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徐春

她走了，身影一下被車門吞吃了，“嘎嚓——”鏗鏘刺耳的關(guān)門聲，震得我腦子痛，20路車被盜匪挾持似的、亡命地逃匿。她走了，臨上車時極輕聲地說一聲“走了”。一頭漂亮的秀發(fā)散動了一下，她沒再回頭，也沒說再見。沒說再見就永遠(yuǎn)不再見了嗎?

她的手冰涼，臨別前五分鐘，我才想起應(yīng)該握住她的手，說幾句話:

“你衣服穿得太單薄了。”

“喇叭裙已經(jīng)過時啦，今年時興短裙了。”

“我想買一件扣子衫，是攤領(lǐng)的好，還是平領(lǐng)的好?”

“隨便。”

“……”

長長的復(fù)合句，到后來變成了單句，甚至一個詞:可以。最后沉默。

深夜的華亭路也沉默了，沉默得沒有點(diǎn)生機(jī)，冷冷清清，簡直想象不到它白天的繁榮。等距離的，一個模式的售貨亭，沒了主人便失去了活力。它們年輕的主人，騎著充滿活力的摩托車，此刻正在舞廳里跳迪斯科，在音樂茶座里談情說愛……

我和她約會，走的是大同小異的路線，每次都要走過華亭路，進(jìn)入華亭路就很少說話，雙方在做分別前的情緒準(zhǔn)備。她變得更加撫媚動人，更富有女性的魅力，我呢，則變得有些侷促，先是握手，再是按住她圓潤的肩，再是攬住她的纖腰……以前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然而今天分手時，她的手仍然是冰涼的。她沒有說再見，沒說再見就永不再見了嗎?

這大約是我們第二百次約會，有據(jù)可查，幾乎每次周末之夜約會，一年五十次，四年二百次，我發(fā)覺第二百次約會簡直和第一次的情況相似，沒有看電影，沒有去音樂茶座，只是走，中間隔著一定距離，她沒有把身子一部分的重量靠在我肩上。她說話時聲音極輕，不看我的臉，我也很少看她的臉，分別時她也輕聲說:“走了?！蹦腔爻跻娨矝]說再見，但我們還是再見了。

初次會見，多少還有些鏡頭值得回味。二百次大同小異的會見程序，其中能有幾次留下鮮明的、有特色的印象的呢?

初次會見，都提前五分鐘到達(dá)公園門口，雙方從頭到腳都精心設(shè)計，程序也精心設(shè)計。我口袋里準(zhǔn)備了兩張音樂會票，她月亮包里有兩張電影票。我依她，她依我，最后便淘氣地猜拳定輸贏。那時我們都二十二歲，很天真單純、在公園茶座里喝了兩杯咖啡(記得很清楚，她喝咖啡像林黛玉吃藥，抿了兩小口還嗆了喉嚨，大概太緊張吧)后來還是看電影。不是電影不好，但看了一半?yún)s都不想看了，便蕩馬路。我們相互什么都不了解，也不急于了解。第二百次約會，的確和頭一次相似，我已經(jīng)了解了她的愛好以及她的一切一切。自然我的一切一切她也了解。她喜歡看越劇，特別喜歡趙志剛，可今天她說“何文秀”看過好幾遍了，不想再“炒冷飯”，于是還沒看到‘‘花園訪妻”就走了。只得蕩馬路，雙方幾乎誰都不想說更多的話，家庭、工作、愛好、脾性，我們都了如指掌，還用多說多問嗎?要是結(jié)婚，我們相識的第二年便可以結(jié)婚，但那時似乎都喜歡這馬拉松式的戀愛生活，于是，又一次一次約會。四年的戀愛生活，使雙方都熟門熟路。走出華亭路，走過延安路，到南京路就要分手，華亭路的一個轉(zhuǎn)彎角旁極幽靜，我們不用任何語言的暗示，就在這里停下來接吻。今夜，我也照例吻了她，她很隨意地接受了我的吻。她從不主動。今夜不知怎么的，我也不夠主動，甚至有點(diǎn)勉強(qiáng)她更有點(diǎn)勉強(qiáng)。在桔黃色的路燈下，我發(fā)現(xiàn)她眼神平板，缺乏熱情?！拔恰背闪艘环N程式、分手前的程式。我吻她時并不去注意她的臉，可偶然我發(fā)現(xiàn)她帶著一種憂郁，眼梢上閃出晶瑩的淚光。也許，這種憂郁的淚光在前幾次的約會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是我在程式化中的吻中沒有發(fā)現(xiàn)。最近這幾次分手時的吻，都是草草了事，毫不用心。

吻得時間最長的是相識兩年左右的盛夏之夜。那時，擁抱的接吻早已代替了熾熱癡迷的情節(jié)，路上有搖扇納涼的人，夜巡的工糾隊員擦過身邊，全不管，雙方都一次一次滲出了汗。當(dāng)時，我要提出馬上結(jié)婚，料想她也絕不會異議。然而，雙方都沒有提出，都想下次再來約會，再在這里長長地吻。高潮過去總會出現(xiàn)低潮，熾熱之后總會降溫。近半年來，更確切說，也就是近幾個月來，雙方對赴約都有點(diǎn)勉強(qiáng)。找個分手的理由很簡單，我可以說:“你怎么總戴眼鏡啊!”她本來就是二百五十度近視眼，兩年前約會她不戴眼鏡，只是看電影才戴。當(dāng)然，她戴眼鏡不算難看。

今夜分手誰也沒有找什么理由，沒有說對方的短處。沒有理由也可以分手。人生下來就是個偶然，相遇和分別都不必耿耿于懷。

車廂里乘客寥寥無幾。她至少還要乘一刻鐘的車，下車后還要走一刻鐘才到家，空蕩蕩的車廂，行人極少的夜路，她會感到孤寂吧，我應(yīng)該送送她、即使是個一般的女朋友，男子漢也有這個義務(wù)。下車后那段路的路燈很昏暗，有幾盞瞎了。在相識第二年那段時間，我常送她到家門口，她又送回我到車站，我又送她到家門——十八相送。誰也沒說腳酸、累?；丶液蟮乖诖采纤酶裢庀?。今夜，她沒有要讓我送的絲毫暗示，當(dāng)然，我一定要送，她也不會拒絕。說心里話，我也不想送。車上、路上，沒有什么話說，多別扭。她走的剎那間，我只感到自己在用力呼吸著，氣流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直到那輛20路車慌里慌張地逃出我的視線，這才吐出一口氣。究竟是她離開了我，還是我離開了她?說不清。我站在車站上，癡呆呆睜著桔黃色眼睛的路燈變得十分朦朧。

(陸振妹摘自《名作欣賞》總第48期)