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樹鵬

王觀泉先生《被綁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傳》，已列人中國文化名人傳記叢書推出。

有人將陳獨秀研究稱為陳學，其實還遠沒有達到“學”的程度，僅以史料發(fā)掘來說就差得很遠很遠。對此觀泉先生也深有感慨，他在這部新著中寫道：“如今歷史正在——或被迫——逐漸透明，才感到所謂‘由于眾所周知云云，已經(jīng)使沉默的歷史僵成化石。陳獨秀研究尤其如此?！?/p>

在這種情況下，希望每一部研究陳獨秀的著作，每一篇寫陳獨秀的文章，把每一件史實都考訂得準確無誤，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如此，觀泉先生的這部新著在史料挖掘和史實考證上還是認真下了功夫的。他廣泛搜集海內外的史料，認真分析辨別。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按他的極弱的視力說，最不宜一個人出遠門，但他仍多次南奔采訪和實地考索。

王著陳傳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忠誠地描寫歷史，絕不作偏袒的研究。陳獨秀于一九二九年被開除出黨后，半個多世紀來一直惡謚加身。世人都知道陳獨秀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的頭子，大革命是被他的投降主義葬送的，也知道陳獨秀是托派，而托派不過是暗害者、破壞者、偵探間諜。如果我們認真地對這些問題研究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世人腦海中的這些印象和概念離事實真相也許很遠。比如“一切工作歸國民黨”的口號是馬林提出來的而不是陳獨秀提出來的，這源于馬林對國民黨性質的估計，他給國民黨定性為民族主義革命黨，他認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是社會主義的。這也就是王著陳傳幾次提出的共產(chǎn)國際的國民黨情結問題，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也是從蘇聯(lián)的內政外交出發(fā)的。而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必須服從它的指令。

觀泉先生是把陳獨秀問題作為學術問題來研究的，他以自己研究的結論為結論，對歷來沿襲的說法絕不盲目隨聲附和。陳獨秀背了半個多世紀的漢奸惡名，現(xiàn)在不說漢奸了，但仍說是托陳取消派。王著陳傳就不稱他們?yōu)橥嘘惾∠?，他用的是托陳反對派?/p>

托派從一開始就被稱為取消派，陳獨秀們真的要取消革命嗎？一九二九年陳獨秀致中共中央的幾封信，特別是八月五日的信，集中體現(xiàn)了陳獨秀當時的政治觀點和理論主張。信中尖銳指出向忠發(fā)、李立三主持的黨中央“有系統(tǒng)的一貫的總的路線之錯誤”，這就是盲動主義。在兩個革命高潮之間的過渡時期，陳獨秀認為“我們要準備集中力量，首先要鏟除盲動主義精神，低下頭來設種種方法接近群眾，然后才說得上調動群眾向前斗爭，由經(jīng)濟斗爭到政治斗爭”。(《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49頁)向李體制的中央則一味強調“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或幾省首先勝利”，一切工作以此為準，從小暴動到大暴動，以至全國總暴動奪取政權?！瓣惇毿惆嗽挛迦招胖袑τ谙蚶钪醒朊又髁x的批判不消半年歷史就證明是正確的，指出因推行盲動主義而扼殺黨內民主推行命令主義也是正確的。”

陳獨秀于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在上海被捕，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十四、十五、二十日由江蘇高等法院假江寧地方法院刑二庭進行三次公開審訊，陳獨秀進行抗辯，在四月二十日寫的《辯訴狀》中開頭就說：“予行年五十有五矣，弱冠以來，反抗帝制，反抗北洋軍閥，反抗封建思想，反抗帝國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國者，于今三十余年。前半期，即‘五四以前的運動，專在知識分子方面；后半期，乃轉向工農(nóng)勞苦人民方面。蓋以大戰(zhàn)后，世界革命大勢及國內狀況所明示，使予不得不有此轉變也?！?《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315頁)法庭上法官問他：“你主張要奪取政權嗎？”他答：“當然的，政黨不想奪取政權，還叫什么政黨?！边@樣一個陳獨秀會主張取消革命？

陳獨秀是中國托派的領袖，后來他不參加中國托派的活動仍然是精神領袖，研究陳獨秀的人都不能回避托派這個問題。關于中國托派，歷來的看法是他們背叛了馬列。五十年代編《魯迅全集》的時候，連魯迅在《豎琴前記》中正面出現(xiàn)托洛茨基名字的文句都得刪掉，遑論其他。現(xiàn)在，托洛茨基的自傳、傳記及著作已出版了幾種，報刊上偶爾也見到關于托氏的文章。國內學者中掌握托派資料最多的唐寶林先生，于一九九二年完成一部《中國托派史》，一九九四年出版，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部中國托派史。他在此書的勒口上寫了“一群青年知識分子為了信仰艱苦奮斗”，這已經(jīng)與歷來的看法相去甚遠了。中國托派元老尚有一位健在，這就是已九十七歲高齡的鄭超麟先生。他恢復公民權后雖然仍堅持托派觀點，也被邀請為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從近來對他的評價上，也能看出學術界對中國托派的看法有了多么大的變化。

觀泉先生認為陳獨秀是在左右撞擊中另謀革命途徑時選擇了托洛茨基?！瓣惇毿汩_始建黨時是不同意加入共產(chǎn)國際的，加入后他確實恪守紀律，是國際的錯誤指導和專橫的組織紀律，迫使中國總書記走向反對共產(chǎn)國際之路?！?/p>

陳獨秀的名字是同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共黨史連在一起的，他臨死之前還在思索著重大的理論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雖九死其猶未悔”。但他生前身后的遭際卻使觀泉先生不得不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早在一九三六年就向陳獨秀飛去的這頂漢奸帽子，這是連被宙斯陷害而鎖在高加索山上達三萬年的普羅米修斯也未曾受到過的恥辱！”陳獨秀走出監(jiān)獄即被套上漢奸帽子，被拋出轟轟烈烈的抗日戰(zhàn)線之外，默默地死在周邊毫無社會生氣的石墻院冰冷的竹席板床上，偷“天火”點燃革命火種的“人類哲學日歷上最高尚的圣者兼殉道者”(馬克思語)，終于沒有走下高加索……

(《被綁的普羅米修斯——陳獨秀傳》，王觀泉著，臺北業(yè)強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四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