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黑枷

汽車穿過華盛頓的乳白色晨霧，沿著85號公路向北駛?cè)ァ?/p>

兒子一面駕車一面在前邊放錄音，那是前晚從一部錄像帶轉(zhuǎn)錄下的幾個相聲和小品。

這錄像帶是國內(nèi)中央電視臺新年除夕晚會的節(jié)目，由我國駐華盛頓大使館傳來的，看錄像的全是背井離鄉(xiāng)的華人。奇怪，難道離開故園的人都那么容易動情嗎?看到安徽災(zāi)民(化裝)聲淚俱下向全國人民(包括港澳臺同胞)跪下磕頭致謝時，祖國情、同胞情交織在一起，止不住滿臉流出了小溪。第二天，老伴還悄悄跟我戲言道：座中泣下誰最多，沈城總編青衫濕。

在華盛頓參觀了幾個博物館、展覽館，感到博大精深。在國會大廈前國家廣場寬闊的草坪上休憩，覺得分外心曠神怡。晚上沿著坡特馬可河漫步，看燈影波光柔美宜人，然而“梁園雖美不是久住之鄉(xiāng)”，幾天后，兒子開車又把我們拉到他在北卡州的住處。這里同樣是異地他鄉(xiāng)。

天陰，涼氣襲人，云濃霧重。高速公路旁有大叢的荻花在風(fēng)中飄搖像一片白雪。遠處落盡了葉子的疏林均披一身紫色煙靄，卻是故園年根底下的景象，忽然想起外孫女、外孫子、小孫女，不知此刻他們在地球另一面都在干什么?懷國思鄉(xiāng)之情不可遏止。

兒子不斷地?fù)Q錄音帶，一句“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呀，雪花飄飄年來到”，進入耳鼓。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下子裝在我們胸際。兒子作為訪問學(xué)者，已來此三年，時時被思鄉(xiāng)情緒纏繞，驅(qū)之不散。他想小外甥女、小外甥，想中街、太原街，想酸菜湯白肉白腸。有人說，在美國居留，“樂不思蜀”，除了有病治不起才想起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其實不然，祖國經(jīng)常裝在心中。兒子特別愛聽從國內(nèi)帶來的錄音帶，包括“文革”時的語錄歌，都百聽不厭。剛剛唱完“一條大河波浪寬”，此刻，車前邊又傳出“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兒子跟著大聲哼唱，聲音里有哭腔，我奇怪，你親爹親媽就在你身后，妻子就在你身旁，你還思念什么呢?

車窗外美國東部的大片農(nóng)田坦露著褐色的土地，那上面殘留著收獲后的禾根茬子，頗似故園模樣。

“雪地又冰天，匈朝十九年，飽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前邊收錄機里又傳出蒼涼悲壯的曲子。這蘇武牧羊歌謠是從羅利一個餐館轉(zhuǎn)錄下來的。

那天，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是在某大學(xué)教書的一位女同胞。進屋，聽到這歌聲，我感到驚訝。我說，怎么竟是“蘇武牧羊”，這是長期淪落異地他鄉(xiāng)思念故國的悲歌?？煞Q得上是老掉牙的曲調(diào)了。六十年前我們在小學(xué)念書時學(xué)過這歌子。

餐室內(nèi)有美國人，更多的是“老中”。有兩位耄童老人，他們要的酸辣湯，蛋炒飯，是在品嘗家鄉(xiāng)風(fēng)味吧。他們也很愛聽這支歌曲。原來這曲子恰是幾十年前流傳下來的。有不少七八十歲老人幾十年前來此落戶，飽經(jīng)憂患。當(dāng)時的一把破傘一頂草帽都舍不得扔掉。因為是故鄉(xiāng)帶來的。每聽這歌曲心靈就得到慰藉。從大陸上帶給他們的一瓶家鄉(xiāng)水，一包家鄉(xiāng)土，他們就淚眼婆娑，親吻不止，舊中國時在異地謀生，遭遇的磨難甚至凌辱，非今日的我們所能想像。

“現(xiàn)在出國人員的處境，比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要好得多了。”我想起長春某大學(xué)一位出國進修人員告訴我，“但是，在外國，當(dāng)?shù)刂v母語的人有種無形的優(yōu)越感，仍令人心里不舒暢．比如做一樣工作，搞一樣的科研，但薪金就明顯有差別，因此，我總覺得在國外，有寄人籬下的感覺，這就促使我更加想念家園．反正，我是不能在這久呆的?！?/p>

“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坐塞上日聽笳聲入耳慟心酸……”《蘇武牧羊》的旋律還在耳邊繚繞。

我又記起前晚在華盛頓一個中國友人家里聽他講的事。他憤憤不平地告訴我：一位學(xué)美術(shù)的中國留學(xué)生在紐約街頭無故被槍殺，到現(xiàn)在也沒破案，不了了之。如果是白人被殺，能這樣拖下去嗎?想起報紙上常常登的美國某個參議員，或是某個官員指責(zé)中國這個不對，那個不該，這種嘴臉和腔調(diào)實在令人氣恨不已。

車前忽然放出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雄壯曲調(diào)。一下子心頭郁悶得到舒解。望窗外，購物中心，超級市場，那萬寶路香煙廣告，那麥當(dāng)勞快餐的醒目標(biāo)志，假日旅館的高大招牌都被這歌聲甩在后邊。兒子回頭告訴我們，他們在異國他邦搞洋插隊的哥兒們遇到不痛快的事，打工太累時，或由于某種原因心靈上感到受傷害，精神上感到受壓抑時，便大唱五十年代的老歌“打垮××野心狼”，以求渲泄。

“雄赳赳”的旋律高昂地在耳畔鳴響，我們情不自禁地?fù)艄?jié)哼唱。

我講了一個故事，1931年，吉鴻昌在美國郵局寄包裹回國，受到郵局職員的輕蔑，同去的人對吉鴻昌說：“你說自己是日本人就會受到禮遇了?！奔豢啥羯瓿饬送腥?，回到住處，當(dāng)即用一塊木牌寫上“我是中國人”五個字佩在胸前，昂首闊步出入于美國的大庭廣眾之中。

“我知道這故事，”兒子稍微側(cè)過身大聲對我說，“這真是大長了中國人民的志氣，是好樣的?！苯又阡浺粝淅镉謸Q了一個帶，只聽“穿林?？缪┰?，氣沖霄漢”，振人魂魄的男高音獨唱。

“是童祥苓。”老伴贊賞地低聲說。

車窗外左右兩旁高大的阿美利加的松林，蓊郁，含煙，一排排一叢叢迅速逝去，車開得快，真有如越大漠穿林海的感覺，壯懷激烈的情緒充滿了我們的心房。

我和老伴雖然離開故國時間很短，但是今天心情激越，好像久別故土的游子，想起年輕時矢志追求的理想，想起一生的坎坎坷坷，想起近年新生的國運，愛國情懷如熾，只覺一雙眼窩里有浪潮涌動。

我先前心中暗暗問兒子，你親爹親媽就在身旁，你為何還那樣懷念鄉(xiāng)邦，其實，我應(yīng)該問自己，和老伴在一起，兒子在身旁，而且即將歸國，為什么還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故國之思呢?其實，愛國之情，不單是想父母親人，更懷戀的是自己生長的熱土，熱愛的是自己的根之所在，是一片依戀故國河山和一草一木的無比深厚之情。懷念祖國不禁思憶起自己所曾經(jīng)歷的那一串苦澀酸辛喜悅歡樂的日子，尤其惦念故國的榮辱興衰。望太平洋彼岸怎不令人情牽魂繞，聞佳音而喜，聽愁訊而憂。我們和祖國的脈搏一起跳動著。濃濃的愛國情蘊含心態(tài)萬千，這里有摯愛，有依戀，有忠貞，有回顧，有審視，有憂慮，有希冀，有企盼，也有承諾和奉獻。

故國情結(jié)，永遠難以割舍。兒子說最愛喝的是老家的“井拔涼”，它比可口可樂好喝多了。最愛吃的是媽媽包的餃子，它比漢堡包好吃多了。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這句話只是樸素的比喻，但絕對不是說永遠滿足于草窩，我們不是正在與傳統(tǒng)搏擊，與風(fēng)浪搏擊，營造自己的金窩銀窩嗎?

車前邊又傳來了香港歌星徐小鳳的唱詞錄音。這是李商隱的一首名詩。聽到這首歌子，我立刻想到李白，李長吉，想到歷史上一連串光輝的詩人名字，更覺祖國燦爛輝煌。李商隱寫的詩不是講的愛國情，但此時此刻，聽了徐小鳳纏綿悱惻的吟唱，卻更加煽旺了思鄉(xiāng)之情。

車窗外天色陰得更沉，像漫天大雪即將紛紛飄下，眼前幻覺出紅色的對聯(lián)貼出，耳邊幻覺出鞭炮在響，正是親人團圓準(zhǔn)備吃年夜飯的時候……

責(zé)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