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林太乙
那回我從臺北飛往洛杉磯,第一次乘搭長榮班機??罩行〗愦┲r綠色的制服,胸前打著個橙色大蝴蝶結(jié),有點土氣,遠不如華航、國泰的空中小姐打扮得那么時髦,舉止也沒有那么文雅,但卻有一股熱忱,很起勁地招呼旅客。
旅客絕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衣著入時,興致勃勃,大概是商人和眷屬,留學的大學生,還有許多牽著小童,抱著嬰兒的年輕夫婦,猜想是帶孩子回臺灣去見公婆,現(xiàn)在要回美國了。大家推著隨身行李,握著手提包,笑嘻嘻地上飛機,像個大家庭似的,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飛機起飛后,不斷傳來嬰兒的哭聲,大概是空氣壓力的變化使他的耳朵疼痛,等到飛機上升到巡航高度,在海拔三萬三千英尺的高空飛行時(我坐的是商務艙,座位邊的電視熒幕如是顯示),哭聲才慢慢停下來。
我在臺北的幾天里辦了許多事,加上溽暑難耐,搞得精疲力竭。我把座位靠背向后一推,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威士忌酒,準備慢慢品嘗,然后從從容容,享受一頓晚餐。臺北已經(jīng)在后面,洛杉磯在四千多里的前面,要飛卜個小時才抵達。我坐在九霄云上的飛機里,沒有任何事必要做,預備飯后好好睡一覺。
沒料到,空中小姐馬上就推著食物車來分送晚餐。我想起,這畢竟是臺灣飛機,而多數(shù)中國人是沒有飯前飲酒的習慣。飯后客艙里的燈光就匆匆熄滅,窗外一片漆黑,深廣無限。我踢掉鞋子,舒展雙腿,把小枕頭放在腦后,往后一靠,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飛機遇到亂流,顛簸得非常厲害,睜開眼睛,看見“請系安全帶”的燈已經(jīng)亮起,嬰兒哇哇地哭起來。飛機搖擺震蕩,升騰驟降,好像所有裝配都要松脫似的。大約半小時后,亂流才過去,但是孩子的哭聲沒有停止。有的母親抱著孩子在通道上走來走去,拍著他,哼著催眠歌。
“做母親的最辛苦,”坐在我旁邊的老年人說。
“我知道,”我說,“我也帶過嬰兒長途飛行?!?/p>
我起身在黑暗中摸索到后面去要杯水喝時,差一點被個在通道上爬行的小童絆倒。他母親追過來把他拉起?!按蛩滥?,”她罵道?!皩Σ黄?,”她對我說,“真拿他沒辦法。”
在朦朧的光影中再走兒步,我隱約看見一個女人安靜地坐著,抱著個孩子?!澳愕膶殞氄婀?,”我說。
她沒有回答。
回到座位,我昏沉地打瞌睡。不知什么時候,飛機又遇到亂流。嬰兒又哭啼哀叫,遠處有人在嘔吐。盡管機長的話傳來,叫大家放心,我感覺,全艙的人都感到不安,連我這個時常飛行的旅客都心驚膽戰(zhàn),冒出冷汗。
亂流過后許多人起身摸黑去解手,一面搖頭叫苦,好像只有坐在我后面那個女人仍能抱著孩子安靜地坐著。
終于熹微的曙光飄灑進機艙??罩行〗阃浦澄镘囁驮绮蛠砹?。再過一個小時飛機開始降落,當然,許多嬰兒又哭叫起來,一直哭到飛機著地,這時太陽已經(jīng)大放光明,旅客們站了起來,把行李手提包從頭上的箱庫提下。大家已經(jīng)不如上飛機時修飾整齊,男人臉上長了一夜胡子,搔頭抓背,打呵欠,女人頭發(fā)凌亂,臉上光油油,沒有半點脂粉。做父母的把大堆尿片奶瓶等等塞進手提包,抱著嬰兒,拖著小童,迫不及待地站在通道等機門打開好下飛機。我們像一群同舟共濟的難民,彼此同情而疲倦地點頭微笑。
走近機門時,我的眼光被一個艷美的婦女吸住了。她看來四十多歲,一頭烏發(fā)堆云似地盤在頭上,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脂粉敷得無懈可擊,戴著翡翠耳環(huán),身穿一件大紅色毛線衣,一對大眼睛那么明朗恬靜,映著令人見之忘俗的美麗,她寧靜安詳?shù)刈谀抢铮е鴤€十來歲,嚴重殘疾的男孩。孩子臉孔瘦削,蒼白憔悴,空洞無神的眼睛朝天斜視,張開的嘴巴流了滿胸口涎。男孩顯然完全脫離現(xiàn)實,整個人癱在母親身上,雙腿墜到地上。
那就是我昨夜注意到那位安靜坐著的女人——我以為她抱的是個嬰兒,還對她說她的寶寶真乖——我后悔莫及。
那個婦人整夜坐著不動,抱著殘疾的兒子,看起來竟然毫無倦意,那么安詳?shù)刈?。相形之下,我們這群衣衫凌亂,蓬頭油臉的旅客實在應該感到慚愧!其他的旅客看見他們也被懾住了,大家靜寂下來,有人好奇地瞪視他們,有人搖頭,露出憐憫的神情,那個婦女一點都不回避他們的眼光,安然抱著她的兒子,顯然是在等大家走了以后,才由服務生幫助他們下飛機。我走出機門時,看見旁邊停著架輪椅。那個婦女是帶兒子來美國求醫(yī)嗎?還是從美國帶兒子去臺灣求佛?抑或是兒子已經(jīng)沒有希望變得正常,而她必須去哪里時,都把他帶在身邊?她生了這樣的兒子,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掙扎煎熬,心境才能如此平靜?我不得而知,卻知道,她的美麗叫做母愛。
(蕭冰摘自《講義》199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