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黎
一個輕寒的秋日下午,我開始在屋后的小斜坡上掘地。一包泥炭、一袋骨粉和一大堆濃厚烏黑的混合肥料將成為籃中那些球莖們賴以生長的根須交錯的土壤。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花費功夫來種這些春天和夏天開的花——郁金香、水仙、百合等等。這片土地和坐落于其上的這幢老屋子都不屬于我。幸運的是,主人們還能遷就我的出于改善家居熱情的“園藝狂”舉止。蔓生的薄荷裝飾著起居室的窗;多彩的紫羅蘭星羅棋布于廚房門邊的成群假山上;還有那些肥美的潔白的果仁,一片片地攤晾在我周圍冰冷的土地上??墒?,我為什么要把時間和金錢花在這些我只能享受一或二個季節(jié)(然后就遷到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不屬于我的花園去)的東西上呢?
是我父親、一個業(yè)余農(nóng)民,第一次教我懂得萬物如何生長,以及長期投資的價值。整整30年時間,他作為一名市政工程師為政府工作,設(shè)計了無數(shù)條高速公路。進入花甲之年并在母親去世后,他開始喜歡畫畫,好像那些顏料、刷子、亞麻子油只體現(xiàn)了一種微不足道的工具變化——從前他打交道的是輾碎的石子和瀝青。
父親對他認為重要的小事物非常仔細,但他也是我所認識的最無心機的人。他從不投資風(fēng)險超過政府債券的任何東西,這種債券,要捂上多年才到期,然后發(fā)旺增值,然后在某一天,當(dāng)你用它來支付新汽車或?qū)W生貸款時,忽然就消失成空了。對父親來說,這種類型的交易能帶來良好感覺,它是一種自然法則、世界法則:你播種,然后你等待。
然而,不知怎么的,即使再大的盈利,花呀、果呀、手中的大筆現(xiàn)金呀,所能給予的也只不過是強烈而短暫的快樂,一個夢想的最后證實,更深層次的滿足總在成長過程自身,在那滿載所有對未來的甜蜜的、不確定的期盼的生命力里。
坐在異鄉(xiāng)小山坡高高的草叢中,我不由想起很久前許多個潮濕的夏夜,父親鋤完草走進谷倉,隨手抓起一把矮牽牛、菩提瓜或其他任何需要種植的東西。在濃重的汽油味、汗味和新剪下枝葉的清香味的薰陶中,他跪在蒼白的暮色里,用一把舊的木柄泥鏟挖坑。他的左臂不停地揮來揮去,以打散腦袋周圍如云的蚊陣。
這把泥鏟如今就握在我手中,盡管它的柄已因歲月漫漫而松落。陰霾迅速積聚起來,現(xiàn)在是白晝變短的秋日了呢,我更著意地加緊工作,彎腰、挖坑、播種、蓋土、夯實,一次又一次。太陽已經(jīng)沉到了地平線下面,巨大的楓樹冠像紅色的金子在屋檐上方閃著微光。一些還未種下的球莖仍靜靜地躺在地上,它們是活的期票,將于來年春天成熟和兌現(xiàn)。
(段伏加摘自1997年3月20日《上海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