸口!”
“咋個弄呢?”
“咋個弄?”史云看了看他,狡黠地笑了,“咋個弄還不好辦?當然是商量著弄,關鍵是弄不弄,齊不齊心的問題?!?/p>
“那你不上班哪?”國強提出第一個問題。
“上班?上什么班?”史云冷冷地說道,“我不上班,又敢把我怎么樣!一個月就掙那幾個錢,我腸子掙伸肋巴掙斷又怎樣?入黨、提官、當科長,頂天了嘛l科長又怎么樣?全中國有好多科長?出差還不是吃方便面。我們這些人去過那種日子呀!當初我還罵你是傻瓜,為啥你爺爺幾次給你聯(lián)系到全民單位你都不去,現(xiàn)在看你老弟走對了!自由自在,可以放手地搞。我看只要有路子,一年整他幾趟象樣的生意,至少頂拿幾年工資!”
國強聽他說得有道理,便緩了口氣:“你倒好,是鐵路上的,可以到處走?!?/p>
史云便說道:“有我坐的未必還沒得你坐的,你我弟兄家扯到哪里去了!”
“那好久走呢?”
“過幾天再說,不著急。你不妨先有個準備。不過你千萬嘴巴要穩(wěn),敞不得風喲!”
國強不以為然:“這個我懂?!?/p>
“那你對家里怎么說?”
國強想了想:“就說跟你一起到成都趕游泳池去了。”
“這樣講你爺爺可能又不高興?!?/p>
“那我該咋個講?”
“反正不要講我們一路……”
國強看著他,暗想他也怕爺爺。
一周以后,兩人悄悄上了直達洛陽的快車。
庚
洛陽乃九朝古都,依勢黃河,北靠邙山,境跨伊、洛、澗、廛四水。東控虎牢,乃中原要沖。自西周時期開始,這里便是王氣之地。東周、王莽、西漢劉秀、三國魏武、西晉北魏及以后的隋、唐都曾在此立都。歷代以來云集了不少風云人物。建安七子、竹林七賢、司馬光、李杜都曾在這里龍呤虎嘯,留下不少華章巨著,形成五彩繽紛的中原文化,也成為歷代藏家竟相尋珍覓寶的地方。
洛陽的文物市場同成都游泳池一樣熱鬧。他倆一大早就來了,結果沒找到那個人。第二場又沒找到,國強心里有點虛了。史云便說:“我們住的是鐵路招待所,那寫號的姑娘我熟,到時候溜了就是,坐火車也不要錢,你怕個屌。當出來旅游一樣。這是個大事,費點力值得。辦成了,不枉我們鄒史兩家相交一場。辦不成也沒要你掏幾個錢?!?/p>
史云帶著國強在白馬寺、龍門石窟等幾個地方轉。到哪里他都很慷慨地掏錢。一晃兩天過去了,國強心里有些虛飄,問史云:“實在找不到,我們是不是早點回去?”史云便說:“你怕個(產(chǎn)刂)(產(chǎn)刂)。要辦得成呢,算我史某夠朋友,幫了你們鄒家一個忙,你要高興呢,我討你幾個賞錢。你要不高興呢,賞錢我都不要。反正我們兩家也是幾人代的交情了。講天地良心,講人情交誼,都該。你說是不是?”國強便沒有了話。
這天,兩人一大早就起來,趕到文物市場時間剛過八點。集市上已有不少人了。來這里練攤的人,一般都不講究,兩張報紙或者蛇皮袋一鋪,壇壇罐罐往上一擺,然后就地一蹲,一天的生意就開始了。這里有的是行家大
款。自然不少珍稀之物。當然也不乏不識貨不長眼的玩家,有老到的攤主也有初涉藏海的新手。所以一個“長生無極”的西漢瓦當,既可以賣到一百兩百元,也可以十塊廿塊成交。全憑你的七分眼力三分運氣了。有經(jīng)驗的人便會一大早趕來,專候那些背著褡褳、提著布包的鄉(xiāng)下漢子。這些農(nóng)村人,淳樸厚道。往往是低價收來,心也不厚,能賺幾個就行。所以這些人一到場往往圍觀搶奪的也特多。討價還價之聲不絕于耳,這一點同猛追灣游泳池大同小異。
到十點半,史云還在人叢里穿來穿去。直到十一點他才終于看到那個人從西頭來了。
那人其貌不揚,也就一米六左右,穿戴也普通,三十多歲,但顯得精悍。史云見他來了并不急于同他招呼。眼見這個人把蛇皮口袋打開,拿出里面的瓶瓶罐罐擺了一地。周圍立刻圍滿了人。史云也漫不經(jīng)意地蹲下去,拿起一個粉彩仕女花瓶,指頭彈了彈,聽聽聲音,小聲問道:“貨呢?”那人也小聲耳語:“你沒看我正做生意!”
這人就是姜老八,收荒匠出身,行蹤無定。坎坷的人生在他粗糙的三角臉上烙下了狡黠和狠毒的特點,尤其是那雙小眼,總是讓人琢磨不透。
這幾年姜老八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上至京津下至兩廣沿海都常有他的足跡或生意。他從不在一處久住,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所以找他也不易。他對自己的預測功能很自信,某些感官總能在關鍵時刻向他發(fā)出預警信號。所以盡管險象環(huán)生,他也總能化險為夷。
這天中午12點,史云和鄒國強如約來到姜老八的臨時住地,姜老八沒有失約。
姜老八曾因倒騰文物坐過牢。此人善于走街串巷,且巧于偽裝?;顒拥纳矸菀粫菏秦浝梢粫菏切?、收荒匠。他主要是給沿海的文物販子打探情報,一旦發(fā)現(xiàn)貨源立即通知他們。文物商便會親自來或者派眼客來論質議價。交貨地點則大多在田間地頭、墓穴林中。
姜老八若在墓地邊以一千元成交,拿到文物商那里便會以三千甚至五千成交,然后流向國外。他們是名符其實的文物蛀蟲。
見面寒喧之后,史云說道:“老朋友,大家不是外人,就不要兜圈子了!”
姜老八此番倒也干脆:“東西就在你們鵝江!”
“鵝江?”史云和國強幾乎同時睜大了眼。
姜老八掏出煙來,慢悠悠點燃。
“在什么地方?”史云忍住氣,不知這姜矮子又耍什么花招,為這一句話非要他倆趕到洛陽來。
姜老八遲疑一陣,終于沒有說:“反正在鵝江,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打聽到?!?/p>
史云和國強互相看了一眼,明白這話背后的意思,無非一個錢字,姜老八說:“你們再想一想,下一步咱們再商量。反正你們放心,我姜老八在江湖上混,向來對得起朋友。我還有事,你們也別在這里多待?!闭f罷便一個人從后院出了門。史云跟在他后面問道:“那以后……我們咋個聯(lián)系呢?”姜老八毫不含胡地說:“以后你們不要到這里來,來也找不到人了。到時候需要聯(lián)系我會找你們的?!闭f罷不等史云多問,跨上摩托一溜煙走了。
姜老八一走,鄒國強原本留下的許多疑問又在腦子里放大了——史云為啥對候尊如此熱心,且處處慷慨解囊?要找不到怎么辦?他同姜老八到底是什關系?他無法回答自己,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們毫無二致地都是奔著一個利字來的。如果不讓這些人染指,單憑自己的力量顯然是不可能找到候尊的。他了解史云,更清楚姜老八這些混跡江湖的人的非常力量。再說鄒史兩家,也是幾代同好世交,不應隨便懷疑人家。說不定人家只是一種俠義之舉。這種事在收藏界是不乏例子的。這樣一想心里才有了幾分踏實,反覺心里過意不去,只有事成之后再作處理了。
辛
史鄒兩家的往來,要上溯到民國之初。
從老人那里斷斷續(xù)續(xù)聽來的龍門陣,有這么一件事——
民國十七年,史云的祖父史軒和看中了某鄉(xiāng)紳祖?zhèn)鞯囊恍┳之?,想請友人鄒之桐去過過眼買個放心。鄒之桐二話沒說便答應了。二人擇吉出行。
那鄉(xiāng)紳住在百里之外的青龍鋪。兩人趕了一天的路趕到青龍鋪場口已是掌燈時分。
兩人在小攤上吃了羊肉湯粉又買了些花生胡豆打了一斤高粱酒,然后來到泰和客棧寫了號。便聽見柜房一聲叫“上官房安客!”走攏一看卻不過是四人鋪的上廂房。白土布被單已灰中帶黑,蠟染的枕套也看不出花紋。
響過二更么師又領了兩個戴瓜皮帽穿緞子馬褂、蓄牛角胡子的暴蔫老頭進來。一問是做藥材生意的。待他們住定之后,史軒和便摸出紙捻,蘸上燈油,點著向每個床下探照,之桐不解,問道:“你照啥子?”史軒和說:“要睡了關門了,看有莫得偷兒,好睡個清靜?!?/p>
兩人喝了些酒,扯了些閑龍門陣便各自上床睡覺。一夜無話。
次日登程又趕了小半天路,才走到那家鄉(xiāng)紳屋頭。把畫仔細看了,揀價格相宜的買了些回來。
中午又回走到青龍鋪場口時,鄒之桐提出還想吃那羊肉湯粉,史軒和便說去不得了。鄒之桐感到奇怪,問他為啥去不得了,史軒和說反正去不得,直到又走出十幾里地要攏黃角埡一家么店時才說道:“昨晚上我們住的那家泰和客棧出了命案?!编u之桐說:“我咋不曉得喃,你莫沖殼子啊,大天白亮的才上路?!笔奋幒捅阏f,昨晚上他在床下一照,便照見那牛角胡子的鋪下貼著床笆捆著一個人,看樣子早已斷氣。他鼻子尖,半信半疑地以為是死耗子氣才去照的。頓時就嚇了一跳,好在他久闖江湖,經(jīng)見多,很快冷靜下來。想要嚷叫起來,又怕自己牽連進去,這一耽誤下來不知要吃幾天官司,開支不說還把朋友得罪了,此時也不能剛住下就說走。反正只住一晚上,諒一時半會也不會出啥問題。何況這泰和棧老板與自己向有往來,斷不至于把自己安在這有死人命案的房間??磥淼昀习逡策€不知此事。何不大家來個裝聾作啞,明天一走了之。即便將來案發(fā),為人不做虧心事,也不怕你去查。
他這一說立即把個鄒之桐嚇得臉白背麻,連那黃角埡么店子的苦蔭茶也不曾喝一口,便連夜趕回鵝江鎮(zhèn)。暗想這史軒和如此有心機,怕以后交道難打,便決心與他少來往。
從這以后,史家和鄒家又陸續(xù)結了些疙瘩,這是后話。解放前夕史軒和執(zhí)意要去臺灣,還屢次約鄒之桐一起去,但鄒之桐堅辭未允,史軒和只得自己去了。
現(xiàn)在這候尊呢?國強著實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便決定去問一下姍姍。
姍姍是史云同父異母的妹妹,同國強也是相互看著長大的。老輩人之間的事他們雖有所聞,但無所謂,看重的倒是自身的來往友誼。史姍姍比國強矮一頭,卻常以大姐姐自居。國強本身老實木訥,學生味重。姍姍就經(jīng)常說他是書呆子,只曉得搬書本,不實際。姍姍經(jīng)常上國強家去,翻他的郵書,聽他擺郵史郵話。兩人的關系雖未點破,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
當候尊攪得國強睡不好覺的時候,他覺得需要與姍姍商量一下。雖然他曾答應過史云要保密,但姍姍不是外人,殊不知她一聽就來了氣:“他那個人你不要信!”
“他不是你哥嗎?”國強不解,雖然平時也知道他們兄妹關系不好,總談不到一塊兒。
“他算什么哥!你不了解他,他跟小時候不一樣了,你滑不過他。他從來沒一句老實話,整天就是鉆錢眼,又不好好上班。他肯在這上頭花錢,你更要提防!”
史云從小聰明伶俐,深得家人喜愛。姍姍的母親是史云的母親去世后才過門的。俗話說有后媽就有后爹。自從姍姍的母親嫁到史家以后,小史云用錢不方便了,再也沒了昔日的歡樂。加之史云天性頑皮,從小桀傲不馴,后母又管不了他,其父史宗仁又常年在外,姍姍便經(jīng)常成為史云出氣和發(fā)泄的對象。以后發(fā)展到在學校和家庭鄰里中偷雞摸狗起來,高中不到一年便輟學回家。史宗仁看他在家早晚還得出事,便設法打通關節(jié),讓他在鐵路上找了個事混。史云上班不久,史宗仁便在一次文物交易中,遭人暗算,死于非命。那一次同時遇難的還有鄒國強的父親鄒盛宣,后來兇手雖然伏法了,但史云兄妹和國強卻永遠失去了父愛。
“至于那個尊,我小時也聽說過,說是被人盜了。也許真的不在了,或許是看你年輕,不讓你知道。不過,我想你們鄒家管柜房的曾大伯一定知道,可以問問他。
“他早去了廣州公安局,協(xié)助文物鑒定,找他也不易?!眹鴱姵烈鳌?/p>
“是得花好多錢,我看算了?!?/p>
“不問清此事,我寢食難安,對了!那邊幣價高,帶點幣去還不啥都賺回來了?!眹鴱姏Q心已定。
“我跟你一起去,全當去玩一趟?!眾檴櫧又f。到廣州兩天一夜,一路順風。兩人都是初次到廣州。廣州留給他們的實際印象遠不是屏幕上那些很現(xiàn)代化的鏡頭。九月的羊城,赤日炎炎盛暑未退。大街兩旁高大的商廈間不時夾雜著一些具有殖民地色彩的歐式建筑,給這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留下一些痛苦的回憶。
倆人住下后,很快打聽到曾伯伯的住處,然后按圖索驥地找了去。
老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倆,午飯后,曾老伯用一把清康熙年款的琺瑯彩云壺泡了碧綠的四川竹葉青,開始詢問他們的來意。
話一入正題,曾老伯便陷入沉思,在回憶中晶著煙,好一陣才慢悠悠說道:“說起候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鄒家當帳房管事。你爺爺鄒之桐因為戰(zhàn)亂兵禍、拉丁派款,還經(jīng)常躲日本人的飛機。眼見一天天生意難做,老百姓連命都顧不上,哪個還有閑心閑錢弄古玩。店鋪十有九天都關著,也不敢擺啥東西,那年月說搶就搶呀。
“到了民國32年,日本人的炸彈丟得更勤了。鵝江鎮(zhèn)上水南街半條街都炸飛了,連文廟前的石獅子都炸到鵝江河里去了。你爺爺不得不把一些值錢的東西都藏到鄉(xiāng)下。實在拿不走或者很值錢的,只好埋在家里。其中便有這候尊。日本人退走后一家人才回到鵝江鎮(zhèn)上。許多東西已不知去向,被人盜挖了,候尊也不見了。你爺爺差點沒被氣死。向警察局報了案,花了不少現(xiàn)大洋,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國強直感曾伯伯還有話說,便說:“曾伯伯,我們尋找候尊,絕不是為了賣錢,我們也是為了了卻老一輩人的心愿。爺爺不肯講,是怕我們曉得不好,不放心我們。其實這些道理我們懂?!?/p>
曾伯伯沉重地說道;“你們能這樣想就好,我老了,你爺爺也老了,你們將來也會老的。只有我們國家的文物不會老。我同古董打交道幾十年,見過不少東西,也結識過不少玩家。真正的玩家不多呀,我真佩服你爺爺,他才是大玩家呀!玩古董要玩到那個地步,不容易啊!”
“至于候尊,我前些年曾見到過一個。我因為協(xié)助偵破一起國際文物走私大案,通過國際警署轉道香港,以港英警員的身份到了臺灣,在同臺灣警方接觸中,見到了臺灣方面的文物專家,其中就有姍姍的爺爺史軒和?!?/p>
“啊!”兩人同時一驚。
曾老伯又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追述著那依然歷歷在目的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那時,兩岸尚遠遠地隔膜著。
那次他乘的是香港的航班,跨越橫隔幾十年的距離,僅僅花了幾十分鐘。曾老伯是執(zhí)行秘密公務,臺灣警方?jīng)]派人來機場接他。打了一輛尼桑的士,直驅臺灣警方指定的下榻處。
入夜時分,臺灣警署的便衣同曾老伯接上頭。華燈初上的臺北繁華而又神秘,東行至忠孝路一帶,警員向他介紹前面就是總統(tǒng)府。他遠遠地望見前面有一幢哥特式的建筑,高高的尖塔冷冷地刺入夜空。在市區(qū)繞過一大圈之后,來到指定的地點商談工作。
那天晚上實際是個不眠之夜。好在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活。次晨一早便驅車來到臺中博物館。那琥珀黃的飛檐、孔雀綠的琉璃瓦、朱紅的墻壁,組成一組宮廷式的建筑。使人想起故宮的渾厚古樸、凝重莊嚴。館內(nèi)珍藏著10數(shù)萬件珍品。這里有五千年前的彩陶、三千年前的青釉、漢武帝時的綠釉、甲骨文、金文、東晉王羲之手跡。青銅禮器、漢磚、唐彩、元瓷、如意、鼻煙壺、朝珠、琺瑯、法器、象牙、古玉……
有一座候尊竟然也赫然其中!
曾老伯震驚了,早年他見過這尊,還有一段鄒史兩家的恩怨故事。他在候尊面前沉思良久,久久挪不開步。很快,警方引來位老者,竟是史軒和。兩人不便親熱,都故作不相識狀。他的身份是臺灣方面的文物鑒定專家。曾老便客客氣氣地向史軒和先生詢問這候尊的來歷。
史軒和捋髭一笑:“它原先是我的,可惜是個后世仿啊!這尊除了銘文有錯訛,工藝水平卻很高,年代在明成化至正德年間。真正的候尊在鄒之楓老先生那里,那年聽說戰(zhàn)亂中被盜了,它的下落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很可能還在國內(nèi)。國際上象樣的仿品也沒有。后來賣給了臺北故宮博物院。
“那……鄒老板的候尊呢?”
趁著警方人員不注意,史老悄聲說:“你是他的柜房,還問我呀?不過我知道你們鄒老板的東西看得緊,這你也是清楚的。那尊掉不了的,他越是造輿論,說掉了被人偷了,說明那尊就越是保管得好!除非他咽氣了,那尊才會露出水面!”
國強聽了便問道:“依你看呢,曾伯伯?”
曾老伯說:“依我看……很可能已經(jīng)不在國內(nèi)了,因為從那次被盜以后,我確實再也沒見到那尊。即便在國內(nèi),那么多運動,恐怕也早化了爐了?!译x開家鄉(xiāng)幾十年,許多事也記不清楚了?!?/p>
國強和姍姍互相交換了一下失望的神色。
曾老伯后來又告訴他們,他返廣州后不久,史軒和即因腦溢血,病逝臺中。
壬
同史云幾乎快一個月沒打照面了,國強決定還是去找找他。到他家一問,說是許多天沒見人了,也沒打招呼。國強只好又到郵市上去碰運氣。等到星期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到那里候著。直到快十一點史云才露面,他行色匆匆好象是找什么人,國強從后面拍了他一掌,史云回頭一看是他,便說“啊,是你,我還有事?!闭f罷徑直走了。國強只好訕訕地跟在后面,腆著臉說道:
“啥子,啷忙?”
史云回頭看了看他問:“你是不是有事?”
“就是上回說那事?!?/p>
“上回啥子事?”史云故作不知。
“候尊,候尊的事?!眹鴱妵肃橹?/p>
“你還記得呀,我早都忘了。你不是害怕嗎,要坐牢殺頭的?!?/p>
國強訕笑,木訥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史云卻不放過他,進一步揶揄道:“你不是到廣州去了嗎?”
他怎么知道我去了廣州?當時與姍姍約定對他保密的,家里人也不知道我去了廣州。見他問,不免心里一驚,又不便否認,只好說:“去耍了幾天。”史云便冷眼盯著他:“收獲不少嘛!”國強只好說:“純粹去耍?!笔吩票阏f:“弟兄家,走哪里也不打個招呼,好象我要吞你一半?!眹鴱娭缓谜f:“你要上班,那幾天也沒見著你。”史云說:“你不用解釋,我心里明鏡似的?!眹鴱姳銢]了話,又跟了他一段,看出他在故意冷落自己,只好說道:“晚上森林酒吧見,我請客。”史云才綻開一絲笑:“請示姍姍沒有,那里兩個人一晚上的最低消費要150元呀!”因為有求于他,國強只好說:“說定了,七點,我等你。”
晚上七點,史云著白色夏威夷短袖衫,系桔紅色金龍領帶如約來到充滿原始森林味的森林酒吧火鍋廳,顯得興致勃勃。
酒至半酣,漸入正題。
“史兄,你看咱們下一步怎么辦?”
史云不動聲色:“你想通喲,你不是同姍姍一起干嗎?”
國強訕笑:“她一個女人能干啥?!?/p>
史云笑道:“你這話就不對了,女人的心眼不比男人少,特別是她,我比你更了解她。”
國強不解:“不管怎么說,她總是你妹妹吧!”
史云這才說道:“搞不好要坐牢的!”
“說正經(jīng)的,不要嚇唬我。到底進行得怎么樣了?”
史云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東西就在鵝江?!?/p>
“鵝江?”國強大吃一驚。史云環(huán)顧四周,示意他小點聲。
“什么地方?”
史云不講。國強便不再問,直到算完帳兩人來到大街上,國強又問,史云還是說反正在鵝江,到時候再說。國強便不好再問。
這個“到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呢?
臨分手史云要他無論如何不能對姍姍講,要不然今后就不合作了。史云神色莊重:“就是你的媽也不能講!女人壞事的!”
癸
動手的時間到了,史云還是沒有告訴他東西在哪里。只是要他聽候通知。國強很想把這事告訴姍姍,又怕史云知道了冒火,便打算待以后再看情況而定。
這天,史云突然告訴國強,晚上到一個去處等他,整十一點開始行動,還是沒告訴他行動的地點。只叫他跟一個叫“老八”的一起行動,一切聽他的就行。說罷就消失在夜幕里。
那天晚上沒有星月,整個天幕昏朦朦混沌一團。快十一點,國強隨史云搭了一輛開往博物館方向的環(huán)城通宵車。國強覺得顛簸得厲害,仿佛他就要被甩出去一樣。而實際上車很平穩(wěn)順利地到了博物館站的前一站,他們下了車。國強心里一驚,未必是來偷博物館不成?便覺得腿腳有些發(fā)軟,心里也慌,才感到自己太輕率了。這可是做賊啊!班車甩下他倆很快開走了。周圍空蕩蕩的只有他倆。清涼的夜風從他們身邊掃過,發(fā)出尖利而孤寂的嘯聲。不遠不近的時有幾聲狗吠傳來,整個市郊已經(jīng)入睡了。國強打了一個寒顫,縮了縮有些發(fā)冷的身子。他們開始往前走,步行到市郊博物館。
這時已快12點,博物館周圍一片漆黑,一個人影也沒有,出奇的靜。這個博物館因藏品不多,檔次也不高平時很少開放,管理也相對松馳得多,實際上只是個陳列館。因為經(jīng)費和鵝江縣升格為縣級市的原因,近年才相應升格為市級博物館。
遠處路燈在高處投下昏黃的光,把博物館門上寬大的銅牌投下一片陰影。鵝江博物館”幾個奔放凝重的字體依稀可辨。國強很熟悉這個字體。它是之桐先生的墨跡。
天上開始零零星星地飄下一些雨絲來。他倆沿著幽暗的館墻走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館內(nèi)除了幾聲蟲鳴,一切都在灰暗的夜色之中。這時從墻根樹蔭處冒出一個人來,國強看不清他的面孔,史云小聲說,“這是老八,你就叫他八哥。聽他安排。”
國強聽了心里發(fā)怵,說道:“偷博物館?怕要不得喲?”史云便說:“東西不在博物館,在博物館一個雜院的堆廢東西的爛房子里頭。他們把這個候尊當贗品了,同一些不值錢的清理出來的殘次品堆在一起,就只差沒當廢品處理了!”
國強一聽有些火了,但還是猶疑:“那何不如去找他們買?”
“那樣他們就會懷疑,就會不賣,就會找人重新鑒定?!?/p>
國強一想也是道理,便沒有了話。
老八便說:“我剛才進去看了,后院沒住人,我們進去其它都不動,只拿候尊一樣,發(fā)現(xiàn)不了的。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引起注意?!?/p>
國強便不再猶豫,隨了老八翻入墻內(nèi),順著墻根來到后院。后院有一道小木門,只用鉛絲掛住鎖扣。他們進去后,老八悄聲說:“幾天前我踩過點,候尊就在里面。我撬開窗子,遞出來你用提袋裝好從原路退出去。不要慌張,弄出響聲來?!?/p>
國強心里篩著糠;反正只拿候尊一樣。別的拿出來我也不要。
他終于弄明白了——老八原來就是洛陽見到的那個姜老八。此刻,他隨老八來到后院第二排平房第一間停了下來。姜老八不費力便輕輕撥開了窗戶,雙腳一踮縱身躍入室內(nèi),無聲無息,只見室內(nèi)不時閃出一絲微光。借著老八微型電筒的微光,國強看清了遞出來的候尊高貴古樸。國強的心怦然跳動起來,啊,這就是他家傳世的寶物,居然混雜在這一堆殘破的陶雞、陶俑的碎片之中!
他來不及細想,匆匆把候尊裝進預先準備好的提袋之中。然后順墻根往回走,翻出墻外,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
次日晨,案發(fā)。鵝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現(xiàn)場提取了痕跡。被盜的物品計有新莽時期“大泉五十”銅錢范一個,石濤山水一軸,唐代鎏金銅佛一件,商代銅爵一尊,明青花執(zhí)耳壺一件。這五件都分別是國家一二級文物,也是鵝一江博物館重要館藏文物。與這些物品同一展室的許多古錢幣、銅鏡、銀碗、玉印等均未拿走。由此判定竊賊是懂文物的高手。
候尊失盜亦引起館方注意——看來候尊不一定是偽品,如果是真品亂子就闖大了!
直到被捕,國強也蒙在鼓里。館內(nèi)珍稀物品被盜他一概不知。作案以后他把候尊拿回家里,滿以為館方不會為丟一件破爛而興師動眾。殊不知那天晚上盜候尊只是一種試探,得手后姜老八又獨自悄悄返回,撬開了展室的門,按事先的計劃盜走了那五件珍奇之物,當即上了火車,逃得無影無蹤。
國強在審訊室里很平靜地回答了公安人員的傳訊:
“是你盜走了博物館的候尊?”
“那候尊是我們家的祖?zhèn)髦??!?/p>
“你有什么根據(jù)?”
“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很久了,全國只有這一件。我們家是在民國31年抗戰(zhàn)中丟失的。這可以調(diào)查,現(xiàn)在卻放在破房子里當廢物。”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找市博物館而采取偷盜的辦法?!?/p>
“直接找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如果鑒定出是真品,我們家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jù)來,這候尊恐怕就永遠回不了我們鄒家,要不就被爐化掉,要不就會落后他人之手,甚至流落到國外去?!?/p>
“你沒有考慮過這樣做的法律后果嗎?”
“我沒想那么多,我首先考慮的是如何保護這一國寶。我相信我的動機是好的,我不是賊,我從來沒拿過一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p>
“把他銬起來!”審訊人員厲聲說。
他身后的干警立即把他銬上了。
國強卻毫無懼色,像大英雄即將慷慨赴死一樣侃侃說道:“我們國家流落海外的文物實在太多了,過去在流,現(xiàn)在在流,將來還要流。代表銅器時代的白陶文明,我們只有一些殘片。而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卻有30多公分高的白陶壘。歷朝歷代的真品流向美、英、法、日、德,有的外國博物館甚至有明朝的一整座展廳。連蘇黎世都有不少明清書畫極品,瑞典也收藏了大量的仰韶彩陶!……”
審訊人員不為所動,打斷他:“史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五件文物藏在什么地方?”
國強也嘴硬:“我不知道!你們抓我是錯誤的,趕快放了我!”
“史云跑了,你知道嗎?”
“我已經(jīng)說過,除了候尊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個姜老八,我不敢保證,我不了解他?!?/p>
“史云跑了你為什么沒跑,你們商量過沒有?”
“沒有。我為什么要跑,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沒干壞事,我不需要跑!老實說,我們鄒家也就是我爺爺解放后有過兩次捐贈。第一次是在文革之前,他捐了一萬枚歷代錢幣。后來那些錢幣不但沒有把省博物館的錢幣館充實起來,反而連同原有的錢幣一起遭了殃。先是用麻袋裝起來任其生銹,后來破四舊又化了銅,做了備戰(zhàn)的炮彈殼。第二次是粉碎四人幫以后捐了一批書畫,后來這批書畫他在地攤上見到了,已被蟲蛀鼠咬得差不多了。問博物館,博物館說是被盜了。后來通過人大提出質詢,說是博物館經(jīng)費少,安全措施跟不上,不了了之。公安同志,你叫我還能相信誰?!”
審訊干警毫不動情:“你爺爺是你爺爺,你是你。至于過去的事,我們也管不了?!?/p>
簽名之后,鄒國強被依法收審。
省廳電令限半月破案。形形色色的陰影投影到他單純的學生意識里,加上法律意識淡薄,關鍵時刻抱僥幸心理,從而鑄成大錯,幾年來他雖無職業(yè)卻又時時在準備著干一番大事業(yè)。
國強三代單傳,人也長得靈秀,鼻梁高直,二雙眼睛大而有神,舉止瀟灑中透出幾分憨直。上帝給了他這副好身材卻沒有給他安排好命運,憑借一顆日漸躁動的心,便匆忙投身到這個紛繁喧囂的世界上來了。
現(xiàn)在等待他的是什么?是長期的牢獄生活?還是一聲沉悶的槍聲?史云和姜老八又不知去向,看來真是上當了。偷候尊只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們利用了他,把他當活靶子用了。
事先策劃得多周密啊!那五件珍稀之品現(xiàn)在在哪里?如果流入國外,他們兩個又抓不到,他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至今想不透:博物館的大雜院里,即便白天也能破門而入,那間北屋至少有三年沒人進去了,一腳便可踹開。那候尊看上去還完好,卻偏偏又同那些破陶片堆放一起……
司法機關會在對他的起訴書如是寫下:……對于國家文物的侵犯,必須給予嚴厲制裁。
每次提審,他都像課堂上一樣,坐姿十分端正。預審員不叫他坐,他就可以一直立正站著,也絕不隨地吐痰。預審員給他一杯水,他也必說一聲謝謝。他回答問題十分認真,從不翻供。他從爺爺那里學到了不少做人的標準,即使在監(jiān)獄里也一樣。他整天坐在看守所牢房的角落里,望著小窗上的一方天穹呆呆出神。他不知道爺爺怎么樣了,他開始后悔當初沒聽姍姍的話……
時間漸漸進入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雨聲連綿不絕。他不禁感到了寒冷的早臨,更感到了伴之而來的孤寂。僅僅因為一念之差便鑄成大錯,斷送了青春。
子
鄒家出了這么大的事,無論是作為晚輩。還是朋友至交,自然都不能袖手旁觀。但象這種觸犯法律的事,還有多少法子可想呢?姍姍能做的,也就安慰安慰老人家而已。
之桐爺爺已經(jīng)明顯地衰老了,他極力支撐著忙于一本專著的最后潤色。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文物出版社趕來湊熱鬧,幾番催促爺爺交稿。
鄒之桐見姍姍又來了便招呼她坐,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他知道姍姍為什么而來,也知道這女孩子的心事。他可以運用他的社會地位和影響,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不愿這樣作。
姍姍看他寫的書稿有好幾篇文章,什么《兩宋貨幣文化與經(jīng)濟發(fā)展》、《康熙背‘臺背‘鞏考略》、《西蜀出土崇寧通寶真?zhèn)慰嫁q》等等。她很想幫他的忙,但又插不上手。她想談國強的事,又怕老人家本已破碎的心更加傷感。他一旦倒下,恐怕就永遠起不來了。倒是之桐爺爺先開了口:
“文物出版社搞了個現(xiàn)代收藏集叢,約我寫文章,這是兩年前就答應了人家的。偏偏這個時候說要就要,有好些資料我還來不及充實進初稿中呢?!?/p>
姍姍心里充滿了淚,整夜整夜睡不著。牢里滿是高墻、手銬、審訊、低劣的伙食、陰暗狹小的空間……她真想撲到他身上去痛哭一場,痛痛快快地叫一聲爺爺,但是話到了嘴邊,淚水到了眼角,都一再忍回去了。老人何嘗不是一樣的心情,他再也經(jīng)不起刺激了。她從他身上肴到了自尊和執(zhí)拗,他是不會出面去說情的。
之桐爺爺看姍姍欲言又止,也便有意找話地從桌子上的碗碟里隨手拿出一枚銀幣作為話題。姍姍接過一看,鑄面是一艘帆船朝著太陽,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她不懂幣,特別在之桐爺爺這里,她更不能隨便說什么。盡管她已猜到這不是一枚普通的銀幣。
鄒老先生說:“你知道這銀幣的來歷嗎?這是1932年少量試鑄的,有人對圖案提出異議,說是帆船代表中國,而船頭所向的太陽可以看作日本的象征。帆船向太陽駛去,豈不是要向日本投降嗎?……”
之桐爺爺緘口不提國強,姍姍也不敢貿(mào)然開口了。暗想陪他老人家坐坐也好,便裝著很有興致的樣子,任他去天南地北吹。
銀幣的故事講完了,他又講起了別的故事,反正講到收藏,他肚子里有的是話。
“……收藏活動一般具有三個基本特征,一是對象的廣泛性。收藏的對象不是象你們所說的僅限于那幾樣,而是幾乎遍及整個社會。大至飛機大炮火車,小至火花郵票錢幣。第二是多元性,既有各種博物館、圖書臂、檔案館,又有成千上萬的群眾。第三是趨利性,收藏是有功利性的。但我們搞收藏從個人講主要是愉情悅趣,調(diào)節(jié)身心。而不是單純?yōu)榱藥讉€錢。這一點你們年輕人特別要注意,收藏是一項與時間空間物質共守寧靜、氣韻高雅的活動。人的種種煩惱都可以在欣賞中得到解脫?!?/p>
這些話,姍姍已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包括那些古老的新鮮的、關于他和不關于他的收藏故事,她都聽得多了。像平時一樣,她不能
去打斷他,掃他的興。今天就更不能了,她便努力做出笑臉,十分親昵地靠近他坐在床沿上,像初次聽到一樣地驚奇和新鮮。還不時提出一些明知故問的問題,惹他高興。
好在這時,有客人來了,主客攀談起來。
姍姍不便隨意插嘴,便見有兩封攤在桌上的書信,都是剛寫的,尚未來得及封,姍姍便裝疊好,之桐以為她要看,便說:“你看,沒關系?!眾檴櫛阏娴卣棺x起來。
信是用中式豎格箋寫的一
承先同道;
大示欣悉,溢譽殊愧。
臺從喜集藏車吾同好,松山文化
社刊印拙作《集藏源流釋疑》一書約
年底出。所附之日本大象火花彌足珍
貴。拜領之余,莫名感謝。承寄《藏界
集萃》,裝幀及內(nèi)容均甚佳。
匆復,眼疾復發(fā),草草成書,幸恕
草率。
此頌
近祺!
之桐草白
姍姍把信裝好,放進坤包。她很想問及國強的案情又不好貿(mào)然開口,只好耐著性子陪著。
晚上,她又去之桐爺爺家,他便邀她下棋。兩人高高興興地對奕起來。下了幾盤老頭子說她老是讓他,便覺無味。他當然知道姍姍的來意,便自己先開了口——
“強兒被抓了,你經(jīng)常來陪我,我心領了。這件事開始我也覺得蹊蹺,現(xiàn)在看來這些年輕人還是我原來擔心的那樣,太莽撞了、太莽撞了!這樣也好,讓他們自己去嘗嘗苦頭、嘗嘗苦頭!平時你講他、教他,他總覺得你羅嗦!”
“候尊這種古代的酒器,在青銅器中是極品??箲?zhàn)年代美國的古董商就許過我一百兩黃金,我怎么能賣呢?那時日本人打得很厲害,人們四處跑反,這候尊不便攜帶也很危險。為了保護候尊等文物,就深埋于家中東西廂房下,蓋上泥土鋪上地磚,不露絲毫痕跡。一共忙碌了好幾個晚上。當時埋文物有家里的傭人,但是埋這件候尊卻只有我和老伴兩人??箲?zhàn)勝利后我們回到家鄉(xiāng),老屋只剩下斷垣殘壁。埋在其它屋的數(shù)十件陶瓷器皿也被盜挖一空。只有這候尊埋得很深,躲過了耳目。”
“您為什么不早告訴國強呢?”姍姍忍不住問道。
前不久國強問過我,我說過他幾句,但是沒引起注意,不知道這件事后面還有人,還挺復雜。這事我是不想讓知道的。誰要知道了誰是太子,太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毛晉剛(晉代藏書家)去世不久,他的汲古閣就被后人出手了,雕板也被孫子拿去當了柴燒。
“這候尊的龍門陣陣,說起來話就長了,這里有你爺爺?shù)墓适?,你可別介意我實話直說喲?!辈坏葕檴櫛響B(tài),鄒老先生又接著說:“民國卅年我們鄒史兩家都在重慶開古董鋪。有個糧商找你爺爺史軒和鑒定并買他的畫,內(nèi)中有唐伯虎的。那糧商的小兒子被人綁了肥豬,又買通了警署,不得已把這幅世傳的名畫拿出來換錢取人。他把這易老板的畫一看,用另一支手捋著八字胡,腦殼從上到下轉了一個圈,望到那幅畫說‘假得好,虧了這位冒牌,畫得跟沈周一樣像!易老板一聽當時就直了眼:‘你說是假的?他就說‘你看當中這個船夫,正在江中垂釣。這船呢在江邊,這釣呢,在江心。這就違反常理了,船夫釣魚都釣水邊。唐寅擅長工筆,斷然不會有這種畫法。
這易老板一聽,當即冷了半截。又聽他說‘不過這幅畫呢,對付一下外行還是可以,既然易老板拿起來了,信得過我史軒和,我也只好買下了,但是最多只能給70個大洋,多了不敢要,這種貨絕對不敢賣行家,更不敢在我店子里張掛。
易老信以為真,拿了70個大洋回家。
過了半年,他把這幅畫賣給楊森手下的一個師長,賣了1千個大洋。他給人家擺起唐寅那幅畫‘好就好在船在江邊上,這船夫要不在江邊而在江心,豈不就被水流沖了。他在江邊既可以垂釣江中,也可以垂釣江邊,隨心所欲。唐伯虎作畫時是很仔細地觀察過船家釣魚的可見他宰人之厲害?!?/p>
“對外人是這樣,對朋友,甚至對我鄒之桐也是不講情面的。我偶爾問起這件事,他給我打馬虎眼,說那不是沈周所畫,是他的弟子文征明代筆……”
舊重慶的古玩店,大多集中在朝天門和兩路口一帶。什么古源齋、文香閣,全都是名流賢達題字的匾牌、古色古香。店鋪里的掌柜終日板著一張臉,幾個月難成一筆生意,那些瓶瓶罐罐依舊得常常去擦拭灰塵。進出這里的人也是那些老面孔。古董店里的生意是很難興旺的,開一輩子店做成幾筆好生意也就不錯了?!拔覀冮_古董店的一般也經(jīng)營典當,只有古董才當?shù)闷疱X。當死了,店家也才有賺頭。
“有一天,記得是秋下,一位穿長衫馬褂的中年漢子到我們鋪子上來,身后跟了一個老仆,拿了一件青銅器來求當。這件青銅器就是候尊。那時候在我店上作頭柜的曾文宗仔細看了之后認為是一件西周的真品,就講定以2000個大洋成當,當期四個月。過了兩個多月我有個朋友來耍,看到這個候尊就產(chǎn)生了懷疑。后來又請人鑒定,認定是光緒的仿品,最多值一百大洋。這一來損失就大了。這一走眼,就是給人家騙了。咋辦呢,這個人是哪兒來的,誰也說不清。重慶城那么多人你去找哪個,就算你認到他找到他了,他不來取,你也把他莫法。貳仟個現(xiàn)大洋不少啊,咋辦呢,想心不過,我就在朝天門仁和飯莊請了幾桌客,把重慶碼頭玩古董的開當?shù)甑亩颊垇砹?。當然也請了史軒和,酒過三巡我就說:“前些日子我鄒某人成當了一件青銅器,這是件西周重器,也就是那很有名的候尊!”
這一宣布,立即四座皆驚,不少人嚷著要看一看。我便站起來說:
“這西周重器乃我中華國寶,成當以后不久,不少親朋好友都來到小號,希望一飽眼福。我鄒某不敢不顧同好的面子,今天在此特意請大家共賞!”說罷抱拳一禮,吩咐家人把候尊抱上來。
披紅的候尊置放在一張事先準備的紫檀木嵌大理石的雕花圓桌上。人們立刻圍成一圈爭相目睹這一稀世寶物,連連發(fā)出驚嘆。但是隨著看的人越多越仔細,議論也多了起來,結果自然是漸趨一致——贗品,清代仿。我一聽大呼上當,一氣之下把那求當?shù)娜肆R了一通,當眾把這廢銅砸成幾塊,把頭柜曾文宗當眾罵了一頓。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沒得多久,那個中年漢子就找上門來取當。我就問他你的當金和利息準備好沒有?他說準備好了,我就叫他把錢和當票交頭柜驗過,然后叫庫房把候尊拿出來。這漢子接過候尊一對暗記,果是原物不覺大驚!原本想敲筆錢不想反貼高利。砸爛的那尊是我花錢到成都仿制的。后來打聽清楚這中年漢子是瀘州人,史軒和暗地請來當幫手的。史軒和缺那2000大洋用嗎?不是,他是藐視我鄒之桐不識貨!不識貨你姓鄒的也配玩古董?目的是要砸我的招牌,把我的生意搶過去,把我從重慶碼頭擠走!”
丑
三個月以后。
鄒之桐文物書畫捐贈儀式在鵝江市政協(xié)禮堂舉行。鵝江市委、市政府、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省文物管理局等有關負責人出席了捐贈儀式,并向鄒老頒發(fā)了證書和獎金10萬元。市委等
各有關負責人發(fā)表了高度贊揚鄒之桐老先生愛國行動的講話。
經(jīng)國家文物管理局有關專家鑒定,在鄒之桐老先生捐贈的這批寶光熠熠的文物中,屬國家一級文物的7件。,二級文物40件。其余30多件亦俱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其精品之多,裝裱之好,收藏之完善,令人驚嘆。
頒獎儀式之前,省文物局和鵝江市政府召集省市有關書畫家、美術史家、文物鑒賞家等進行座談。座談會與會代表高度贊揚了鄒老所捐贈物品的精美。特別是他以多年之積買下的那幀王翚山水《青山聽瀑圖》也赫然其中。《青山聽瀑圖》當年確被鄒孝忠強索而去,但那只是一件仿品。之桐老先生把那幅真品只在老朋友面前展掛了半天,客人一走便把仿品掛上,真跡重新藏好。憑藉一般賞家的眼力,是很難看出作偽的,更不要說鄒孝忠這一類糾糾武夫了。
此外,所捐物品中還有康有為楹聯(lián)、曾國藩手書朱子治家格言、譚嗣同詩稿等,都是十分珍貴的物品,令人嘆為觀止。
更令人驚嘆的是在陳列物品的中央,有一件披紅的極精美的西周青銅器,這就是聞名于世的絕世之珍——西周候尊!
隨著人們的驚嘆和鎂光燈的閃爍,錄像鏡頭的頻頻轉換,這個口圓體方,有四道扉棱的遠古酒器,慢慢變得典雅、鮮明、高貴起來。它頸部的蠶紋帶,口沿下的蕉葉紋,圈足的饕餮紋,栩栩如生,給人一股迎面的遠古氣息。它的軒昂氣字,不管從哪個角度去審視、去挑剔都是無可非議的。它的神韻、做工、造型、傳世古等都是絕世未有的。它像洗去鉛華顯出原始裝束的遠古東方美人,典雅端莊地立在人們眼前,沒有嬌羞,沒有卑微,如同幾千年前出現(xiàn)在宮廷的豪華盛宴上一樣。只有真正的藝術杰作才能歷經(jīng)幾千年。歷史的塵封可以使它銹蝕斑剝,但卻奪不去它永放的藝術豪光。
然而,真正懂得它藝術價值的還有另外一些人。這就是聞訊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的兩位白發(fā)蒼蒼的歷史系老教授。他們是來考證那尊內(nèi)底部的一百一十七個銘文的。這段銘文直接關系到他倆合著的一本關于西周齊之文、成、莊三公候時期史料專著的出版。這段銘文記載了有關移民的史實。我國古代早期的開發(fā)與移民,史學界曾有不同立論。而這段銘文對于這段史實卻是一個有力的佐證。
兩位老教授久聞候尊大名而不得一見。贗品的銘文以前也曾發(fā)表過,但極不清楚,沒有多少價值。兩位老人含著熱淚緊緊握著鄒之桐老先生的手久久不放。鄒之桐老先生也搖著他們的手。
“我們一直以為這一段歷史只有等到不知哪一代人才能搞清楚的,我們早已不抱希望此生還能看到真品候尊!”
“人民的東西應該回到人民手中,讓你們久等了!”
之桐老人顫巍巍的,已不能站立。
面對陣陣起伏的掌聲以及各種驚嘆、獻花、致詞,之桐老人都顯得十分平靜。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依然坐在他的書齋里一樣。他在掌聲中講話的時候,慢悠悠地說道:
“我收藏這些東西到底為了什么,是它們的連城價值?是它們的稀世珍貴?都不是。我收藏幾十年,經(jīng)營幾十年,收藏和經(jīng)營的實際只是一種歲月。是一份戀舊的情緒。我常常對我的藏品細細地品味、把玩,從中產(chǎn)生一種擁有感、歸屬感。
“我擁有文物古董,文物古董也擁有我。我不但擁有現(xiàn)在,也跨越了時間和空間,與千百年前的先知先覺們一起對話交流。新我與舊我互相注視、審度、答問,從而產(chǎn)生出一種特有的人生況味。我就不會感到我的腦門是光禿禿的,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朋友可以離我而去,親人也可以離我而去,唯獨藏品永遠伴我走完人生。
“我的藏品是無聲的,又是有血有肉有聲音有感情的??雌饋礓P跡斑斑,又是世界上最干凈的。它們沒有生命,永遠不會說話,又永遠閃爍著遠古生命的光輝。
“它們是古人的活證。久而久之,我在我的藏品面前感到了我的自私,我的丑陋,我的淺薄和無知。只有我的藏品是精深的、博大的、厚愛的、光耀的……”
他講完了,講得興奮而又吃力,像在完成一樁極為神圣的使命,要趕在他的生命結束之前。會場鴉雀無聲,靜靜的無人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才響起不息的掌聲。
之桐老先生要捐贈這批文物已是數(shù)年前的心愿了。那時他已預感到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就把要捐贈主要藏品的愿望告訴了市政協(xié)主要負責人。具體要捐什么他沒有說,更沒有提到這候尊。國強一出事,無疑加速了這一進程,同時也加速了他的衰老。
寅
又過了三個月。
鄒國強被保釋出獄。他所盜的那個候尊經(jīng)國家文物局專家鑒定為現(xiàn)代仿品。
著名青銅器專家鄭之光教授在鑒定書上鄭重地簽了名。此前,市博物館在提供證詞時指出當時買這個膺品是為了拍照片做資料,后便作為廢品丟棄在雜屋間里。
國強走出監(jiān)獄,舒展了一下身子,一眼便看到了遠遠站著的姍姍。奇怪的是史云居然也來了,姍姍告訴他,是她動員他回來投案的,那五件珍品被盜經(jīng)查證確實與他無關。他現(xiàn)在取保候審在家。
國強沒有理會他,而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毫不計較地向他伸出了手,老遠就嚷道;“國強!國強!”見國強很冷淡,也不介意,要去拿他的行李,國強只好說;“行了行了,我算服了你了,你可以忙別的去了?!闭f罷便挽了姍姍拂袖而去。
史云原地不動,目送著國強,苦笑著大度地搖搖頭。
那天晚上得手候尊以后,他多長了個心眼,沒回到家里,而是躲到了一個朋友家。當聽到風聲市局立案偵察后便逃匿了。
但是他也確實不知道姜老八又回去盜走了那五件珍稀文物。
姍姍默默地跟在國強后面。
他們上了一輛小三輪。國強環(huán)視街景,是西環(huán)城路,再過去便是濱江路、水南街了。
“回家吧?”姍姍試探著。
“不,不回家?!?/p>
“不回家?那去哪里?”
“去博物館。”
“去博物館?干什么?”
“你說呢?”
“你是要去看候尊?”
國強點了點頭。
市博物館很快到了。
國強仔細地觀賞著候尊,一邊不知不覺地跪了下去,眼眶溢滿了淚水?!多u之桐先生捐贈文物陳列室》的其它文物,他只匆匆看了一眼。
離開博物館以后,國強又囑司機把車開到遠郊鵝江公墓。一個月前,之桐爺爺已經(jīng)長眠在這里了。遵照他的遺愿,他的骨灰沒有保留,都撒進了鵝江。這114號冢墓葬的是他用了半輩子的放大鏡。這是一支德國西門子公司1947年造的20倍普通放大鏡。
國強在獄中已從姍姍的來信中知悉爺爺?shù)南墒?,便向姍姍提出即使不能在公墓中安放爺爺?shù)墓腔?,也要安放他生前的愛物。他在信中告訴姍姍:他在獄中理解了爺爺。爺爺用放大鏡不僅辯識了真?zhèn)?,也看清了有限的人生。他將永遠懷念爺爺!
爺爺?shù)哪贡鞍卜胖先思业倪z像。
爺爺長髯白須,慈祥地看著他。清癯的臉上漾出一絲笑紋。國強眼睛一濕,忍不住叫了一聲爺爺,便撲向墓碑,失聲地痛哭起來。
姍姍也哭了。
他們長跪了很久。
爺爺永遠地走了。祖孫倆的最后一面,竟是那次關于候尊下落的不愉快的談話。
如今,候尊總算有了歸宿,將移交北京故宮博物院。爺爺當含笑青山了!
姍姍說:“爺爺去世前握住我的手,說他不該瞞你,你要知道了候尊在他手里,你也不致于有今天!他囑咐把遺下的存折的一半給你,一共是10萬元……是政府獎的……”
姍姍泣不成聲。
臨終前幾天,之桐爺爺把存折交到她手里,要她替他保存好,要她和他今后好好過日子,要她多提醒他。他太冒失,他太自信,太喜歡自作主張,太幼稚……她都一一答應了。她抱住爺爺失聲痛哭;“我的好爺爺!”爺爺拍著她的肩,撫弄著她的秀發(fā)說:“爺爺是清清白自來的,也要清清白白地去了……”
市府、市人大、政協(xié)的領導多次來看過他,問他有什么要求,他都婉謝了,只字不提國強的事。領導們也深怕褻瀆了這位一生剛直的愛國老人,努力把到了嘴邊關于國強的話忍了回去。
半年以后,國強自費進入華西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畢業(yè)后在省城收購了一家瀕臨破產(chǎn)的古董店。他幾次邀姍姍去省城,協(xié)助他經(jīng)營。姍姍始終沒有去,說她不會作老板娘,也不愿作老板娘。她認定搞收藏的人都太累,太窮,太忙。說不定哪一天吃進一件假古董,會把老本賠進去,落得個傾家蕩產(chǎn)。兩個人有一個鐵飯碗保險。
國強拗她不過,兩個人就這么分居著,續(xù)寫著生活故事。
史云重新回到車站上班,不久即被通報除名,原因是長期曠工。
姜老八一個月前已在山西大同落網(wǎng),被盜的五件珍貴文物有三件已經(jīng)黑社會文物走私集團流入海外,無法追回。
經(jīng)查,姜老八犯有盜竊罪、詐騙罪、走私國家重要文物罪。數(shù)罪并罰,經(jīng)高院核準,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